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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秋风萧瑟(5)

继德慨然扼腕道:“大江东去,龙蛇混杂,泥沙俱下。四大臣中岑春煊不学无术,袁世凯有术无学,张之洞有学无术,而端方有学有术,确实不失为一开明干臣。可叹他命系满清王朝,不愿意放弃权力和利益,相信自己强大,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世界潮流浩浩荡荡、民心民意都渴望政体变革,他却仍然敲自己的如意算盘。三年前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还是以保障皇帝的专制君权为核心。端方假以宪政,实图保皇,杀他以震天下,乃革命起义之必须,惜乎哉,无所惜也!”

陈镇藩道:“端方此行,备尽艰辛。一进四川我们两眼一抹黑,不敢轻举妄动。不想这么巧,在这里邂逅谢兄和众同志!”

继德侃侃而谈,心雄万夫:“不是巧,而是天意所归!保路风潮这回闹得凶,天下未乱蜀先乱。立宪派和绅商搞了个保路同志会,嘴巴是大义,心头是生意。端起皇帝牌牌去说好话,赵尔丰照杀不误,惹得全川天怨人怒。孙文说四川位居长江上游,更应及早图之。我们同四川袍哥总舵爷秦载庚、张益山在资州罗泉镇‘胡家书院’召开了攒堂大会,开堂插香,歃血为盟,把同志会改成同志军,趁保路之机起事。内江派五百人增援成都,荣县五千军民举起反清大旗,与团防军激战,大获全胜,已创全国首义之功。探得端方要来内江,我们先在龙门镇沿江设伏,谁知他改走了旱路。这才撵到县城来。听说那个姓彭的内江县官,弄到赵贞吉一幅吟翔龙山的墨宝,晓得他要以此讨好端方,而端方得此墨宝,必来翔龙山。我们已在这周围团团设伏,等候他多时了。”

说完,继德拉过一个十多岁的虎头小子:“这是我侄儿谢守雄。他老子被关进大牢,端方要拿来开刀问斩。不过到底谁的脑壳落地啃土,还只有阎王爷才晓得!”

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守雄连忙上前叩拜。

陈镇藩忙将守雄扶起,神态持重道:“谢兄,事起仓促,我没跟弟兄们商量。今天来这里的还有王府的戈什哈和内江巡防军。贸然动手,只怕不妥。反正我们已打上了勾,让端方多活几天也无妨。到了你的地盘,客听主安排,什么时候动手,我们听你的就是了。”

大家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计议一番,陈镇藩匆匆辞出。

6

端方听陈管带禀报,山上寺内外已查无闲杂人等,才上山进寺,稍事歇息后,瑞真和尚领着端方前往摩崖观看,一路慢行一路细细描述。

翔龙山,由明代进士王三锡书刻“翔龙山”三字而得名。摩崖造像及石刻,沿翔龙山西面长四百一十二尺,崖壁高十八尺,有造像六十一龛,大小造像三百六十八尊。高者达十六尺,小者仅几寸。有摩崖题刻九处,始凿于唐代,盛于宋代。宋人在山前傍崖接楼,兴建了这座资圣寺。

端方随着瑞真和尚来到一弥陀坐佛前。佛高八尺,面容生动,手持法印,一双光脚板踏在莲花上。刻功刀法细腻,刻技精湛,衣纹线条流畅明快,整座佛神采照人,栩栩如生。端王爷见到的石刻佛像多了,却很少见到如此巧夺天工的精美石像,不觉驻足细细观看。见造像左侧崖壁刻有广明元年十月一日敬造字样,不觉感叹道:“唐朝广明元年所刻。算来距今已有一千零三十一年了。难得,难得!”

瑞真和尚见端王爷兴趣盎然,又带他观看了南宋淳熙三年刻的千手观音。此像高十四尺,满面祥和,形态端庄,千手如枝,气象恢宏,确是稀世佳作,人称镇山宝像,端方不觉赞不绝口。

接下来是佛教故事图,其中有造像一百五十九尊。大大小小造像,形态各异,造型精致,彩釉生辉。

最后,端方来到题刻处,见一壁之上,篆、隶、楷、草,书体多样,气韵生动,或如妙女舞姿翩翩,妖冶婀娜;或如斗技武士,刚柔并济;或如千峰披雪,素裹清雅。风格迥异,诗文佳妙,情调蕴含于内,情趣形于外。

转过石壁,端方看到了赵贞吉当年的诗碑,高三尺零八,宽一尺六寸四。其诗句字体题跋,与手中这幅真迹,迥然无异,丝毫不爽。端方觉得自己终于从这里取得了一件稀世宝贝,心中欢喜。

端方慢步下山,心中意犹未尽,问彭崇古:“听说我住的那条街,在我大清,出了十八个进士。是否有此事?”

