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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麻利花(1)

进房间时,紫冰本来就走在后面,进去后又站住了,就站在玄关口,直挺挺立着,仿佛墙的延伸倒将她身后的那只大箱子给挡住了。表面上看,她这番拖沓是出于礼貌,让吴总有足够的时间先挑床位,可实际上,都这时候了,她还在想着有没有可能逃出去,不跟她住——哪怕就是跟陌生人住,哪怕就是自己掏腰包开房。

但她已知道不可能了。会议几百号人,就她和吴总同一个报社来的,她不跟她住跟谁住?路上时,她曾暗自希望能有例外,比如说,老总们享受特殊待遇,住单间。但这是省里的会,市级报社的老总到了这里,好比牛变成了牛毛,与紫冰相差无几——都是牛毛,分不清谁是谁,当然就只能一视同仁;至于掏钱开房,酒店里房间有限,刚才在大厅她打听过了,会议人多,不够住,还在外面的酒店要了十间房。

她确定已经不可能了。

然而往下住,她和她,吴总,在同一个房间,要住七天六夜——想起来就让人万念俱灰,跳楼的心都有了。但她不能跳,更不能表露,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在吴总选定之外的另一张床前停下来。

这张床靠近窗户,又在床和窗户之间隔着沙发和茶几,倒为她腾出一块空间整理箱子。她蹲下身打开箱子,刚才下车时,她从后备厢里往外拿箱子,吴总就站在旁边,有距离的、冰箭般的眼神盯着她;当她将箱子持住往上用力时,吴总说话了:带这么大个箱子,真是够折腾的。

她听出吴总话里的意思,不反应,只顺便看了她一眼。她倒确实轻装,初夏的天气,穿了件咖啡色的小碎花衬衣,一条款式普通的黑裤子,黑皮鞋,肩头上挎一只手包大小的旅行包。

像个妇女主任。她在心底说。

她们互不喜欢,属绝对不同的两个世界长出的物质。问题的要害在于,紫冰不喜欢吴总,对吴总毫发无损,还不敢声张,还不敢表露出来,而吴总不喜欢紫冰,可以大张旗鼓地宣称不说,还可以变着花样给她好果子吃。

那阵子,只要是吴总值班,傍晚审版前,部门的人就互递着眼色打趣她:紫冰又要去遭罪了。

她苦笑,可还得去。在报社,吴总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关口。她还记得第一次去审版,那是她刚来报社不久,做编辑。她敲门,半推开,露一张专门准备过的笑脸说,吴总,我来审版子。

吴总就坐在靠窗的大班台前。屋里是冰一般的白色灯光,窗外是比灯更暗的白色天空。夜正在落下,迟迟疑疑,蹒蹒跚跚。然而无论是冰的寒冷还是夜的黑暗,都落到吴总的脸上了。她的脸又冷又黑,看紫冰一眼,又扭过头,看手里的版样。紫冰瞬间像被冷水浇过,僵住了,收起笑容,影子一般移过去,不敢声张。

时间过去了多久紫冰已无从计算。她只记得当时的吴总不像人,像一尊石像,既没表情也没有声音,就那样坐着看着,仿佛紫冰不存在。紫冰既不能坐也不能走,就那样立着,仿佛嵌进时间里的一颗钉子。

后来她终于看完了手里的版样,紫冰轻轻推过去自己的,说,吴总,这是我的。

吴总眼也没抬,顺手拿起,看。

时间再一次停顿了。或者不,时间变成了一小粒,一小格,如版样上的那些文字。一个整版,近万文字,紫冰始终坚信那天的吴总是在数字,而不是审版。她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挨着数,又或者,每数一下还停留……后来的紫冰就彻底明白过来,吴总根本不是在审版,而是在给她颜色看,给她来个下马威——要让她认真尝尝权力的厉害。

审版的情形后来多次重复,以致在报社成为笑谈,只要是吴总值班,大家就觉得特别有趣:一个是公婆,一个是小媳妇,这下子终于有戏看了。

紫冰倒是无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嘛。烫得多了,也就麻木了,生了老茧。只要搞清楚了吴总的用意,也就不难找到解决的药方。后来的紫冰,只要一进吴总的办公室,就站着,就走神,想自己的事,海阔天空随便想,直到吴总喊醒她,还一愣。

被人折腾是件扫兴的事;折腾人虽有快感,然而长久地用一种方法折腾人,倒也枯燥。时间一长,吴总自己耗不住了,只好不再理她,紫冰也因此获得了解放。然而,相互的心结却留下了。

紫冰曾悄悄问过要好的同事,吴总怎么会这样,单跟自己过不去?同事说,也不是专跟你,吴总这人就这样,一向对人要求严格,还一向宣称,这支能征善战的编采队伍,都是她一手带出来的。你看嘛,报社重用的人,哪一个不是跟紧了她,而你,凭空着陆而来,一来就受重视。还有,同事看一眼紫冰,表情复杂起来:你这样的女记者,女编辑,吴总向来不喜欢的。

