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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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留梦大地(4)

多少红尘往事,几度花红柳绿,古槐尽收眼底,缄口无语。二十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一个秋夜,王家屋前古槐,不知缘何突然起火,片刻之间火光冲天,不少村民惊慌失措,乱成一团,等到大家提桶端盆赶来救火时,树上的大火却已奇迹般的熄灭。第二天一早,人们再去看昨天夜里着火的古槐时,村民全都莫名其妙,树干褶皱依然,全无任何烟熏火燎的痕迹,只是枝桠不再那么挺拔,叶片不再那么油亮。人们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心照不宣,天天小心翼翼,处事谨慎,心里愈对古槐敬畏不已。

那次沧州饭后,福增咳嗽吐了血痰,回来一连月余咳嗽不止。福正陪着福增几经乡县医院检查,均是疑患重症。过了一段时间还没见好,福增决定到湖北看病。1992春节之前的腊月二十四,一封北方堂叔福正发来的加急电报递到小秋面前:父亲病重,速回。小秋如雷轰顶,夫妻两人带着孩子立马一路辗转赶回老家。看到疾病缠身的父亲,虽然精神尚可,但是小秋的心仍是揪作一团。父亲一直都是小秋人生中的一座靠山,他不敢想象哪天父亲这靠山倒下了,自己的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1992年春节一过福增一家人便去衡水乘车,这天清晨不少村民为他送行。走出大门,这时村里的广播喇叭里突然响起一首不知什么名字的歌曲:“天上风雨多,林中鸟归窝。只有那个赶路人,不怕路坎坷。前面是条河,再深也得过呀。弯多莫害怕,小心把稳舵!前面有陡坡,慢慢往上摸。山深林密不要紧,要的是胆魄。明枪不怕多,暗箭最难躲呀。一条命还在,有福也有祸!不说功与过,是非任评说。人活就为一张脸,岁月总蹉跎……”村民们在歌声中陪着福增走走停停,依依难舍。有个老头紧紧拉着福增的手,抹着泪眼说:“福增啊,早点好了就早点回来,甭瞎多想,等你病好了,俺们还是选你当村支书!……”福增到了湖北,经过黄冈地区医院几次检查,确诊肺部重症。小秋和家人福钧、景荣、秀纯不愿意接受也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先后陪同福增又到湖北省人民医院、武汉军区陆军总医院、黄石人民医院、省直机关医院、湖北肿瘤医院几次检查,结果基本相同。那时,侄儿景荣从武汉到黄冈一趟趟地来回奔波,陪同检查;侄女秀纯从黄石拿来一件件青霉素和葡萄糖,嘘寒问暖。他们之间的那种叔侄关系,堪称亲生的父子之情。那时,福增情绪稳定,也不打听病情,只是按照医瞩住院吃药打针。小秋不忍让父亲看出什么破绽,强忍内心的痛苦,表面若无其事。实在憋不住时,便独自关在房内,默默流泪。福增住院期间,医生多次建议设立家庭病床,回家保守治疗。所谓保守治疗,就是采取传统的中西结合疗法,维持现有治疗状况,规避风险,使得病情不会迅速恶化。手术,虽然冒着人财两空的风险,但是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哪怕延长几年的生命,也可以让父亲多享几天的福。于是,小秋和家人便与那位也是北方人的地区医院白副院长商量。白副院长说,肺部重症一旦进入晚期,患者的生理和心理都会面临巨大的痛苦。患者因为机体免疫力的下降,身体各项机能都远远不如正常人。如果盲目使用治疗手段,危害可能比病症本身更大。即使能够一时间摘除病灶,但是复发和转移的可能性也非常的高,造成恶性循环,导致患者的生活质量越来越差,痛苦程度也与日俱增。如果手术搞不好也许下不了手术台,就是下了手术台到时候吃不能吃,喝不能喝,万一那样怎么办?因此,寻求一种更好、更适合的治疗方法,则是肺部重症晚期患者的渴望,那就是保守疗法……起初医生尝试了一下西医治疗效果,发现福增无法忍受那种痛苦,只用了一次便又放弃。保守治疗以后一段时间,福增每天三次西药,两次中药,病情比较稳定。这时,医生虽是回天乏术,然却福增未曾一天卧床,饮食、睡觉也算正常。只是仍剧咳不止,日见消瘦。

