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下轿一看,嗬,好一座气势轩宇的大院!背倚青山,面临绿水,地势高阔,气象雄浑,比自家王府还显得宏壮。暗道天府之国果然藏龙卧虎。在彭知县和戈什哈新军簇拥下,步上石梯直到龙厅正位坐下。负责警戒的新军营管带陈镇藩,一直站立一旁。曾吉朋全家老幼齐聚厅前,向他跪叩拜礼。端方离座扶起曾吉朋父母,谦和地说道:“两位老人家年事已高,就不劳烦你们了。我来是想看看你们曾家的糖坊漏棚,看了就走,不给贵府增添赘扰,歇息去吧。”
曾家老幼揖礼各自回房。端方仔细看了龙厅满壁的匾额楹联,听了曾吉朋一番细说,才知道曾家乃是宗圣曾子后裔,祖宗曾达义引蔗种入川,造福一方,名扬天下。世祖曾壁广赐进士入翰林兼皇族先王侍读,后官至从二品任贵州巡抚。对曾家自是另眼相看,很是赞叹,绝想不到眼前就是要设伏杀自己的革命党人。
曾吉朋奉上香茶,管事端来一盘晶莹透明的冰糖。还有冰龙、冰狮、冰灯、冰花等,请端方鉴赏。又在桌上摆了几个小到一寸长到三寸、半尺、一尺不等的空心糖罗汉,一个个惟妙惟肖,一尊尊笑容可掬。
端方果然开口大笑道:“苏东坡过金山寺时,曾写了一首诗赠予遂宁和尚,有‘冰盘荐琥珀,何似糖霜美’之句。看来就是这如琥珀珍玉的冰糖了!制作出来的工艺品,真可谓甜美憨掬,巧夺天工!”
冰糖分为盆冰糖和单晶体冰糖两种类型,内江的冰糖属于盆冰糖类,它包括纹冰、片冰、砖冰、角冰、冰屑等品种。内江冰糖晶体大,形如冰山宝石。内江人用这一特点,制作成的工艺品,更显大气,给人一种甜蜜的遐想。
曾吉朋恭敬地说道:“这冰糖内江有一个传说,很多年前,内江县有一煮货商张亚仙,开有一家大糖坊。在他雇用的丫头中,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名扶桑。这年隆冬的一天,扶桑趁烤火取暖之机,偷偷舀了一碗浓缩的糖浆,放在火上熬炼,准备制作花生糖。看火候差不多到了,正欲加入花生仁时,张亚仙从外归来。扶桑急中生智,忙把糖浆倒入身旁一个猪油罐里,然后把罐放入就近的柴草堆中。数日后,当扶桑从柴草堆捧出猪油罐一看,罐内糖浆已变成光洁似玉的晶体。扶桑用小锤敲之,坚脆有声。品尝后,觉得甜味纯正,胜于其他糖类。扶桑暗喜,传众女仆品尝,皆赞不绝口。因其形状似冰,众人便给它取名冰糖。从此,生产冰糖的工匠冰桔工就奉扶桑为这一行的祖师。内江城里的内江冰桔铺多达一百六十余家,产量高达四百万斤。每个冰铺子里大都挂有一幅妇女画像,还专立有牌位,上写‘冰糖始祖扶桑之位’。冰糖商们每当旧历初一和十五,还要为她烧香化纸。六月初一,还要举行盛大集会,名曰‘扶桑会’,以示对她的纪念呢。”
端方微微一笑道:“原来还有如此美妙的典故,我在县城街上举目一看,那么多‘冰桔铺’‘冰升铺’,想来就是专门卖冰糖的了。果然一座甜美之城啊!”