她这样的女记者,女编辑,就是长得好,爱打扮,成天描眉涂彩的——在吴总看来,这样的女人就是绣花枕头,不中用,只坏事。

紫冰大体有些明白了。

紫冰在一家时尚杂志做了若干年编辑,因为成绩突出,手法老道,被报社作为特殊人才“挖”过来,负责策划栏目和非新闻版。报社的意图,在纸质媒体受到强烈冲击的今天,要提前介入,将报纸往深度和小众方面拓展。吴总是报社的副总,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她说话算数,却无法违背上峰的意思,也无法逆转关乎整个报社前途和命运的办报方向。当事情摆到了桌面,提到了相当的高度时,她也就只好遵循“个人服从组织,全党服从中央”的组织原则。

然而到了桌下,事情又另当别论。正因为在桌面上克制了,服从了,到了别处,就需要加倍偿还,加倍地发泄,释放。

紫冰后来大体得知,吴总的成长之路走得踏实,走得光鲜,也多少走得有些横蛮。出身军人家庭,后来自己又当兵。仅有高中文化的她在部队写了几个豆腐块,尝到了甜头,便立下宏志献身新闻。转业后到了报社,因为底子薄,写稿子捉襟见肘,她便专捡那些艰难和危险的事情做。哪里发生了灾情,哪里瓦斯爆炸,哪里路途遥远天寒地冻……她去,她都去。她是军人,练就了一身打不死摔不烂的硬骨头。赴汤蹈火采回的稿子在报社好比祖宗,得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供着,久而久之,人们记住了她的名字。当然,同时记住她的,还有报社的总编也就是她的顶头上司。

她被提拔是她干出来的。她刚来报社时,圆脸,白皮肤,跑起来如一阵风——当然是春风啦。虽说她脱下军装换上便装后,一看就像是村里来的,有着对美的先天局限,但十八无丑女,身体内的青春与活力跟衣服是无关的,正好比花与栅栏,倘若栅栏里的花艳了,栅栏再破,也挡不住人们对花的倾心。

后来就有了说法。说吴总在人才济济的报社脱颖而出,因为她肯干,也因为当初的她颇有姿色,让报社的总编颇为欣赏。此话含义丰富却无从考证。只是时过境迁,十几年过去,她倒是位高了权重了,却好比豆腐结成了冰块,白嫩的容颜转眼老去,只留下一张石头般的脸,上面一道一道生满了纹路。

那是风吹雨打的结果,那也是内心强硬的结果。用她的眼光看过去,紫冰便是那温室里的草,没见过风雨,没遭过霜冻,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成天只知道摇摆身姿,水一样,蛇一样,人还没到,那气味就先到了。让吴总印象深刻的是随时随地,只要紫冰走过,过道里三分钟内都是香味。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由的味道,腻歪的,晦涩的,似有若无。你真以为它有吧,嗅一下,又没有;你不去理会它吧,它又老往你鼻子里钻。那不是吴总年轻时喜欢过的花露水味道。花露水的味道,坦白,浓烈,一是一二是二的,避汗除臭不说,还可以驱蚊灭蝇,而紫冰抹的这种东西,含混暧昧,没任何用处,也就没任何必要——除非她是想迷惑男人。

成天不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就知道摆弄这些迷魂阵,这是吴总最看不上的一类人。偏偏紫冰虽为绣花枕头,可那枕头里装的并不全是谷糠废料,似乎也夹些大米绿豆之类,甚至还藏有金银财宝——这就让吴总轻蔑之余更多了纠结。来报社两年有余,紫冰获奖的栏目和选题名列前茅,这一次又是评奖,总编点名要紫冰参加,还得去一位分管领导,于是紫冰和吴总,就成了冤家路窄般的怪异搭档。

紫冰打开皮箱,一件件往外拿东西。对面床前的吴总也做着同一件事,整理行李。只是她做事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就两分钟,一切搞掂。她的那只手袋大小的旅行包里,就装有两件衬衣,一件短袖。衬衣是正经的款式,与她身上所穿几乎一致:端正的小尖领,严实的袖口,一长排纽扣,谨谨慎慎,密密实实;倘若从上到下一路扣来,能将人扣成一具僵尸。倒是她那件短袖,蔚蓝色底,领口和胸前加了白道,套头款,扣子却去了颈部做摆设……紫冰无意中瞥见时,心里竟然一动。

除此之外,裤子和内衣之类不用拿出来挂上,于是吴总整理行李的工作宣告结束。

而紫冰的大皮箱里,行李的件数无从计算,单是以类计,就可分为五大类:衣服七套,每天一套,不能穿陈衣;化妆品分两种,一种护肤,一种彩妆,护肤品又分两种,一种白天,一种夜晚;鞋子四双,除了在房间里穿的拖鞋外,一双时装拖鞋,一双高跟水晶凉鞋,一双旅行鞋;此外还有营养素、保健品;书和资料……连衣架也带上了。这倒是例外,以往出差不带的,这一次,她大概估摸着要与吴总同住,而酒店里衣架有限,为了保持距离,她便打定了主意,不与吴总争用房里的任何东西。

