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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麻利花(2)

紫冰知道吴总在对她说话,却屏住气,不出声:一个强势得犹如一条火龙般的女人,突然地慢下来,降了温,紫冰受不住这种变化,反倒悚然。

会议的内容是评奖。所有参会人员分成若干小组,阅读参评资料,讨论,投票,最后由评委终审。吴总是评委之一。吴总和紫冰的报社送评作品十二件,多是紫冰的栏目和选题,获奖的话,紫冰的股指又要飘红几个点。

尽管如此,吴总仍是不管不顾,全力拼杀,生怕得不了奖。这是吴总这类女人的共性,也是她们劳累和早衰的原因。荣誉感重于泰山。一见竞争就毛发耸立,浑身僵硬,变成了一只好斗的刺猬。大敌当前,以她能征善战的性格看,她和紫冰的恩怨好恶,再怎么说也是人民内部矛盾,此刻必须退居其次,切不可影响了对敌作战——这也是吴总这类女人单纯可爱的地方。她们的一生一世,除了争斗,奋斗,战斗……几乎没别的内容。

吴总分析了各个评委的各种可能性后,派给紫冰一个任务,让她去与几位不太熟悉的评委事先沟通一下。所谓沟通,其实就是去套近乎,混脸熟,用吴总的话说:终评时不求关照,至少不至于太吃亏。在吴总看来,这是任何一次评奖的必要过程,也是紫冰的职责。她来开会,不是来吃饭举手画圈的,而是要为报社获奖做贡献,而且要尽可能争取一等奖。

江湖上谁都知道,在任何的评奖中,一等奖名额少,眼睛多,既为竞争的焦点,又是含金量的标志。换言之,结果下来,如果一个报社没有一等奖,其他的奖再多也是不作数的,也一样被人瞧不起。

话到这里,这沟通就成了胜败的关键,成了诺曼底战役,胜了你不一定是千秋功臣,败了你就一定成为千古罪人。

吴总说,你把名片带上,再带上那几份我们感觉可能得一等奖的材料,走一圈,一个个拜托……见紫冰眼望别处,心不在焉的样子,脸一沉,说,我在跟你说事呢。

紫冰赶紧道,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心下却有些烦闷。紫冰深知江湖险恶,这类事,别人都做你不做,你就很可能成为古董,一千年后才有价值;但紫冰更知道,此时让她去抱“佛脚”,那就等于将自己的脸送上去,去贴别人的冷屁股,让别人瞬间获得优越感,再以这种优越来看低她。

又或者,这正是吴总的用意。平常你不是花枝招展吗,你不是骄傲吗,再骄傲的人,去了别人的屋檐下,也就不能不低头。

紫冰低下头想:去,不去白不去,关键是看怎么去。我只是去串门,打哈哈,啥也不说……她让我去生疏的,我偏去熟的,几个老朋友那儿转一圈……至于得不得奖,那是上帝的事,不关我事。

然而没料到的是,紫冰这一圈走下来,竟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原本她只是去到五楼,见一个交往多年的老友,没曾想在老友那里见到了大多数评委。她一屁股坐下来,这才发现她坐在了评委中间,评委们呈弧状包围着她,形成了一种空间上的优势和向心力。她在视觉的中心打哈哈,喝茶聊天谈天气,同时依稀地意识到,这一串哈哈下来,仿佛八月的风吹落了一地桂花,一路的香气。至此,评委们再见了紫冰的名字,甚至见了报社的名字,就不再是从材料到材料了,而是从材料到人,从材料到桂花香……

紫冰是美丽的,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倒不是真能美到哪里去,而是打心眼里,她相信自己是美丽的,还鲜活,还敞亮,还无所谓……

她是真的无所谓。除了生活本身,没有什么能让她乱了方寸,失了方向。

没有比美和无所谓更厉害的武器。

终评的结果令人振奋。送评作品十二件,获奖率百分百。其中一等奖两件,二等奖八件,三等奖两件。最让她难忘的是一等奖的终评过程,当天评一等奖时,紫冰在房间,吴总在现场,紫冰的手机就放在茶几上。只听得咚一声,是短信的声音。紫冰拿起来看,是吴总的短信:有两件作品入围一等奖。这两件作品都是紫冰的,紫冰感觉高兴,但更多的是意外。如果说吴总因为竞争和荣誉全力拼杀,这点她能理解。但她竟这么用心,还额外地通报战况,这就出乎她意料了。她回复,好的,知道了,谢谢!躺到床上,刚翻了两页书,又是咚一声,又是短信。吴总说,有一件投票通过。她回复,真的吗?很高兴。第三次短信再响时,她几乎已经猜到是第二件作品终评通过。但她仍然走过去,急切地拿起手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果真是第二件作品全票通过。