彭崇古早已心中有数,忙恭恭敬敬回道:“内江县虽一座小古城,却书画宣世,文风蔚然。唐代开元年间,县人范崇凯中状元,玄宗命他写的《花萼楼赋》,时称天下第一;宋代状元赵逵、明代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赵贞吉都是本县人。前明两百年间,中进士一百一十九名,举人三百七十二名,出过两个状元,两个宰相,任总督、巡抚、布政使的有二十九人。王爷住跸这条街,正名叫桂湖街。桂湖之名,《读史方舆纪要》载:‘江去城不百武,城内西北街有桂湖与江水相通,盈缩清浊皆同也。’我朝圣祖年间《内江县志》对此也有记载:‘城内,名池澄碧如玉,与江水同消长,在文肃公相府之前,回府高阁,时宴宾于此。’此名池即桂湖池,以池边多种桂花而得名。这条街即以桂湖池名冠之。到我大清朝,据史书可考,丙戌有七进士,戊辰有六进士,辛丑有五进士,共十八进士。这条街书画名家辈出,还有两家大当铺。一家叫文丞当,一家叫明远当,专门收当名人字画。”

一番话说得端方心痒难搔,下令摆队返回桂湖街。

昨晚夜色苍茫,行色匆匆,端方未及细看,今日返回到桂湖街,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梅家春岩公祠,祠门一副对额:

勋门司马第 伟绩中丞家

梅春岩是海内闻名的国画大家,端方知道。至于何时任过司马,他就搞不清楚了。再走几步是魏家故宅,后来举国闻名的戏剧艺术大师魏明伦老家就在这大院里。这宅第建于明代,古色古香,宅院内三株桂花树香气飘溢。在彭崇古的邀约下,书法家谢吉南、收藏家张继学、教育家魏楚珊等名流,都前来陪侍端方。一行人至明远当铺客厅,围炉而坐,一面啜饮香茗,一面说字论画,都是丹青墨痴,摆谈起来自是各抒胸臆,妙趣横生。

张善子携其胞弟张文修和八弟张正权同陪,张正权即后来驰名世界的国画大师张大千,时年刚十二岁,自幼酷爱书画,听说端王爷也有此嗜好,约内江名家品字论画,定要跟兄长一起来长见识。张大千一进门来,见到教他习字的表叔谢吉南,跑过去向他亲热致礼问候。谢吉南,是个布衣秀才,张大千成名后也称他为书法大家。并亲手刻“桂湖居士”一方印相赠。他是谢家“继”字辈人,八字先生算他逢南必吉,才改继为吉,是继德、继善二人堂兄。他听说继德谋反,继善下狱,心中惴惴不安。今见端王爷来桂湖街说字论画,雍容神态,甚是儒雅,便竭力捧和。并叫人拿来纸笔墨砚,当场用颜体挥毫写了“名扬海内”四个大字,敬呈端方。端方一看,力透纸背,笔姿轻妙,遒中见润,雄中含秀,连声夸好,并请教他习书之道。说到习书,谢吉南道:“草民推崇东坡先生,乃有创见之书家。他有诗云:我书意造本无法,点划信手烦推求。”

端方欣然抚髭,哈哈大笑道:“他老先生也有诗云:

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时好称书工。

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欺盲聋。

有如市娼抹青红,妖歌曼舞眩儿童。

谢家夫人淡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

天门荡荡惊跳龙,山林飞鸟一扫空。

你看他把张旭、怀素是不是骂得太过头了?和他自己书之创见,是不是有些出尔反尔?”

谢吉南也笑道:“东坡先生于狂怪之作,确实甚有异言。”

张善子抿一口茶,笑道:“陋见以为,字画狂怪之作,能狂之怪之,亦功不可没,其展拓之气度风范,也非常人所及也!”

端方夸道:“善子兄所言大妙!”

在座的教育家魏楚珊,是黄花岗烈士喻培伦的恩师,就住在桂湖街魏家旧宅,为人淡泊自守,清高孤傲,对清廷腐败无能,卖国求荣,心中早已大为反感。加上他心中喜爱的学生喻培伦,为革命起义壮烈而死,哪有心思陪端方多说。他低声对谢吉南说道:“有的人稍擅虚名就难免显摆,如果有点爵位或者银子那就更擅显摆。这种人大可不必理会,显摆之下必有奇祸!”

他坐了一会儿,便以身体不适为托词告辞回了家。

张继学是明远当铺的主人家,他字写得好,书画精品收藏颇丰富。听端方对古人字画很有鉴赏品味,叫家人捧出几幅古代名人字画,请端方赏鉴。展开一看,端方大为惊讶,想不到小小一个内江县城,竟藏有这么珍贵稀罕的古代名人字画,心中大喜。他和众人一面饮茶,一面慢慢赏鉴,对每幅字画,品评优拙,论其出处,兴趣盎然。真个是坐茶论道,滔滔不绝,与众人时而探究,时而辩驳。几个书卷气十足的书画名流,与端方高谈阔论,气氛十分热烈酣畅。

这时,陈镇藩匆匆走进来,附在端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端方顿时脸色剧变,吩咐道:“马上通令出发,立刻赶赴资州府!”