曾吉朋引领着端方一行,走出大院,来到一个土墙围成的青瓦大院落,进院左侧是糖坊。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大坝上几座堆积如山的甘蔗,老幺们正肩扛手抬忙忙碌碌地送往榨甘蔗的八角亭。嚓嚓作响的榨蔗声中,招呼声呼喊声臭骂声,闹哄哄嚷成一片。端方背手走进去,见大圆亭子有三丈高,用石柱子撑起,中间一个榨,两个大石碾子如圆桌大,竖立起来,把一簇簇甘蔗从孔口送进去,连榨三道,蔗汁源源不断流进“地黄缸”内。曾吉朋在一旁恭敬地解说道:
“启动石辊转动的犁辕,一般由三头牛并行拉动碾辕,长二丈多,一共两件,和大梁柱一样,悬空挂起。牛走动时,吆牛的人就吹口哨跟在后面。走圈内为‘内牛’,居中为‘中牛’,走外圈的为‘边牛’,老幺送甘蔗入榨的地方称‘搞盘’,搞盘周围叫‘牛道’。一天分五班,光线很暗,白天也点一盏小油灯,一天要榨两万多斤甘蔗。”
端方兴趣盎然,踱步走进糖灶房去看煮糖。糖坊内飘溢出一股股浓浓诱人的甜香味儿,空气也能过滤出晶莹糖粒儿似的。
熬糖灶是用大石头凿就,有锅十二口,一长列锅子,整天各个锅子都有糖汁在滚滚沸腾。先由“打泡师”将“地黄缸”内的蔗汁,提盆倒入“灶门锅”“泡锅”,依次入出糖锅,一次又一次将黑色糖泡打尽后,按照锅位进入煮锅。糖水煮成糊状液时,由“掌火师”领着三个匠师用长柄“糖瓢”“摇瓢”将糖浆舀入瓢高高举起,又倾回糖锅,反复不停。
端方颇为诧异,问道这是为何?曾吉朋笑着道:“熬糖全靠掌火师凭经验观察火色,分先嫩后老,五排火级级高加热,看糖液浓度的稠稀,达到火色,刻不容缓出锅,舀入漏钵。用糖耙搅拌凝结成流体砂糖,放进‘小糖桶’,再倒入铺有草纸的筛圈里冷却,凝结成‘筛子糖’。每个‘筛子糖’重五十斤,十筛装进双耳木桶内共五百斤,就是桶子红糖了。”
端方弯腰细看,一排火糖汁入水,凝结成点不化。二排火水中糖点,用手能取出。三排火手中取出糖,两指黏分成丝。四排火,两指可将糖捏成扁圆。五排火糖滴能完全捏成圆珠。端方抹抹手笑道:“我看煮甘蔗汁成红糖,不过一个时辰。这红糖又怎样变白糖桔糖呢?”
曾吉朋微微一笑,双手揖礼道:“王爷,你听我说得简要,其实这煮糖过程十分烦琐复杂。内江有句老话,熬糖烤酒,充不得老手。可见干掌火师,不是件容易的事。”又指着一口大锅说道:“这锅是去泡过后的蔗汁,加干石灰澄清后,又入锅煮熬,加菜油脚子散了泡,煮到火候,倒进一列大钵子里,就是糖清。每钵约三十斤,每天熬五六十钵。稍冷冻,再移到漏棚去制白糖桔糖,请王爷移步到漏棚就明白了。”
一行人沿着院子台阶,往右走到漏棚,不需详说,一目了然。糖清熬成后,转漏到几百个钵子坛子漏石缸,称漏子。在漏子上隔一层白纸,用肥水稀泥浇在上面,利用其水分下流的氧化作用,将已生成的结晶体与其附着的杂质分离脱色,就压制成白糖了。
端方大感兴趣,仔细看了稀泥流水压糖的工艺,问道:“这要压多少天呢?”
曾吉朋恭敬地答道:“每一次要压十五天到二十天,每缸只可刮四五斤白糖。”
端方以赞赏的口气说道:“别小看这个方法。我出国考察时,也参观过国外制糖业。也看过《世界制糖史》,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一个科技发明呢,不简单啊!”
