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是晚宴,也是会议结束前最隆重的聚会。晚餐前,紫冰和吴总都在屋里洗澡,换衣服。刚来时,为了跟吴总保持距离,紫冰不但自带了衣架,还买了衣钩,将衣服挂在墙上,用一张塑料薄膜套着,看上去仿佛服装店里的一角。紫冰总有这种本事,无论到哪,无论时空如何变换,都能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把那临时的空间变成家。这是人在旅途的一种状态,也是四海为家的性格使然。家在路上,人在途中。说穿了,紫冰是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因为虚无,所以热情,生动,精彩。对人对事都大大咧咧,宽松自在。用她自己的话说,结果都一样,不同的是过程。
她是悲观到了极处,只剩乐观。
至于衣服,不用多想,她心里早已有数。是一套米色长裙,棉麻的质地,低胸,高腰,无袖,不动时,如塘中莲荷,动起来,如云翻雾卷。再配上那双时装拖鞋,白色的羊皮,上面缀几粒无色水晶,于无形中闪亮,于无意中耀眼。加之拖鞋的感觉,总给人一些慵懒,一些不经意,不像正经的高跟鞋,让旁人看了提心吊胆,心生忧患。这一身搭配,于隆重中见疏淡,于素雅中见华彩,看似有意无意,实则格外独具匠心。
吴总的隆重也可见一般。那件蔚蓝色的短袖衫,六天了,紫冰始终没见她穿过,就放在无门的衣橱里,走进走出都能看见。看得久了,紫冰还以为带它来,吴总并不喜欢,并不会真穿它。今天吴总洗完澡,裹着毛巾就出来了,伸手拿下那件短袖,又缩回卫生间,再出来,蓝色短衫已穿在身上。
然而穿上那件短袖衫后,吴总并没有走到镜前来,而是仍停在玄关的橱柜前。橱柜没有镜子,只有陈列茶具的柜底,装有小块的装饰镜面。人要从柜底照见自己,得弯腰驼背伸脑袋,照出来的,仍是零碎的自己;而房间的梳妆镜,就在桌前,电视机旁。
紫冰很快就明白了,吴总是不好意思过来。她弓着身,对着柜底那个怎么也不能伸展的影子说,小了,太小了。紫冰随眼一瞥,明白了她在说身上的衣服。那件短袖套在她身上,七拱八翘,此起彼伏的,仿佛一只太小的圈,关不住太多的羊,那些雪白的肉羊往外挤着,横冲直撞,就要冲出栅栏。
是好几年前的了,吴总说,没觉得,这两年长胖了这么多。
吴总的沮丧已成哀愁,迫得紫冰不得不说点什么。
是啊,是小了点。紫冰说。
话音落,吴总退回了卫生间,再出来,换了那件咖色的碎花衬衫。
绚烂缤纷的夜晚,在吴总那里,还没有开始,就这样结束了。她是好不容易想做一回不一样的自己,却是无功而返,只能做回原来的自己。年年岁岁,日日月月,没有一天不同,没有一刻变化,相同的日子好比水泥,将她牢实地封住,抹死;这种死寂看似已成习惯,却在突然的瞬间冒出来,令人窒息。
此时的紫冰却收拾停当,看上去并无异样,只是翻新过了,喷了漆,打了蜡,淡雅安静之极,却又在静的深处发出声响,仿佛深山的水,看不见流淌,却远远嗅到了味,听见了声。
她从镜子前转过脸来,正与吴总的眼睛对上了。那是一双迅速躲藏的哀伤的眼睛,打过仗,扛过枪,突然回到了和平里,发现自己已如枪炮一般失去了用武之地。紫冰往外走,要路过她时,吴总突然问:你这件衣服,好看,什么牌子的?
麻利花。紫冰说。为了不显得优越,又道,是打折的。麻利花本来就不贵,打折买,更便宜。五百多的,打完折才两百多块。
紫冰不是那种重品牌的女人,更不是名牌控。她对美的选择很任性,也很随意。比如说,麻利花不过是一个棉麻品牌,小众的,极安静,绝不耀眼。穿它的人,要么图舒服,要么显个性,昂贵和奢侈不是它的气质。
那天夜晚,宴会上,紫冰的风采正如她的衣服,麻利花:淡雅,轻松,不耀眼,却让人舒服,给人很深的印象。她笑,说,吃,甚至喝酒。好几桌人都邀她去,她在桌子间穿梭,仿佛森林吹来的一股风。她能够感觉到有一丝视线跟着她,影子一般拖着。后来她回到原桌,其他几桌的人都跟过来,端着酒杯。吴总见她回来了,心安了似的,收回视线,跟着就站起来,以为男人们是来敬她的酒,谁知男人们径直越过她,去碰紫冰的酒杯。
紫冰一杯杯干着,心里却透明得很。为了不让吴总受冷落,也为了恶作剧,突然心生一计,对男人们说,还有我们吴总呢,吴总!
