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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秋风萧瑟(3)

守雄莫名其妙,只好傻乎乎地听大伯招呼,二人在一棵树荫下等着。不到一袋烟工夫,一个怀抱棕毛暖壶的人匆匆赶了过来。他一见继德,立刻上前亲热打招呼:“嘿,真是大表叔!我家大少爷一猜就是你。特地选我身材和你差不多,我去龙门镇老号茶点给大娘买鲜果奶茶,回来换你进大院。请稍等片刻。”

说完,往龙门镇飞快跑去,守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德拍拍他肩:“你娃娃眼睛尖心不尖,看事情要细心眼也要细。那卖面的面碗上都烧印着莲花,只有曾家大院才有。你老子被衙门抓了,你表叔昼夜行踪一定有人跟班,依他的脾气,不可断了消息聋了耳朵。衙门派人盯住曾家大院,他也定会针锋相对派人出来望风。卖面的人认出了我俩没吭声,故意多放醋惹你冒火,他才好砸漏瓢往院里发暗号,其他卖醪糟蛋卖水果的人,才有可能是衙门暗哨。”

守雄一指往龙门镇跑去的人影:“那他——?”

继德笑道:“傻小子,你表叔听到暗号有客来访,必定是我。舅娘每晚消夜要喝鲜果奶茶,只有龙门镇老号糕点铺才有,要派人抱着暖壶去买,进出已成惯例,衙门暗哨早已跟踪查明,也早不在意,待会换我进去,就不容易生疑了。”

守雄恍然大悟。不久,买奶茶的人回来与继德换了服装,便带守雄去了乡下曾家一个糖坊住下。继德捧着暖壶进了曾家大院,曾吉朋早已在龙厅等候,两老表见面亲热相拥,同到左厢房密室。这时舅爷曾传儒气呼呼地进来了,两人连忙扶老人坐下,奉上热茶。曾传儒怒形于色地责问继德为何要造反?继德跪下将清廷腐败大厦将倾的天下大势讲了。舅爷气息稍匀,感慨地说道:“我们曾谢两家祖宗,来川之前,贫困潦倒,食不果腹。一起入川后,两百多年来,几代人秋霜春露,野蔓荒烟,刈秽草,伐恶木,经营糖业才有今日之家业。朝廷于我有恩,我于朝廷无愧。古人说得好,天下事肉食者谋之。官的责任牧政一方,听讼问案,百姓的责任是经营养家,完粮纳赋。县有县官,州有州官,省有巡抚,龙庭上有皇帝,牧政天下是他们的责任司职,关我们小民百姓屁事?历朝历代新皇帝换老皇帝,只不过在我们头上换了一个万岁爷,百姓照过自家日子。你们记住我的话,小民百姓只需管好自己一家吃喝拉撒,若不知好歹,妄自尊大地要去关心国家大事,吃大亏的终是自己!”

继德轻言细语说道:“舅舅,你老人家的话,金玉良言,晚辈铭心刻骨,牢记在心。怎奈眼下中华有亡国亡族之危。世界潮流,浩浩荡荡,我和吉朋弟审时度势,不可逆潮流而动。我加入同盟会之初衷,也是要保家护国。若论天下大事,侄儿自省才疏学浅,国事稍安,我还是回来做一草民,老老实实守祖业。”

曾吉朋也跪地说道:“父亲大人,天下大势,儿已了然于胸。九月间,湖北革命党武装起事,短短一个月不到,已有湖南、陕西、山西、云南、浙江等十三个省和上海宣布起义,清廷海军也举起了义旗。近日重庆革命党发动起义,川东川南五十多个州县全部反正,投靠了革命党。清廷贿赂公行,贪腐误国,不垮已无天理。儿与大表哥顺天意,顺潮流,是顾大局也顾家业,你老人家放心好了。”

曾传儒搀起二人,老泪纵横地说道:“国势艰危,天意难测。乱世之中,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兄弟二人要相互帮衬,好自为之。”

说完,饮一口热茶,回后园去了。

继德抹了一把冷汗,将设伏袭杀端方的事说了,曾吉朋说道:“龙门镇水帮袍哥,酒色烟毒乌合之众不足挂齿,我家有两百民团兵丁,长于水性者十有八九,个个精明强悍,今天就叫他们同我随大哥加入同盟会,全数听你安排调遣。”

继德听了大喜。曾吉朋随即令人摆香案,招来曾家民团大小首领,歃血为誓,成了同盟会员。继德掐指一算,自己从荣县带回来一千人,加上曾家两百人,只有一千两百人,而端方有两千人湖北新军,加上戈什哈和后勤足有三千兵马。其中同盟会实力虽然雄厚,却未联络上,开战不分敌我,仍是敌众我寡兵力悬殊,即使突袭也难稳操胜券。他想来想去,想到了牛王山上的黄思宗。于是带着守雄上了山。九弯十八拐,翻悬崖越陡坎,刚走到断魂坳,从天而降一大网,将两人网住。一群武装喽啰一拥而上将他们绑了。守雄高嚷道:“你们大摇舵是我表哥,快将我们放了,有要紧事,快带我们去见他。”

喽啰们不由分说,用黑布将两人眼蒙了,押着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又爬坡又上坎,取下黑布一看,黄思宗正站在面前,对继德双手拱礼笑嘻嘻地说道:“大姑爹,稀客稀客,你两叔侄咋跑到这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来了?”