曾吉朋笑着说:“这种糖刮出来在太阳下晒,一面晒还一面碾细,一个人站在个大木槌上,手拿把手,慢慢移动,从糖簟上过去,来往移动,糖即成细粒。”
从漏子上流下的蜜汁,称为胚水,用来转成桔糖。制桔糖再流下的蜜汁就是漏水,最先用来喂猪,之后多年,用来酿酒。曾吉朋令人将刚刮下的白糖请端方过目。端王爷仔细品赏,颗颗晶莹,粒粒匀称,白如霜雪,入口香甜。端方不禁大为称赞道:“国糖若都如曾家,足可与爪哇、英国、日本外糖一争天下矣!只是土法手工,烦琐落后,若能引进国外先进机械,定可跬步龙越。听说你们曾家乃糖业巨头,正可办成实业,以振国力。你可否实话相告,一年你家到底能出多少糖?”
曾吉朋深深双揖道:“王爷高居庙堂,洞察天下,小的一介草民,岂敢欺瞒。去年小民一家,一千零十六个糖坊漏棚,共出白糖桔糖四千八百万斤,县衙有税据,运帮有存根,实实无一遗漏。”
端方掐指一细算,大为震惊:“你们曾家不得了哇!一家之量占全县五成有余,占全川三成有余,占全天下一成六啊!来,本王定要褒赏。彭知县听命!”
彭崇古一头跪伏在地:“下官恭奉钧命。”
端方大声道:“四川内江县龙门镇曾氏一家,移蔗到川,拓展糖业,造福一方,劳苦功高。着赏地丁银八百两。”
曾吉朋只得跪地叩谢。起身立刻命管事给端方随从军队送去白糖红糖各两千斤,交绐新军营管带陈镇藩带兵领了回去。
端方回到县衙,对内江糖业还赞不绝口。良久,又拉长声调说道:
“久闻内江天下书画之乡。县台能否荐几幅名作几处名胜,让本王见识?”
彭崇古早探听得端方喜好名人字画,已然筹划在先。他找到了明代隆庆年间名臣宰相赵贞吉一幅真迹。赵贞吉,字大洲,内江人。他的诗文有很高的知名度,称“西蜀四大文学家”。《明蜀中十二家诗钞》收录诗六百零八首,其中选《大洲集》诗即一百一十七首,占全集六分之一还多。老彭叫王师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幅精品真迹弄到手。
端方连忙展开仔细观看,原来是一首诗:
一声何处牧歌来,万户千门此处开。
识得此中真实义,不知哪地有安排?
后跋为:大明隆庆二年三月吉日赐进士出身南京礼部尚书经筵讲官大洲赵贞吉题。出身名衔一长串,后世专家名人土豪的名片大概效仿于此。
这是赵贞吉当年题咏内江翔龙山摩崖造像及石刻的诗句。这幅真迹的书法、诗文都可以称得是上品。端王爷见了这幅字,大喜过望。读了赵贞吉的诗句,执意要去翔龙山看看。一是他自己常以大清当朝名臣自诩,与明朝名臣赵贞吉有惺惺相惜之感;二呢获此真迹,其吟哦之山近在眼前,听说还有真迹石刻诗碑,不亲往对簿一睹,便是憾事,今后以真迹示人,也无从谈起。当下吩咐彭崇古带路前往。
翔龙山在内江县西郊,离城不过两里地。晴空阔远,路道素洁,端方一行人不一会儿便到了。下得车来,举目一看,内江县城西界牌坊古色古香,上书:
入境观风 百里弦歌声不断
来游考礼 千年文献足能徵
翔龙山资圣寺住持瑞真和尚,早已在山下迎候。此时负责警戒的新军营管带陈镇藩,询问瑞真山上情况,瑞真合掌礼拜,低声问道:“施主可是陈镇藩管带?”
陈管带大感意外:“下官正是陈镇藩。”
瑞真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山上寺内禅堂有一位施主相候。”
陈镇藩何等机敏之人,连忙称谢离开。他带领两营荷枪实弹的新军,赶走游人,山下山上戒备森严。他一人快步走上石梯,进了佛庙资圣寺。
刚进禅堂,座上站起一位身着紫色丝绵长袍的香客,国字脸,卧蚕眉,左眉中有一粒蚕豆大的黑痣,两眼闪烁着敏锐的光芒。陈管带心中一震,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未及开口,却见那香客双手一揖:“镇藩兄别来无恙?”
