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增也和他的大哥一样,9岁那年在村里读私塾。说起私塾,那是古代春秋时期由孔子创立的一种类似学校的教育形式,在中国历史上流行了数千年,影响深远。它为古老中国的农村或者家庭教育,开创了先河。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这种私塾教育模式,在很多村庄已经改变形式甚至基本消失,然而在冀南高庄这里,仍然是解决村民子女上学的主要途径。那时福增还不知道,自己的私塾先生就是****地下党员。这位教书先生姓易,在家乡妇孺皆知,口碑很好。私塾的黑板挂在墙壁上,易先生叫学生们拿出课本和写字本放在课桌上。课本是油印的,散发阵阵的墨香。课本是苏维埃政府统一编的,第一课是“人”,“男人”,“女人”,“工人”,“农民”,“工人做工”,“农民种地”,“资本家剥削工人”,“地主剥削农民”,等等。他们为了预防日伪来查,校内挖有“藏书洞”,平时教给学生抗日知识,遇有日伪检查,就把书籍藏于洞中,遂再拿出日伪颁发的“中日亲善”教材遮掩耳目。易先生在私塾里很讨学生喜欢,因他从不打骂学生,生气训斥也是“之乎者也”一通罢了,挺好玩的。学生也常学着他的样子,把书卷放在屁股背后,摇头晃脑地学说一通“人之初,性本善”。易先生会写一手乡人赞不绝口的毛笔字,这种书法在农村可谓凤毛麟角。一到春节,他家就门庭若市。乡亲们都拿着红纸来让易先生撰写春联。易先生有求必应,有时忙到大年三十晚上。有一年春节前,易先生患了感冒。他在灰黄的油灯下边咳边写,一直写到天亮,第二天病情加重,发烧烧得起不了炕。易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为别人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福增当了易先生两年多的学生,12岁那年参加了本村的儿童团,后来当上了儿童团长。他从14岁开始就给本村地主、富农家打短工种地。家庭的变故,磨练了福增的坚忍性格。他在环境的潜移默化之中,特别是在大哥福庭言传身教的影响之下,养成了鲜明的个人品质,如主持公平、注重诚信、宅心仁厚、为人仗义。那时母亲怕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出外危险,让他在家安心种地。然而,以他的倔强脾性,绝对过不了忍气吞声的日子。于是,他偷偷参加了青联会。凭着机智勇敢,他曾带领队员多次为游击队送鞋、送粮。不管路途多远、多黑、多险,他总能排除困难,圆满地完成任务。“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加紧侵华步伐。孙镇的鬼子、汉奸、伪军穷凶极恶,有很多革命志士惨遭杀害。面对白色恐怖,他在地下联络站工作,胆大心细,随机应变,从未出过差错。没过多久,日军飞机就对景县地区进行袭击,疯狂扫射无辜村民。家破国亡的阶级仇、民族恨,像是熊熊烈火燃烧在他的心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救国救民的责任感,使福增毅然投身到伟大的抗日救国烽火之中,他参加了村青抗先民兵组织。这个阶段,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刻。敌人在做垂死挣扎,苟延残喘,敌我双方战斗激烈,生存环境艰苦,条件十分恶劣。福增那时参加革命,可谓九死一生,真正是叫“提着脑袋闹革命”。
“七?七事变”以后,日本鬼子侵占景县,在孙镇修起炮楼,按上据点,筑起老窝。高庄古槐蓊蓊郁郁,枝繁叶茂,硕大的枝蔓直指苍天。传说日本鬼子曾在古槐下埋锅造饭。一个翻译官说,这是神树,不能砍了树当柴烧。鬼子队长不信,嘴里骂骂唧唧,挥刀就砍!结果那树枝还没进灶膛,鬼子队长就抱着脑袋原地转圈喊疼,扑腾一个跟头倒地,七窍流血蹬蹬腿死了!鬼子兵吓坏了,呼啦啦都给古槐磕头,还把树枝按茬接上包扎好,慌慌张张连夜逃走了。日本驻在高庄附近孙镇的鬼子小队长,叫做“迟松”,二十四五岁,粮囤子个头,牛卵子眼睛,人们背后骂他“吃葱”。他几乎天天到各村去抓民工,给他无偿干活。