令人打热水洗脸,摆开八仙桌泡上好茶。

继德揖礼感谢,把天下将变,荣县和武昌首义,自己带兵打算在龙门镇江上袭击端方船队的事说了。黄思宗一听拍桌叫好,豪爽地说道:“大姑爹有何需要小侄帮忙,尽管开口。本棚子八百兄弟,弓箭手、刀斧手、火枪手、水猫子应有尽有,你只要打个招呼,个个敢拼敢杀!”

继德思虑再三,决定将吴玉章、喻培隶、谢守廉等同盟会党人接到龙门镇来,把指挥总部设在牛王山上,一旦重庆眼线回来报信,即刻着手安排人马动手。

4

端方得到武昌举事的急报,心中焦虑。所幸他胞兄端徽及早得到消息,连夜逃到了停泊在长江的轮船上,捡得了一条性命。虽然朝廷正派兵往武昌讨伐,十天半月局势恐怕控制不住。自己带到四川来的两标湖北新军,又正是武昌首逆黎元洪的部下,当中必定也有革命党。只是初到四川,人地两生疏,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万万不能让他们与四川的革命党勾搭上。他思前想后,实在不敢掉以轻心,便叫端锦一起前来密商,如何应对当前的局势。

端锦原打算随军进川,撑着他哥哥钦差大臣的牌子,施展一番自己在日本学的铁路专业本事,哪晓得刚走到重庆,就整来陷起。前面成都遭保路同志军重重围困,赵尔丰如坐针毡,一天一封电报催讨救兵;后面武昌燃起冲天大火,烧红了大半边天,现在是进退两难。他与端方商量了半天,拿定了三条主意。一是上本弹劾赵尔丰,说他草菅人命,激起民怨;二是宣布无罪释放蒲、罗等九人,并告示全川。全文是四句顺口溜:

蒲罗九人释放,川督赵氏参办。

尔等迫切请求,天恩果如尔愿。

良民各自归家,匪徒从速解散。

倘有持械抗拒,官兵痛剿莫怨。

第三个主意攸关弟兄二人身家性命,决定暗中将自己王府带来的百多名戈什哈和随员亲信,召集来行台召开秘密会议,把他们安插到鄂军各标营军中,密切监视掌控军中动向。如有谋反异动,立即动用卫队和地方巡防军,逮捕首要骨干分子予以斩杀。

安排妥当。拖到十一月,前卫哨官已率兵到达资阳,来电报称旱路沿途无事。他才离开重庆,往成都行兵。十一月十二日到了内江县境内的椑木镇。

内江一个小小县城,端方原不想滞留。可早晓得内江是国内闻名遐迩的甜城,糖业兴盛,首屈一指。书画名家也不少,便想见识见识。且他老友张善子,也早早在椑木镇下的凉水井迎候他了,真是落雨天留客,不留也得留了。

一见善子,端方满心欢喜,立刻走下官轿,与张善子并肩步行。一路娓娓交谈,十分亲切,走了几里路,才拱手道别,重上官轿,傍晚到达内江县城。当下决定下榻内江逗留几天,心想如果能够见识这甜城糖业风物,赏识几幅名人字画,也不枉此逗留。

从大南门进城,但见内江县南界牌坊巍巍耸立,上书:

荡荡平平 驷马轺车君子道

葱葱郁郁 状元宰相贵人居

到了城内,满街张灯结彩,屋檐下横挂着缤飞的彩旗、彩标。挂着“四川人民热烈盼望大臣救星”的巨大横幅,迎风招摇。长龙见首不见尾地摆满了官员士绅的案酒香花。全城烟火灿烂,爆竹聒耳。中国官场大员出巡,地方官员迎送上司,自古以来都有一个作秀传统:不惜耗资耗物耗力,大举铺派虚张声势,弄些金光耀眼五花八门的花架子。难怪项羽也曾羡慕过出巡的秦始皇,说“彼可取而代之”。

端方队伍前面是五十乘四人抬的轿子。每乘有八个武装士兵护卫。端方本人乘的是绿呢官轿。除了四个抬轿的,还有四个护轿的戈什哈和十六个护卫,头上都有顶戴花翎,胯佩腰刀,威武雄壮。

近卫队有一百多人,上顶青套头,身穿红云镶边的战裙,下蹬线耳草鞋,腰别一式的快慢手枪。

后面紧跟着四百名炮兵。清一色的青黑上下装,黄色绑腿,黄羊皮的欧式皮鞋。带着八门大炮,一进南门,就时时朝天发炮,轰鸣声直冲云霄。

接下来是十多驮银子、各式各样的行李和一支庞大的军需运输队。一千多名荷枪实弹的新军队伍,迈着矫健的步伐压阵最后。端方坐在轿里,轿子离地一尺有余。他一手放在大轿扶板上,一手轻捋胡须,向对他磕头作揖的彭崇古等官绅微笑示意。他来到大西街,见张善子在一家店门前,摆了一张礼桌,带领家人正向他作揖致敬。端方便令大队停下来,自己走下官轿,向善子作揖还礼,并携手走进店内大堂,向张氏先祖礼拜三巡,才出来乘轿去临时设在桂湖街明远当铺内的行馆。