陈镇藩大惊大喜:“继德兄,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紧紧拥抱。陈镇藩是湖北革命党文学社军事参谋,也是同盟会骨干。谢继德是四川同盟会明敏干练的头目。他们日本留学时就是同窗好友,回国后参加反清革命活动,更是过从甚密。两人携手进入禅堂密室,十多个手持枪械、身着新军装束的党人,见他俩进来,立刻站了起来。谢继德向众人介绍了陈镇藩,并将荣县起事首领吴玉章、吴庶咸和内江同盟会的骨干成员逐一向陈镇藩做了举荐:“我和玉章、庶咸兄昨日从荣县赶到内江,住在喻家。这父子俩是喻培伦先烈的父亲喻学庵老先生,胞弟喻培隶。谢守廉是我们谢家长房大哥长子,年岁比我大,辈分却比我小,应该叫我大爷哩。这位曾吉朋是我表弟,他们曾家是四川糖业的开山祖师爷,他这回带两百民军加入同盟会,原想在龙门镇江上袭杀端方,被他改走旱路逃脱了。”
陈镇藩握住曾吉朋的手大笑道:“我今天上午已到他家做过客,他还送了我两千斤白糖两千斤桔糖呢,想不到‘你穿红来我穿红,大家服色一般同,你穿黑来我穿黑,咱们都是一个色,都是革命党啊!’”
曾吉朋笑道:“你来者是客,到我们甜城内江来,别样没有,糖和蜜饯有的是。不是我夸海口,只要湖北兄弟们开个口,要多少我送多少,船运马驮送起走!”
陈镇藩哈哈大笑道:“还别说,你们曾家的白糖真是又甜又香,弟兄们尝了都说外国糖味道比不上。还真不愧是驰名天下的甜城,我走时真要带几斤回去,让家里的人尝尝。”
喻培隶意味深长地笑道:“曾家的白糖可惜端王爷带不回去了,现在大家赶来这里迎接端王爷,想请他去阎王爷那里吃晌午饭!”
一屋人都笑开了。曾吉朋在牛王山认识喻培隶,又多次到喻家参加密会,对喻培伦先烈心中景仰,更崇敬喻学庵先生举家革命的高尚情操,同喻培隶相见恨晚,成了肝胆相照的知己挚友。他感慨地说:“我们曾家就是出点糖算什么,喻培伦先烈一家,学庵老先生培隶好兄长,举家靖国大智大勇大仁大义,才是我们全川同盟会的精英楷模!”
众人热烈鼓掌,喻培隶谦和一笑,拉曾吉朋在自己和父亲中间坐下。
陈镇藩道:“得知四川保路风潮消息,我们准备举事,内部做了布置。黄兴从香港发来电报,要我们等孙文汇来的二十万银子到了,购足枪支弹药再行动。不想此时,端方奉旨调兵入川,曾福田统领和我奉命随军来川了。这次我们一定杀端方,以他的人头,祭我同盟会的革命先驱!”
吴玉章神色凝重:“听说曾统领是端方任湖北总督时一手提拔的,与端方有师生之谊,他会情愿动端方吗?”
镇藩摇头笑道:“曾统领也是党中人,与我们上下同气。武昌事起,天下震动,军心轮辐离轴,私恩与国仇,孰轻孰重,心中自然有杆秤。他只是替端方惋惜,觉得他思想开明,兴教惜才,是天下不可多得的一个博学能臣。”
曾吉朋接过话题说道:“今天上午一早,端方突然带彭崇古一干人马到我家造访,考究内江糖业。短暂接触,我也感到他是一个关心国事注重民瘼的谦谦君子,说句不该说的话,杀他真令人觉得可叹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