酒和酒杯迅速汇成一股潮水,向吴总拥去。待再看吴总时,吴总已如一只酒缸,满肚子酒,上面蒙一块鲜红的布。
舞会开始。紫冰和吴总进去,看不清人,只听得黑乎乎的世界到处在叫紫冰。紫冰四面八方应着,将吴总安顿坐下,寻声而去。去前特意嘱托一旁的会友照顾吴总。
一杯一杯喝着时,紫冰会向吴总的方向有意无意投上一瞥。吴总的坐姿始终如一,搂着包,像一个头一次跨进豪门的女佣,拘谨和落寞之感让她倍显疏离。
紫冰知道,吴总不是没进过这种地方,没见过这种场面,在报社,在他们那座城市,吴总被簇拥着,可以随时进出任何奢华或迷离的去处;让吴总陌生的不是场所,是人,是她自己,是紫冰。
一人一杯喝下去,再一人一杯回敬。往来之间,紫冰被彻底浇灌开了。不知是谁拉着她来到舞池中央。她舞起来。是酒在舞,是心在舞,是裙子在舞……麻利花,静如莲荷动如云彩;麻利花,白云升腾,浪涛滚滚,彩霞满天……
七
最后一天是旅游,去距市区六十公里外的大柱山,看红叶,岩洞,壁挂。山不高,路险。一条蛇一般的小路,弯弯扭扭,把人带向高处,再从另一条更窄的路下山。四川的景致,看得多了,也就看不出特别来。山也是一样的灌乔木混杂,一样的翠绿深绿浅绿。红叶还没有出来,还躲在绿叶里说着梦话。绿多了,多成了酒,饮着,喝着,不知不觉,醉了,也倒了胃口。
倒是同行的会友让人愉悦。平常的日子,会友们虽在同一块地盘上活着,甚至同饮一江水,真要见面,却是难得一回。几天的会期,旧友成了哥们,新友成为老友,大家从笼子里放出来,鸟雀一般叽叽喳喳满世界扑棱。
放回大自然的这些报人,竟是形形色色千奇百怪。有一个报社的副总,人高八尺,才高八斗,可谁也没料到,竟是严重的恐高症患者。上山的路他抖抖索索过来了,因此没引起关注。下山的路,简直就不是路,是一条绳索放在地上。绳索的一边是绝壁,另一边是万丈深渊,恐高的男人不能走了,却又不能不走。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够帮他,只有人看他的笑话。他在路的一端,颤抖着,咧着嘴,几乎要哭出声来,最终他只好转过身,双手按住绝壁,背向悬崖,如小孩学步一般,一步步往前挪。
余下的人可想而知,是怎样的乐,怎样地开怀大笑。紫冰的笑声最尖厉,大自然中,她那野性的,没有规矩的,无拘无束的德行都显现出来,放肆地,夸张地,像一只母豹那样嚎叫着,蓄满了本能,充满了爆发力,与别的笑声汇在一起,如惊雷滚滚,巨浪滔滔……
正笑着,突然有人说,紫冰,你看,你们吴总。
紫冰收住笑,定眼看,就在恐高男人的身后不远,吴总独自走着,以一种急行军的步伐,低着头,脚如弹簧,身后卷起一股沙浪。
紫冰从她越来越快的脚步里,看出了她的意思:她是要有意远离众人。现在,她已超过了恐高男人,越过时,她几乎毫无停留,一步跨过。
那颤巍巍一步一挪的八尺男子,在吴总的眼里,竟如一块岩石。
紫冰的心一震,突然悟起,吴总一定是误会了,以为大家在笑她:那时候她正下意识走得快些,离开了队伍。
傍晚吃饭前,吴总不见了踪影。紫冰心生顾虑,便拨通了她的电话,问她在哪儿。吴总没说她在哪,只说很快回来。十分钟后,紫冰和会友们正在酒店门前立着,吴总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袋子,站定了,听大家说话;又突然靠过来,伸手去搭紫冰的肩头。紫冰惊得浑身一凛,人迅速变硬。吴总却斜着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密语气说:紫冰,我买了件衣服,你帮我看看,好不好看。
紫冰只一瞥,便认出了那只袋子,麻利花,那熟悉的包装袋:麻的质地,米色,上面印有变形的咖啡色字样。
紫冰的心猛一疼,像被人揪了一把,根本没看清衣服的式样,只仓皇地说,好看,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