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忧伤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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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丁部(6)

去哪里呢?去那个深沟找钱?找到了再来买菜?陈厨子往前走了一截,停住脚步,他实在没那个勇气下到那个深沟里去了。他的一双脚冷得生疼,木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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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厨子原来并不是厨子,他老婆才是,绰号宽面条,在饮食店上班。陈厨子是怎么成为厨子的呢?这在土镇还是个故事。那还是三十多年前,陈厨子在土镇坛罐窑上班,坛罐窑垮杆后,他的工作没了着落,三个娃娃又要念书,咋办呢?宽面条说,我们的饮食店也要垮杆了,干脆我们整个铺面,你来跟我学炒菜,我们开个饭铺子。

陈厨子人聪明,还爱钻研,没两年工夫,手艺就盖过了宽面条。那阵生意好得不得了,每到逢场天,前来吃饭的就差没把门槛踩断了。生意好,钱自然是不少挣的,只是这些钱都用在了儿女身上:老大陈建东大学毕业,教了几年书,下海去了广东,娶老婆的时候给他拿了五万。老二陈建西高中毕业,当了几年兵,复员的时候给他拿了七万。老幺陈建南是陈厨子两口子的心头肉,没舍得让她跑多远,嫁到了绵城,成家的时候给她拿了八万,买房的时候又给她拿了八万。

儿女们都安顿好了,宽面条的眼睛也被油烟熏瞎了,而陈厨子也累成了个驼子。因为店面破旧,而陈厨子又不肯招帮手,铺子里的生意慢慢也就冷淡了,就算逢场天也没几个食客。

宽面条是大地震那年早春死去的。宽面条得病有些年头了,一直对子女隐瞒着病情。直到头年腊月,宽面条要陈厨子给子女打电话,催他们早点回来过年。过完年,宽面条还不肯让他们走,要他们再待些日子,说自己可能会很快死去。建东不相信,建西不相信,就连跟宽面条最好的建南也认为妈妈在开玩笑。陈厨子把他们叫到一边,严肃地说他们的妈妈不是在开玩笑。但是他们还是当成玩笑话,耐下性子住了两天后,一个个找着借口离开了。结果刚过完正月十五没两天,宽面条就在一个深夜死去了。

陈厨子没有把宽面条去世的消息告诉子女,他给她放完落气炮,烧了倒头纸,用竹竿将房顶捅个窟窿,让宽面条的魂魄进入天堂。但是宽面条的肉体呢,陈厨子却把它留在了床上。

此后的日子里,陈厨子和往常一样大早起来开门,只是再不见他牵着宽面条去买菜了,也不见宽面条坐在角落里给他洗碗了。

“宽面条呢?”丁酒罐问。

大茶壶问,“咋不见瞎子呢?”

“老宽呢?”胖婆问……

面对大家的关心,陈厨子只说宽面条有点不舒服,睡床上了。

等到夜里关了门,陈厨子会打开炉子,按照宽面条喜欢的口味做几个菜,然后端到床边的几子上,靠床那头搁个空碗,摆双筷子,就当她还在,给她夹菜,给她说些街头上的见闻。他抿着小酒,没人劝阻,不经意就多了两杯,就脑壳疼,就悲上心来,就忍不住唤起宽面条来,唤着唤着就落起了眼泪。

过了一阵,胖婆带着几个女人家拎了些东西想要看看宽面条,说都想她,想跟她说说话。结果被陈厨子挡住门口,说莫打搅她睡瞌睡。这时候大家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头。再问,陈厨子就不理会大家了。

又过了一阵,有人闻出了味不对——

“陈厨子,你老龟儿子在卖臭肉哇?”大茶壶抽着鼻子叫嚷。

“是啥子臭哦?”几个食客也跟着问,“这么臭,你叫我们咋个吃得下东西呢?”

陈厨子不吱声。大家见他神色不对,意识到出问题了,也不顾陈厨子的阻拦,大茶壶和胖婆钻进里屋……

子女们先是怀疑陈厨子的脑壳有问题,软磨硬缠把他送进医院,等到各项检查出来,发现他是正常的之后,责难就开始了。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他们?考没考虑他们做子女的感受……陈厨子始终沉默。那阵子好多人都在责难陈厨子,尤其是那些在他那里吃过饭菜的人,说陈厨子这么做不光是在糟蹋死人,也在糟蹋活人,因为一想起那场景来,就忍不住发呕。

饭铺子是不可能再继续开了,谁还敢来吃呢?他想给儿女们做顿饭,都劝他歇着,陈厨子晓得,他们不是心疼他,而是嫌弃他。几个孙儿孙女听说了那事后,都不肯往他身边去,说他身上有味儿,没待几天,就哭着喊着离开了。

