2
清理了一天的砖头瓦块,总算是把几间破屋子收拾干净了。鸡在鸡圈里,鱼在水桶里,肉早上就煮好了,加了很多生姜花椒和香椿皮,香喷喷的,中午抽时间把蔬菜也摘好了,新鲜得很……
老谭已经想好了,明天早上就开始做菜,十一点开始请老祖先人们入座,十二点开席。自己呢,也跟他们一起吃吧,一起喝吧,想必他们也不会怪罪的。等到下午六点开始送他们,他会把女人挽留住,等自己收拾完锅碗瓢盆,然后一起出发!
老谭从枕头下摸出那根绳子,套在脖子上试了试。绳子是他花好几天时间搓的,撕了女人一件绒衣一条绒裤,棉布的,很柔和,像女人挠痒痒的手。老谭把绳子绕成一团,还放枕头下,又从床下摸了瓶白酒,灌了两口,捏了两颗花生米嚼着,脱了鞋,上了床。腰背酸疼了一天,现在总算可以把自己放下,摊开了。老谭听见骨头关节舒展开来的嘎巴声,这声音叫他想起年轻时候跟女人在盛夏的玉米地里的事,玉米拔节,碧绿的蚱蜢子在女人雪白的身体上蹦来蹦去……最近老想女人,他们的第一个晚上,她缩在床角里,裹着被子簌簌发抖……后来她胆子大了,阳光穿过亮瓦,她的身体照得透亮,轻轻一碰,她就咯咯笑,笑声鲫鱼一样满屋子跳。老谭也想起儿子,想起儿子那句“哪个在摇床”的话,可是叫他和女人窃笑了整整三年……
女人啊,儿子啊……
老谭心都碎了。
儿子曾经是老谭的骄傲,现在是老谭的耻辱。
儿子是秦村第一个大学生,风光无限地去了北京。那时候都把老谭来夸赞,说他会教育,说他这个爸爸当得好。老谭不敢独占这些赞美,说都是老祖先人保佑。那时候老谭跟女人时常为一件事情困扰:如果儿子要接他们去北京生活咋办?女人说她肯定要去,她要去给儿子带娃娃,不过她担心自己会晕车,从秦村到北京,那该多远啊。老谭也同意去,但是要女人必须在每年的清明节和七月半跟自己回秦村,女人认为顶多每年回来一趟,两趟太糟践路费了,那该多少钱啊。就在他们为一年是回一趟秦村还是两趟争议时,北京传来个可怕的消息:
儿子被逮捕了。
那么好的儿子,他会犯啥事啊?老谭带着女人去了北京,在班房里看见了儿子。儿子犯的不是小事,杀人!
杀人?那是棒老二才做得出的恶事啊。儿子咋个会杀人呢?他耍了两个女朋友,一胖一瘦。思考再三,儿子想要瘦的这个。胖的那个不干,说你这样的话我就把你裤裆撕破,叫你的那些屎尿全漏出来!儿子一急就动了刀子。胖女人没死,拔出萝卜带出泥,儿子的裤裆破了,屎尿漏出来了——贪污,数目不小。儿子被判了十七年。
——老谭恨不得拿刀子抹了自己。女人不消动刀子,她一个筋斗栽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如果不是好心人帮忙,她就永远留在北京了。
女人不再笑,站着像根木桩,坐着像个菩萨,脸上一天天没了颜色,眼睛里一天天没了光彩,她枯了,朽了,从喉咙里咕噜出来的一声声叹息也是陈腐的,“你说,他咋会去坐班房呢?曹家那几个才是坐班房的啊!”