说完,与众人双手一揖道:“诸位,军情如火,恕不奉陪了。”

端方阴沉着脸,急步走出明远当铺,匆匆忙忙上轿而去。

7

事起陡然,谢继德与陈镇藩密谋起事,被一个名叫黄思祖的内奸,向县团防局告了密。县团防局局长谢家辉听了大为震惊。他先是听谢继善被抓,晓得他是个善良耿介厚道之人,决不会干什么造反谋逆之事,所以理直气壮。他是谢继德的叔爷,守廉和守雄的叔公。他一听黄思祖首告,谋反起事有侄儿侄孙参加,这是灭九族的大罪。出了事他的脑袋也得搬家,那还了得!他拿着黄思祖的口供笔录,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着对黄思祖道:

“这帮大逆不道的亡命徒,先前还是传言纷纷,拿无实据。这回拿稳了,要他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思祖老弟,幸好有你这样的忠贞之士前来首告,不然内江整个县城,就会弄得炮火连天,血流成河。来来来,到后堂本局与你同饮几杯,略表谢意。待将众匪逆拿下,自有重赏。”

黄思祖本是黄美姑族侄,牛王山大当家黄思宗的堂哥,到谢家糖坊当了个检搞老幺,平日里跟在谢守雄屁股后面颠上颠下,很得守雄信用。

守雄去成都找大伯,带了他一路同去。后又一路去了荣县,找到大伯谢继德,一起参加军事训练,这次跟守雄随继德潜回内江起事。他本是个贪生怕死的势利小人,听说要在内江造反起事,谋杀朝廷派来的王爷,早已心虚胆怯。端方带兵进城,他亲眼看见王爷带了这么多军队,又有枪又有炮,杀气腾腾,威风凛凛,更是心惊胆战。回到家中,老婆香珠又告诉他,二爷已被抓进了监牢,他听了怕得要死。心中几经盘算,连老婆也没告诉,便打定主意,一个人悄悄去告密。这样既可保全自己和家人性命,又可谋荣华富贵。香珠瞅见他鬼头鬼脑,嘱咐儿子天相暗中跟住他,一路去一路回来。黄思祖浑然不知,个人梭进团防局告密,现在听局长大人如此褒奖自己,欢喜不尽,连忙跟着谢家辉来到后堂。

谢家辉摆下酒席,连连向黄思祖敬酒碰杯。将他灌得烂醉如泥后,吩咐家人把他捆了,丢进柴房,随即派人十万火急去把谢守廉找来。

守廉进门,见谢家辉阴沉着脸狠狠地瞪着自己,情知不妙,连忙恭恭敬敬地向叔公磕头请安。谢家辉不吭声,从怀中拿出口供笔录递给他,咬牙切齿道:

“你娃娃想找死么?”

守廉接过口供笔录一看,额上冒出了冷汗,连忙辩白道:“叔公大人,这黄思祖与晚辈素有私怨,这上面全是诬告之词。”

谢家辉冷笑道:“老子也不管他是诬告还是实告,先给你娃娃打招呼。俗话说兔儿不吃窝边草,你在本地方造事,岂不是要跟老子开火?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这笔录上的名单我已了然于胸,你们要跟老子作对,到时不要怪我六亲不认!”

守廉连忙赔笑道:“晚辈哪里敢。都是黄思祖这下三烂胡说,抓住他,我要他狗日的好看!”

谢家辉冷冷道:“等你娃娃抓住他,还不水过三秋了。端方眼下就在内江,他晓得了这密报,早把你龟儿几个抓起来砍了脑壳。我现在把黄思祖灌醉了,捆在柴房里,你赶快把他弄出去,封了嘴巴。老子权当不晓得这回事!”

守廉急忙磕头称谢。他赶到柴房,见黄思祖沉醉不醒,将他松了绑,背着出了团防局,在街上招呼了一辆马车,先将醉鬼放了上去,自己上车放下布帘,吩咐车夫拉往南郊长坝山,准备在荒郊野外结果了他。

不料此时,窜出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扑到车旁死死抓住黄思祖,哭喊道:“爸爸你怎么啦,你们要把我爸爸拉到哪里去?爸爸……”

守廉一惊,连忙唬那男孩道:“娃娃,你不要认错了人哟,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哭着说:“我爸叫黄思祖,我叫黄天相。我自个的爸我咋个会认错?”

守廉哄他:“哟,是天相娃娃。你不认得我了吗?你爸和我是好朋友,他喝酒醉了,我送他回家呢。”

那男孩哭叫道:“我不认得你。我妈叫我跟爸爸一路来,一路回去的。你是哪个,我又不认得你,不要你送我爸爸!”

这一哭喊,惊动了路人。大街上老百姓爱凑闹热,立时围拢一大堆人来看。巡防军路过看见,分开众人,前来查问。守廉心中着急,虚汗直冒,连忙笑脸解释。巡防军一看,守廉乃是县里公事人,便呵斥黄天相道:“屁娃娃你闹个球!你老子喝醉了,有人送回家是好事噻。未必你还背得动嗦?你不放心,就跟你老子一车回去嘛,你家住哪里?”

那黄天相十分精明,见惊动了官爷,便收了眼泪,大声说道:“我家住在谢家湾。那我自己上车送爸爸,你帮我开车钱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