以退让和无所谓的态度寻求自在,这是紫冰的一贯做派。

然而吴总做完事后,坐下来,眼睛却落到了紫冰身上。刚才下车时她就奇怪,不明白紫冰带这么大个箱子干什么,现在看她整理行李,看她从无底洞里往外捞东西,吴总不光感到意外,还震惊。

此时的紫冰正在整理鞋子,拿出自带的拖鞋换上,又一双一双将其余的鞋拆掉封套,摆到临窗的墙角。

鞋子都带了四双。吴总说。

紫冰背对着吴总,没出声,但她能感觉到背上锥子般的目光,那目光是吴总惯常用来对她的。无论是正面背面,当着背着,她都能接收到锥子锋利的寒光。相比这锥子的寒冷,吴总说出的话反倒含蓄了,模棱两可了,不打算计较似的。正如富翁面对乞丐——没什么可说的,看一眼就够了,看一眼就可以走人;倘若还有什么话漏出来,只好比吐出的唾沫,除了轻蔑,没别的意思。

紫冰在这样的严寒中待得久了,只能是耸着肩,袖着手,怕冷似的,将自己卷成一床棉被。但她的内心是沮丧的,甚至绝望。整整七天啊,这才刚刚开始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紫冰打定了注意,这七天里,少说话,多微笑——微笑在这里已不再是语言,也不再是表情,而是武器,盾。躲在微笑的盾牌里,任它射出什么样的矛来,概不应战。

晚上临睡前,紫冰坐着不动,翻着书,用姿态传出暗示,让吴总先使用洗漱间。吴总进去后,很快就出来了。紫冰大体听出了卫生间里的动静:哗啦啦的流水声,那是洗脸,再是刷牙的声音,片刻安静之后,门轰然打开,灯亮了,人出来了。

紫冰再进去,关好门,按每晚临睡前既定的程序,洗澡刷牙洁面护肤……再出来,差点以为天塌了:屋子里惊雷滚滚,天摇地动——原来是吴总睡着了,正打呼噜。

早上醒来,紫冰赖在床上,听声音却知道,吴总已经醒了。早上的紫冰很是麻烦,要洗漱,要出门,得经过太多程序:洁面,护肤,吹头发,化淡妆,配衣服……以往出差,她总是比同室的人早起半小时,这一回,她得耐着性子,一切让吴总优先。

她伸个长长的懒腰,表明自己已经醒了。然后她曲起双膝,把被子高高地拱起来,转过脸,看向对面的那张床。

对面床上的人正在起床,掀开被子的同时,眼睛和紫冰对上了。紫冰淡淡一笑,说,睡得还好吗?

紫冰是随口问出的,因为习惯,也因为早上的情绪舒畅。早上醒来,黑夜退去,人如露水一般晶莹饱满。

吴总大体也受了感染,说,还好。声音沉闷,却也单纯,没有常见的距离和敌意。坐起来后,又突然说,我的声音大不大,昨晚影响你睡觉了没有?

什么?紫冰问。跟着就反应过来,吴总说的是她打呼噜,赶紧道,没有,没有啊,没影响。又觉得自己虚伪,太装,补充道:是有点声音,不过我这人睡眠好,真困了,到哪儿都能睡着。

跟着又道:我的朋友曾笑我是汽车过敏,说坐十分钟出租车,我都能睡一觉。我说,哪里啊,岂止是出租车,就是把我挂飞机翅膀上,我也照样睡着。

紫冰这话过头了,没话找话了。没办法,天亮了,心情好,总得和人说点什么。再说她说的也是实话。她这人没心没肺的,睡眠出奇的好。倒是吴总,大概认定了她在胡扯,瞎掰,要和她套近乎,脸一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回答。

早上的情形几乎与昨晚无异。吴总进卫生间后,至多两分钟就出来了。紫冰再进去,忍不住看了看卫生间,除了一盒鸡蛋大小的宝宝霜,几乎看不见一样吴总的东西,毛巾、牙刷、香皂……都是用酒店的。

倒是紫冰,细致地洗漱结束,走出来,吴总正站在桌前,从她的一大堆护肤品中拿起一只小瓶子,觑眼看上面的文字,见了她,放下了,说,你慢慢收拾,我先下去了。

紫冰机械地点点头,心里一阵轻松。

那天晚上,临睡前,灯捻暗了,紫冰正要躺下,吴总却爬起来,捻亮灯,伸手去床头拿东西,拿好了,双手捧着,对准了鼻子滴着什么。滴完了再躺下,说,今晚好了,我去买了滴鼻液,滴了以后,就不会再打呼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