七年过去了。女人突然觉得要不久于人世了,她想儿子了,想去看。老谭不准,说你这样子别说去北京,只怕连爱城都到不了。女人瞪着两个黑窟窿一样的眼睛,跟老谭说那你就去看看吧,回头跟我说他咋样,这样我也死得闭眼了。老谭哪里想去,他屙尿都不愿意向着北方。
女人要老谭带的东西很多,亲手做的鞋子,亲手剥的瓜子,亲手晾晒的老腊肉……满满两大口袋。女人说了,一袋给儿子,一袋给管教干部,叫他们对儿子优待点儿,让儿子早些回来,早些到她坟头前喊她一声妈,磕上几个头。
出门第三天就天摇地动了。等到老谭回来,房子垮了一半,女人不见人影。村里人把他带到屋后的林盘里,指着个土丘。老谭问咋死的。村里人说是被你家的房梁砸死的,嘴巴里还有颗没嚼烂的生胡豆呢。老谭问咋个埋的。村里人说大家七手八脚把她从破砖烂瓦里掏出来,七手八脚挖个坑,七手八脚把她搁里头,再七手八脚培上土……他们比比画画的样子像是在讲怎么栽一棵树。
等大家都走了,老谭坐在那个土丘跟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女人说话。说我没把东西送给他们,我送给街上的讨口子了。我觉得那不是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很小就在七月半给老祖先人带走了……现在这个混蛋他是个畜生,他从来就没想着回秦村来,他想在班房里过一辈子,他打架,还逃跑,被加了五年徒刑……
老谭说,眨眼就快到七月半了,今年我会好好地大大地做一场,你早点回来,等我款待完你们,我跟你们一起走。
3
夜里老谭做了很多梦,梦里不安,梦境不详,睁眼就记不得了。一个夜晚就被这些令人不安的梦切成了碎片。老谭睡不着了,扭开收音机。收音机是村上干部送的,小巧,漂亮,声音也干净明亮,像女人当年散落在屋子里的笑声——
刚才最后一响是早上六点。听众朋友,今天是2008年8月13日,农历七月十三,星期三。这里是《正点新闻》:省政府于昨天举行“抗震救灾,百日攻坚”系列新闻发布会的首场发布会,宣布经过近三个月的艰苦奋战,我省提前完成受灾群众过渡安置房建设任务。我国奥运健儿继续领跑北京奥运会奖牌榜……
老谭关了收音机,出了棚子。田野里一层薄雾,四下安静,房子后面林盘里的鸟儿也都噤了声。老谭拎了桶水到棚子后面,抓了一撮洗衣粉,先洗头,再洗身子。凉水上身,人一下子被激出了精神。换了套新买的衣裳,有些厚,动一动,身上就燥热起来,但是必须穿着,要显出规整和严肃。
昨天晚上还剩了半盆子稀饭,老谭呼噜呼噜几口喝了,喝得太急,一身大汗。老谭敞开衣领,坐在棚子门口,点燃一杆烟,享受早晨最后一点宁静。一杆烟吃完,对面传来了唱歌声,跟前几天一样,声音很大,只是今天是一个男人在歇斯底里号叫,夹杂着破鼓烂锣的声音,像是要把天吵翻,地吵破——
一天听这些,咋个可能是好人呢。
老谭刚嘟哝出来马上就觉得这话有问题。儿子也听这个么?肯定不听。他那么文静,好多人都打趣他,说他男生女相。他不跟人打堆,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看书,写字,偶尔一点出声也是在背诵英语。他咋个就成了恶人呢?唯一的解释女人已经给出了,那就是城里的水喝不得……
田坝对面的唱歌声更大了。
老曹与老谭同岁,但是老曹比老谭老得快。老谭时常为自己感到奇怪,为什么就不记恨老曹呢?每逢见面,总是自己先献出一张笑脸,然后老曹才会跟他打招呼,嗨,老混蛋。老谭说你才混蛋呢。你是真正的混蛋!老谭加重了语气。老曹并不否认,点点头,叼上一杆烟。老谭偷偷查看老曹丢下的烟头,这老混蛋他抽的全是好烟呐。没人怀疑他的富足,他是村里第一个买彩电的,第一个买手机的,他买手机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跟他的三个儿子要钱。
老曹的三个儿子都坐过班房,最长的有七年,最短的也有三年。
儿子还在念书的时候,老谭就时常拿老曹家的几个娃儿当反面教材教育他,说不好好念书,不好好守规矩,结果就跟他们一样:蹲班房。
老曹的女人死了,老曹并不悲伤,把丧事办得简单潦草,他的老大和老二刚刚出狱,老三正等待审判。两个儿子匆忙赶回来,在村口就被老曹堵在那里,伸出手来要他们交丧葬费,说不拿钱来,就马上滚。老大老二很是火冒,跟老曹说,老三是死是活你不关心,就晓得要钱,你是催命的活阎王还是我们的爹呢?两兄弟一怒之下走了,好多年都不见回来。老谭并不当回事,该吃该喝老样子,没事就四处溜达,趁着酒兴,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嘟嘟囔囔地回忆他当年的壮举,不时发出几声讪笑几声叹息。
老曹试图跟老谭拉近关系,尤其是晓得老谭的儿子坐了班房之后,就像老谭从此跟他有了共同语言似的,碰见老谭总是显得格外亲热,要请吃烟,还要请吃酒。老谭一概不搭理。老曹说你这样算啥呢?我请吃烟吃酒呢。老谭说我不吃你的烟也不吃你的酒,你是你,我是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老曹哧哧笑,笑得意味深长,惹得老谭一肚子邪火,除了往老曹后背吐唾沫外,唯一还能做的就是诅咒他不得好死。
在老曹跟前,老谭跟他爸爸一样懦弱。
4
老谭开始做饭。
房子塌了,锅被砸烂了,灶台竟然还完好。老谭换了口新锅,生怕下雨,又用晒簟搭了个棚子。柴火是檩子和椽子,松柏木,劈开来油亮,一股陈酒香味。修这房子可不容易啊,你要好好经管啊,两三年就应该翻盖一回。老人离世的时候老谭守在床边,正午的阳光透过亮瓦洒在屋子里,老人望着屋顶,忆起他修建这房子的艰辛来,说这些檩子都是他从山里砍回来的,全柏木。说那些椽子都是他一条一条改出来的,全松木……老人转动的眼珠慢慢定了,最后一眼并无留恋,好像他只是出去走走,要不了多久就回来。
老谭遵守着老人的叮嘱,每两三年就要翻盖一次房子,把被雷炸裂的瓦换下来,把积在瓦沟里的落叶清理掉,保持房屋的完好。老谭从来没想过修房子,因为这房子一直都很坚固,不漏风也不漏雨,因为墙体厚,房顶高,还冬暖夏凉。后来见村里修楼房和火砖房的多了,女人眼热,也想攒钱换房子。老谭说不消想这个问题,钱都应该花在儿子身上,儿子有出息了,就啥都有了。
后来儿子考上了大学,又留在北京。那阵子大家都在感叹,说整个秦村还就老谭两口子会计划,高瞻远瞩。还祝愿他老谭家后代兴旺发达,成为显族大户……
谁曾想到儿子会出问题呢?