日影衔山,凉风初起。戈什哈前后护卫,鄂军三十一标一营管带陈镇藩率领新军,将北街子活源井阴家巷西门桥封路,沿桂湖街戒严。

这时旗牌官进来,将上午县衙被围堵闹事的情形,向端方禀报了。端方被刚才欢迎阵势引起的一团兴致,顿时一扫而光。他怒气冲冲地在内堂坐下,连奉上来的香茗也没啜一口,开口就问跟随进来的彭崇古:“姓彭的,你这个县官是咋当的?今天上午衙门被围堵是咋回事?”

彭崇古连忙跪在内堂青石板地上,将谢家一案讲了一遍。这当中他隐去了谢家三年前呈有具案一节,把谢继德伙同吴玉章、王三烈在荣县谋逆造反,今日谢家带人来大闹公堂等添油加醋,着意加以渲染。端方一听,是朝廷通缉的谋反要犯谢继德家人来闹事,勃然大怒道:“地方不靖,都是你们这些官员姑息养奸,因循废事所致。似谢继德这样的巨魁恶首,早该满门抄斩。其家人还胆敢围堵衙门咆哮公堂,简直无法无天!真是不杀不以立威,不杀不以靖难。待抓获了谢继德一批乱党,将其合家抄没,连同眷属一起斩首示众!”

彭崇古连忙应声:“喳。”

王师爷在一旁听了,心中暗暗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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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空气令人爽然。端方刚端起盖碗早茶,彭崇古进来叩头晋礼,低头垂袖候在一旁。王爷啜茶一口,抚摸着手中一块玉佩,佯作无意地问道:“内江素以甜城闻名天下,你是本地父母官,能否跟本王讲讲,内江现有熟土多少?栽甘蔗用土多少?一年产甘蔗多少?能榨糖多少?卖现银多少?”

连珠炮似的一连五问,硬是想把这个七品官砸出满头芝麻汗。

中国官场,下级应付上司,那是一个套路又套一个套路,彭崇古早将估计王爷要问话的答案烂熟于心,倒背如流,立即胸有成竹恭恭敬敬地答道:“内江县实有耕地四十四万四千一百六十亩,栽甘蔗之熟土现有二十二万二千零八十亩,占全县总土地五成。甘蔗历年产量很高,今年从各乡堡报上来并业经核实有十一兆九千八百万斤,按此计算,应产一兆一千九百八十万斤糖清,应收白糖四千一百万斤,桔糖四千一百万斤左右,漏水二千零五十万斤。糖的售价不大固定,一般看市场的行情而定,按去年行情,今年白糖应卖白银六百五十六万两,桔糖应卖五百三十三万两,漏水应卖六十一万五千两,共应收入白银一千二百五十万零五千两。”

端方一听大为震惊,赞叹道:“想不到一个纵横不过二三十里的小小县城,竟如此得天独厚,所产甘美之汁洒满阡陌人间,浸透万里河山!真是天下甜城,天下奇城啊!”

饮过早茶,他要彭崇古引路,带他去看看内江的糖坊漏棚,怎样榨甘蔗如何制白糖。这一招彭县令却没料到,顿时脑门渗出了热汗。王爷面前答应下来忙找王师爷商量安排。两人磋商一阵,要看当然首推去看糖业龙头曾家大院,已有糖坊漏棚一千多个,规模大出糖多,看起来就很顺眼很养眼。可龙门镇离县城旱路三十几里,水路十五里,要保王爷平安,还不能走漏风声,咋个走呢?王师爷建言走水路顺江而下,又快当又稳当,可速找河坝街船帮弄三十条大船,新军和民团军各去五百人,也不告知地方,速去速回,自然无事。彭老爷听了拍案叫好,令师爷速速前去安排。

这天,曾吉朋正要进城参加同盟会秘密会议,突有门房来报,大院被荷枪实弹的戈什哈和湖北新军包围了,衙门差役叩门,知县和师爷正站在正中门阶前。他大吃一惊,难道出事了?转念一想,不对呀,出事也不应该知县带着戈什哈和湖北新军来抓我呀。他飞快跑到望阁上一看,门前大路前后已被重兵封锁,大院门口前竟然停着一乘绿呢官轿,八个戈什哈持枪守护着。那是王爷端方乘坐的,举城欢迎他进城那天早已见过,这定是另有缘由了。顾不得多想,他下令民军全部转入暗室待命,唤管事大开中门,亲自到门口迎接。中门一开,他抢前一步,恭敬地向彭崇古双手揖礼道:“不知公祖亲临敝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彭知县双手扶他一把,急切而低声说道:“曾会长莫客气了,朝廷端王爷要来贵府视察糖坊漏棚。事起仓促,未及驰告,望能体谅。”

说罢,自己和师爷飞跑下去向大轿里躬身拜道:“请王爷起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