“你当时咋想的呢?”有时候儿女们冷不丁就会问这么一句。

“你们懂啥?”陈厨子气呼呼地瞪着他们。

还是街坊邻居们懂他,胖婆送来新做的茵陈蒿儿粑粑,他一口气吃了五个。丁酒罐邀约他喝酒,他一杯接一杯。大茶壶搞坐唱的时候喊他打堂鼓,他就跟着小鼓的点儿认真敲……子女们又要走了,邻居们看着他们,说你们咋个不再陪陪你们爹呢?建东说我说了接他去上海,他不肯,多半是舍不得你们。建西说我倒是非常想接他去东北,他哪里适应那里气候呢?再说我妈在这里呢。建南眼泪汪汪地说,有你们呢,过阵子我再回来看他。

转眼就是三月了。三月过了四月。农历四月初八,地震发生了。地震发生时陈厨子正坐在厨案前发呆。等到他从案子底下钻出来,等到尘烟散尽,土镇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残砖破瓦堆子。

这条街的房子是清朝修的,夯土墙,鱼鳞瓦,为了显示大门大户,房子都建得高高的,由于年久失修,打个炸雷房子都在哆嗦着掉渣子,哪里经得住那么大的地震呢?胖婆当时就被砸死了,嘴巴里还有一口干饼子。丁酒罐是第二天死的,他被打烂了脑壳。大茶壶是半年后被车子撞死的,那个开车的说是他故意撞上来的,现在两家子都还在打官司……老邻居们死了很多,没死的大都跟儿女们搬出去了。住在土镇的也都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出来干啥呢?见啥都会惹出泪花子来。

建南是地震后第三天回来的。建东是第五天回来的。建西回来得晚,半个月后。起先他们还争执,究竟把老父亲安置在哪里呢?是接到上海?东北?还是接到绵城呢?

“我的意思还是先住在这里。”有一天建南突然这么说,她看着两个哥哥,眼睛里有亮光在闪,像是心里头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我们为什么不都留在这里……做点啥呢?”

建南很快就做起来了,她办了个砖厂,原来才两三毛一块的砖,现在给一块也买不到手。建东也眼热了,找了几个同事,成立了个建筑公司。建西哪里肯示弱,也成立了个公司,专门经营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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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厨子想要回家。太冷,腿脚硬邦邦,不听使唤,不是往别人身上蹭,就是往街边上栽。眼睛也迷糊了,看哪里都眼生,而且感觉是进入了个绝望的地盘,越走越深,越走越远。难不成在生活了一辈子的土镇还迷路了?陈厨子站在街头,正东张西望,听见有人喊“爸爸”。

“声音咋这么熟呢?”

是建南,建南站在对面,正把他打量,好像认不得他了。陈厨子腿一软,就要往地上瘫。建南上前一把扶住他,“你咋个搞成了这样?你跑哪里去了?你咋样?”

“莫得啥子事……”陈厨子故作轻松地笑着,“只是不小心滚了一下,滚了一下……”

建南叫了辆车子,一边往家里去,一边给两个哥哥打电话——

“老爷子也不晓得钻哪里去了,摔了一身泥,我就把情况说给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

出租车司机不时拿眼睛瞟陈厨子,关心地问,“老大爷,你是被抢了吧?最近乱啊,昨天我就碰着个抢包的,骑着摩托车,把一个女娃子拽了个筋斗……”

“爸,你不是真的被抢了吧?你咋会这样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不舒服我们就往医院去。”建南正说着,电话响了,是建西的,他不跟建南说,要建南把电话给爸爸。

陈厨子拿过电话,却举不到耳朵边,只好弓着身子去就。

“我没啥,就是滚沟里去了,没啥……你忙你的,我好好的,正跟老三回家呢。好啦,好啦,我会注意的,会注意的……不说啦。”

就这么短短几句话,让建南不高兴了,她叹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问你,你半天不开腔,你跟他们倒是不缺话说呢……”也不晓得她底下还要说什么,好在又来电话了,是建东的。建东还是要爸爸接,建南把电话给陈厨子,陈厨子不肯接,要建南跟建东说一句就是了,他没啥。

“你喊爸爸接电话!”建东的嗓门很大。

“爸爸说他不想接!”建南的嗓门也大,“假惺惺地打个电话就行啦?是死是活你们自己回来看!我看你们是钻钱眼子里出不来了!”

建南气咻咻地刚挂了电话,车子就到了楼下。

“我说爸,你究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不舒服我们将就车子去医院一趟,你别在乎钱,给你吃药的钱我还拿得出来,不消他们管!”建南说。

“没啥。”陈厨子艰难地下了车,扶着车门跺跺脚,觉得有点知觉了,这才敢开步。

陈厨子住在一楼。这房子是土镇第一栋震后设计、震后重建的,全框架结构,据说可以抗住8?5级大地震。房子钱是三个子女凑的,空间很大,一百五十多个平方米。才开始的时候三个子女都跟他住在一起,每天都有很多人进进出出,可是没过多久就陆续离开了。先是建西,他最后一个办公司,赚钱最多,他搬到了北县新城。第二个搬出去的是建东,他搬到了爱城,下一步还准备把老婆孩子都安顿过来。最后一个是建南,两个月前才搬出去。