老谭企图安慰女人,说一炷香管一个时间,种一季庄稼收一季粮食,儿孙自有儿孙福。女人叹口气说我们也算是尽心了,也不想再怄了,我们守着老屋慢慢等死吧,指望运气好,还能够等到他出来。听女人这么说,老谭看着老屋厚厚的土墙、碗口大的檩子、高高的神龛……突然觉得身子有了依靠,心头平静了,脚底下也稳当了。
哪个又会想到突然蹿出个大地震呢?五间房子垮塌了四间,还剩下正房那间堂屋趔趔趄趄在那儿,檩子断了,椽子抽了,房上的瓦全滑到了地上,碎得就像老谭的心。那阵子老谭每天有一半时间睡在棚子里,剩下的一半时间蹴在老屋的废墟上,有时候也起身走动,起脚轻,下脚也轻,生怕惊醒了谁,结果还是踏碎一块块瓦片,发出阵阵心悸的声响。
干部来动员大家重建家园,说上头会给很大一部分补贴。老谭没报名。报啥名呢?传了不晓得多少代的香火,到这里就要熄了。
村里还有一家没报名,就是田坝对面的老曹家。
第一个菜是尖椒回锅肉。肉是半肥半瘦的猪坐墩,下锅煮了六成熟,切成巴掌大的块,尖椒是二斤条,有些老,可能会很辣,但是这辣子炒肉香。随着呛人的香辣味儿,老谭不得不再次想起老曹和他所做的恶事来。
那是个七月半,大会战,老人特别请了半天假,要在家给老祖先人们准备酒宴。说是酒宴,其实就一个尖椒回锅肉和一个素炒白菜,外加半斤红苕酒。老人把菜做好后,开始请老祖先人们入座。菜实在太少,寒碜,老人一个劲地表示歉意,并将当时的情形向老祖先人们做介绍:上头有规定,不准搞这些,一旦发现了就会被当成搞封建迷信挨批挨斗,再则呢,物资少,啥都得票,再说也没钱,一年忙到头,搞不好还成超分户……
老人正唧唧呱呱说呢,传来嘻嘻笑声。大家抬眼一看,倒吸口凉气。笑的人是老曹,老曹就因为天不怕地不怕,才当了村上的头儿。他停了笑声,看着老人,问咋个办呢?老人当时已经完全慌了手脚。老曹说你住田坝这头,我住田坝那头,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不想收拾你,这样吧,你让你们家老祖先人们先滚出去吧,等我吃了,再请他们来吃好不好?老人哪里还有言语,眼睁睁看着老祖先人们木木呆呆地伫立在神龛下,眼睁睁看老曹这个混蛋坐在上席,一口酒,一口菜,一会儿工夫就只剩下了两个空碗和一个空酒瓶。老曹舔着辣得绯红的嘴唇,打着酒嗝,剔着牙,笑呵呵出了门。老人这才一屁股墩坐地上,老泪满脸地望着神龛,嘤嘤地哭得像个受够了委屈的娃儿。第二年,老人晓得老曹又会来,准备了两份酒菜,先等老曹吃了,送他出了门,这才开始请老祖先人们下神龛。
这样过了五个七月半。眼看第六个七月半又要到了,这年家里特别穷,别说两份酒菜,一份都难,老人很为难。突然传来好消息,说老曹因为讲了句什么话,被人告了,正关在公社受审查。七月半那天,老人刚把老祖先人们请下神龛,正要邀请他们入席,门口传来一阵嘻哈声,是老曹。老曹披着衣裳,迈着八字步,威风凛凛,像凯旋一般,要享用他的庆功酒。老人一时搞不清楚形势,照例慌张。老谭晓得底细,把他挡在门口,说单独给他准备了桌。老曹信以为真,就跟老谭去了。老谭把老曹领到粪坑跟前,说你就吃这个吧。
第二个菜是豆腐烧鱼。豆腐用盐开水浸泡了一天,不光没了豆腥,还变得更白更嫩了。鱼是红鲤鱼。
第三个菜是西红柿炒鸡蛋。之前是没这个菜的,因为那阵子这个西红柿是个稀罕物。老谭之所以做这个菜,是因为好看,红的红,白的白,闻起来也特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