这天干活休息时,迟松小鬼子一时兴起,为了寻欢作乐,非要找人与他摔跤不可。与狼共舞,让人谈之色变,哪个愿意跟他摔跤呢?于是,人们纷纷躲避。可“吃葱”却拽这个,拉那个。第一个拽着了王庄17岁的民工王玉珍,虽然这人也算手脚利索,可是没摔几个回合,就被迟松摔倒在地。拽到的第二个,是辛庄的王老四,也只几个回合,便让迟松摔出老远,一时爬不起来。这时,惹恼了一旁观看的福增,他看到小鬼子虽然名义上虽是为了玩乐,但是迟松的气焰如此猖狂,放荡无羁,好像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岂不欺人太甚?!福增记起前不久参加了抗日义勇军的本村村民闫冰,曾经给自己传达过地下党组织关于“讲究斗争方式,不要强打硬攻,善于动员群众,巧妙地在各方面打击敌人气焰”的指示精神,于是福增便找到辛庄别号叫“五猴子”的刘同林,让他一展身手,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子。刘同林二十七八岁,中等个头,人长的结实,头些年里在沈阳摔跤场呆过,学过一点拳脚功夫。开始,刘同林不想与小鬼子迟松摔跤。福增说,未必咱们就让小日本说孙镇这块没有人了,是“东亚病夫”,任他一人横行霸道么?拿话这么一激,刘同林便浓眉一竖,挺身而出,决心要与迟松较量一番。
刘同林在沈阳当地那些年,武术界出现了一种“手搭手”的比武风气,也就是平时所说的“交手”。为了适应这种交手比武的需要,相继出现了一些小架拳法,后来称之为“短打”。小架拳法多以快打见长,拳法的特点是快速连环,刚劲有力。其关键的要领在于锁肩吊胯,出手时锁肩,出脚时吊胯。刘同林正是比较精通这种“交手”、“短打”技艺的人。开始迟松不把刘同林放在眼里,他傲慢地问:“怎么个比法?”刘同林说:“中国比武的行规,是以切磋技艺点到为止!”于是双方站开摆上架式,只见说时迟、那时快,比武一触即发。不到几秒钟,刘同林一个探马式动作,便把对方从场地中间,打到墙边。但是失利的小鬼子迟松,试图反败为胜,五六个回合下来,他又让刘同林钻了空子。只见刘同林一哈腰,来了个黑狗钻裆,又一挺腰,把个迟松拱了起来,摔在地下。这时小鬼子迟松一时妒火中烧,但他表面故作镇静,与刘同林再战。两人又摔了七八个回合,迟松依然没占什么上风。常言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刘同林看出鬼子迟松的破绽,冷不丁抽身假装向外走去,迟松忙进几步,等到迟松刚刚贴身,刘同林猛地一个急速转身,来了一个大背胯,把个迟松再次重重地摔在地下。等到站起身来,只见迟松的脸刷地一下沉了下来,眼珠子都红了,这个豺狼本性的家伙竟然要去拿刀。对此,场外的福增看得清楚清楚,若是再把迟松摔倒,这个鬼子将会兽性发作,非要杀了刘同林不可。小鬼子迟松年纪虽然不大,但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时,福增脑子里边霎时又闪现出上级所说的“讲究斗争方式,不要强打硬攻”的话来,于是决定见好就收,适可而止,于是他紧跑几步,来到刘同林和迟松的面前,说道:“今天的比武暂告一个段落,双方成绩都是平手,下次比武时间咱们另定。”刘同林毕竟在外边闯过江湖,见过世面,听到福增这么一说,心里全然明白,马上满脸堆笑地对迟松说:“咱们还要干活,下次比武再来怎样?”这时,迟松沉下脸来,嘴里喘着粗气,眼露凶光,但在众人面前,不好再闹下去。孙镇东街出夫民工郭关儒,能说几句日本话,他也趁火打铁,对着迟松伸出大姆指说:“下一次,你一定是大大的英雄!”迟松见他这样评价自己,脸上的乌云这才慢慢地消散。
景县县委针对时局,积极地在各村秘密建立党组织,然后开展有计划、有领导的抗捐、抗税、抗摊派。县委要求,如果实在躲不了的,不要硬顶,如出民工的时候,就去老的小的,磨洋工,泡功夫.……日本鬼子为了自身的安全,除了让各村派民夫、修枪楼、建“红部”以外,还在孙镇周围,挖掘一圈10米宽、5米深的所谓“惠民壕”,人称为“毁民壕”,然后放水成渠,以确保他们在孙镇的所谓“长久治安”。那时,高庄、王庄合为一个行政村,村名称为“高王二庄”。