紫冰是真的兴奋起来了。她站起来,望向窗外,又坐下;拿起茶杯喝水,又放下杯去翻两件获奖作品的材料。获奖她很高兴,但令她兴奋的不是获奖本身,而是别的,是竞争和战斗的全过程。竞争就好比一架飞轮,站上去了,你不得不转,你不转它转,它飞起来,你也就跟着发出尖叫。

在飞转中,即便是她和吴总,也不约而同放下了个人好恶,并肩挺立,成为荣辱与共的战友。

胜利的喜悦其实微不足道。毕竟就是个评奖,评完也就扔开了。只是由共同的胜利所带来的变化,却如雾罩一般朦胧而微妙。

那天下午,因为评奖结束,会议留出了几个小时时间让大家休整,晚上举办晚宴,晚宴之后是舞会。午饭过后,紫冰和吴总都准备午休,却是久不能入睡。吴总首先撩起了话头。她躺在床上,转向紫冰,用手枕着头。紫冰凭直觉意识到吴总有话要说,爬起来,去倒一杯水放在床头。

吴总说,我发现你平常手不离杯,睡觉也要放一杯水在床前。

紫冰笑道,我这人爱喝水,有时候不是喝,是一种习惯,就得有水放在眼前,喝不喝不重要,没有水就像没有魂似的。

后面的话夸张了,是拿自己打趣,调节气氛。六天了,她和吴总第一次说起工作之外的事。

喝水好,吴总说,但我不喜欢喝水,渴了才喝,不渴总想不起来。

紫冰见过吴总喝水的样子。一大杯水,对准了嘴,杯子倒栽着,喉咙里咕嘟咕嘟响半天。再看杯子,只剩下茶叶。

紫冰心里笑着,竟说出口来:你那是牛饮,不叫喝水,更不叫品茶。说完又觉得自己冒失了。换着以往,在报社,她是打死也不会这么说的。

吴总倒是笑了,说,是啊,你看你,包里随时还带着茶叶,真是会生活。

紫冰暗暗惊讶,没料到吴总对她观察得如此细微,便说,我喜欢喝茶,还喜欢换着花样喝,绿茶红茶铁观音,都喝,喝得久了,对茶叶特别敏感。

酒店里的茶,在紫冰看来,那不是茶,是干柴,是猪草。

由茶带出了吴总对紫冰更多的好奇。紫冰是从省内另一座城市回来的,回来之时还是单身,谁知刚回来不久,竟意外地成了家,而且听报社见过她老公的人说,她在她老公眼里宝贝得不行,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你是,怎么和,你现在的老公好上的?吴总突然问,自己也觉得有些唐突,边说边犹豫。

紫冰的意外可想而知。这是隐私,连亲密的姐妹也未必说的,倒让她,吴总,直接问了出来,但她瞬间明白了吴总的用心。三年前,紫冰刚来报社不久,吴总的丈夫车祸走了。有传言称,吴总的老公是怀着积怨走的。深夜两点了,车翻进沟里,车上除了他,唯有一张纸条:我走了,这下你该舒心了!

纸条究竟有或无已无从考察。但有一点,几乎在报社的底部形成共识:吴总不喜欢她的丈夫,喜欢的是别的男人。那男人是她的导师也是她的领导,他塑造了她,成就了她,却又否定她。

那男人气质优雅,深藏不露,但人们还是能从他多年的习惯中看出蛛丝马迹,最近几年,他疏远了吴总,审美的重心转移了。

岁月无痕又无情,那个曾经糯米团子一般白嫩甜蜜的女孩,风里来雨里去,已变成了一只铁疙瘩,只能用做打仗的武器,再也不能够享用了。

紫冰理解这午后突降的寂寞,但也不想多透露自己的生活,只轻描淡写说,我和我老公,是大学同学,因为知根知底,碰上了,图省事,就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