建南把陈厨子送到浴室里,给他打开热水,关上门。陈厨子艰难地脱着衣服,使不上力,动作大点儿胸口就疼,就憋闷,就出不来气。脱裤子更难,弯不下腰,只好解开裤带,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蜕皮一样……等到终于脱光,已经没力气往水底下站了。

建南在外头催,“爸爸你洗好没有?我有点事要跟你说,说了还要走,我那头忙……”

“给我拿个凳子来。”陈厨子说。

“冲一冲就是了,还要坐下来洗?”建南嘟囔道。

原来老房子的卫生间里是有个凳子的,是陈厨子专门给老伴买来洗澡用的。那时候他们总是一起洗澡,说这样节省水,也便于相互照顾。老伴比他高,要给她洗澡就得踮脚。后来他就去买了个凳子,防止凳面上积水,他还钻了几个小眼。每次洗澡,老伴就坐在凳子上,他给她洗头,给她搓背。有时候老伴也要他坐着,她来给他洗头,搓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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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南要陈厨子明天不要出门,就在家待着,她要搬东西过来,而且屋子也要重新布置一下,因为还有两个人也要住进来。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过几天就去办证。”建南扫了她爸爸一眼,“我给你说的意思,是想叫你给他们两个打打招呼,莫要总是跟我找别扭。”

陈厨子没表态。

“爸,你听见没有嘛?”建南走到陈厨子身后,把着他的肩膀轻轻晃晃。见陈厨子点头了,建南很高兴,转到陈厨子跟前,蹲下,仰脸看着他,“爸,还有个事……我听说老街那片土地已经出给一家公司了,说要建什么工业园,你听说了么?”

“我晓得这个事。”陈厨子说。

“他们找你了吗?”建南问。

“找了。我已经答应把土地给他们了,过两天就签协议……”陈厨子说。

“钱呢?补偿款呢?”建南把着陈厨子的膝盖,轻轻摇晃,如同小时候撒娇,“爸,你把钱给我吧,我会付你利息的,我想再搞个啥……我还年轻,你得给我机会让我重整旗鼓啊,爸。”

陈厨子将女儿额前的一缕头发轻轻拨绕到耳后。从这个细微的动作建南已经明白,爸爸虽然没有马上答应她,却等于是已经同意了她的请求。

“这些衣裳先放在这里,明天我来抽时间洗。过阵子就专门有人帮忙打整了,我们准备把他妈妈接过来,让他妈妈专门给我们煮饭洗衣打扫清洁……”建南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已经快中午了,她也没问一下我的中午饭咋个吃……”听着建南轻快的脚步声远去,陈厨子心头很不是个滋味。

建南原本生活得很幸福,丈夫是一所中学的副校长,女儿成绩优秀,她自己呢,在绵城经营了个服装铺子。就是那场地震——不,是那个砖厂毁了她。她把那么多年的积蓄全部投进砖厂,还叫丈夫去外头借贷。砖烧出来了,虽然没撵上一块多钱的高价,但是六毛钱一块的火砖已经算是天价了。那时候的建南简直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以为自己打开了金库大门。没过多久,火砖跌价,从六毛跌到二毛七。人工费那么贵,煤炭根本抢不到手,而且还滞销,供大于求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这个节骨眼上头,火砖质量出了问题,上了电视报纸,陈建南一下子变成了坑害灾区人民的黑心老板。有人说可以帮建南摆平这一切,没想到那人是个混蛋,骗了建南一大笔钱,还祸害了她的清白。接下来就是砖厂倒闭、离婚、躲债……

外头有人吆喝卖菜。陈厨子去买了点蒜苗,然后切了截腊肉,做了一盘腊肉炒蒜苗。闻起来很香,陈厨子却没食欲。勉强扒拉几口,陈厨子将饭盒洗干净,舀了些干饭,把一盘腊肉炒蒜苗倒里头,又找了个保温杯,倒了半杯热水。

秦三老汉已经好些天没在外头走动了。

秦三老汉是秦村人,曾经是有名的吆鸭子的竿儿匠。每年一过芒种,秦三老汉就会从抱房里逮上五百只小鸭儿,担着他的鸭儿棚子,带着他老婆一块儿,赶着鸭群出了村。鸭子在闲田里自由觅食,他就跟他老婆手持长竹竿站在高处,一个这头,一个那头,不时相互吆喝一声,通报鸭子的去向。到了夜间,两口子就搁下鸭儿棚子,一个烧火做饭,一个圈鸭子。等到天亮,继续赶着鸭群走,走过土镇、走过爱城、走过竹城……一路上走走停停,等走到成都已是中秋,鸭子也肥了。

卖了鸭子,揣着钱,秦三老汉回到土镇总会和他老婆在陈厨子的饭铺子里气气派派地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