一天,福增奉上级指示,带领这两个村的民工去孙镇村北挖壕。在路上,福增边走边告诉大家:“咱们都要多长点眼力,汉奸工头在时,咱们卖点力气,做个样子。如不在时,咱们歇着磨蹭,给它来个绵里藏针,软磨硬抗。”上午在干活过程中,大家看见汉奸赵队长,到处拿鞭子打人,有人稍不留神,就要挨打,为之人们十分气愤。天到晌午,人们又累又饿,看到汉奸赵队长仍在周围来回遛达,大家手中的活计也不敢停下。王庄民工王新长,老实巴交,为人厚道,那天整个上午一个心眼地干活,累的满头大汗。
这时刚把铁铣辍住,稍微喘了口气,真没成想,偏偏让那汉奸赵队长看见,跑了过来,立马就给王新长脸上一拳。刹时,王新长鼻孔流血,眼冒金花,站立不稳,顺势坐在地上。汉奸赵队长不善罢休,上来又是一脚,嘴里骂骂咧咧:“打死你这个想偷懒的穷小子!”赵队长打累了歇了一会,接下来还想再打。这时,被带队的福增发现,走了过来,问清情况以后,说:“赵队长,高抬贵手饶他一次,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嘛!”赵问:“你是干什么的?”福增说:“俺是民工头。”赵怒气冲冲地说:“民工不干活,当头的也该挨打!”说着,抡起鞭子要打福增。
这时的福增年轻气盛,高声说道:“俺说赵队长,你不就是赵集的老三吗?俺说这话你别生气,你姥姥家在李辉桥,俺跟你小舅是好友,常在一起,不信,你到你姥姥家去问问。亲戚里道的,何必这么无情无义呢?再说,你也应该给自己留条后路啊!”听到这话,赵队长连忙凑了过来,小声地问福增:“听你这话,你是个八路吧?”福增坦然笑道:“八路俺倒不是,只是你小舅的好友。”赵说:“今天看在你的面子上,俺饶他一回,看行了不?”
为了抵御外辱,当时地下党组织一批不愿当亡国奴的百姓,成立了景县历史上第一支抗日义勇军队伍。经过壮大,人数逐渐超过万人,走在了抗日救国前线。在抗日战争中,景县抗日义勇军进行了多年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先后同日寇、伪军、顽军、叛军进行多次战斗,歼敌数千,参加开辟了冀南11个县区、冀鲁豫之长垣三区和苏北的丰、沛、萧、砀等县敌后根据地,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福增在对敌斗争中的机智和勇敢,受到了景县人民抗日义勇队的关注。
一天,县义勇队又派来闫冰来找福增,商谈如何壮大村青年抗日先锋队组织,积极开展抗日救国活动一事。他们都是本村邻居,见面没有什么寒暄,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闫冰说:“福增,组织上今天让俺来,是要跟你合计一下村青抗先民兵组织的事情。懂不?”福增毫不含糊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出钱出枪,义不容辞。”闫冰说:“那个当然不错,不过,上面的意思,是想让你担当这个村青抗先队长,懂不?”福增听了一怔,笑着答道:“这可使不得啊,俺哪能担此重任呢?”
闫冰讲述了当前的形势,然后他说:“你先别忙着推辞,懂不?日本鬼子前方吃紧,没有腾出空来,咱们正好趁虚而入,懂不?上级认为,只有咱们挑选一位苦大仇深、胆大心细的人来当这个队长,咱们这支队伍就有发展前途,就能打出自己的威风!懂不?否则,贻误了战机,要让鬼子转身占了上风,恐怕咱们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了还手之力了。到了那时,只怕咱们这个抗日模范村的全村老小……懂不?”说到这里,闫冰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几下刀割的姿势,然后又神情凝重地说:“福增,今天咱们可不是什么封官许愿,而是临危受命啊!为了咱们的老百姓免遭涂炭,懂不?”福增听了闫冰的这番话语,身上打了一个激灵。
他沉吟了一会儿,站起来,态度坚定地说:“那俺可不敢辜负组织上的期望!”这么重的担子突然压到了自己身上,福增怎不深感责任重大?这天夜里,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第一次体会到了失眠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