福增在鄂治病期间,孙镇乡、高庄村曾经几次派人前往探视。一次他的多年好友、乡人大夏主任,代表乡党委、乡政府专程来到湖北看望福增。夏主任细心地打量这位几月不见的老伙计,只见身高马大的他,上身穿着一件蓝色中山装,下身穿着一条黑色混纺布裤,脚穿一双老式布鞋。说话还像平时那样平缓自然,只是有些耳背,交谈中福增总是认真地倾听,每每说话,总是先要使劲下咽一口唾液。夏主任看到,福增脸上的色泽显得黑了一些,精神似乎也没往日的那样矍铄,显得有点老态、疲惫。一见家乡来人,福增精神振作起来。晚饭过后,他与夏主任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櫈上,相见甚喜,促膝交谈。浮想联翩,他们回忆起了平反昭雪那年的情形。福增回忆,那年县里、公社让他重新担任村支书,可是当时村里已经基本瘫痪,人心涣散治安混乱。由于天气持续干旱无雨,那年农民花生点种不上,栽种西瓜都是用桶挑水,农民累了一天,回家还得摸黑做饭,真是让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召开村队干部会,问大家怎么解决种地用水,大家一致的意见是打井。时不我待,东队干部率先忙乎起来,一天一眼井,五天五眼井。这些塑料管井不仅解了当时群众的燃眉之急,而且在以后的农业生产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群众感谢得不得了,说村干部给群众办了一件大好事。福增心想,当时村里没拿一分钱,都是各队群众自己筹款,干部仅仅是组织组织,群众就那样对咱们感恩。而有时干的事,不让群众拿一分钱,群众后来也不领情,这到底是说明了什么呢?这时,福增自问自答地说:“农民群众有许多需要,他们的需要也是分层次的,有大小之分和高低之别,怎么办呢,只有摸准群众脉搏,想农民所想,急农民所急,然后量力而行,先满足小需要,再满足大需要,先满足低层次需要,再满足高层次需要。群众当时最急的事就是如何抢种庄稼,季节不等人啊!假如说咱们当时不是组织群众打井,而是组织群众去搞别的什么修桥、铺路之类,虽然也是群众需要,很可能是干部累的不轻,农民还要骂娘。”夏主任听了频频点头,说你福增的话不简单哪,充满哲理啊!

说话之间,福增起身给乡人大夏主任续水递烟,并亲自给夏主任点上。夏主任见此连忙起身,脸上笑着可是心里却很酸楚悲仓,他有意打趣地说:“干嘛啊福增老哥,今天这么客气?咱们一起几十年了,你可从来没有对俺这么热情过啊!”福增无奈地哎了一声,满腹心思地说:“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了,你也知道,咱们见一面少一面了!”夏主任脸色马上严肃起来:“福增,俺可不是说你啊,你可不能胡思乱想啊,等你好了,还要回村带着大伙干哪,不能总坐在这里享清福啊!”福增神情恢复平静以后,说:“这些日子,什么事俺都想明白了,该嘛样嘛样吧。”夏主任语调沉缓地说:“别想那么多没用的,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能吃能喝就能长寿!现在你戒了几十年的烟,俺很佩服,这对你治病、对你身体都有好处。”夏主任知道,福增的烟龄起码也有30多年了。起初他卷旱烟抽,后来换成烟卷,一天要一两盒。过去经济拮据,福增又舍不得花钱,总是挑最便宜的买。听说那年抗洪期间没有烟抽了,他让儿子小秋到芝麻地里去摘老黄的芝麻叶子,回来在灶里烤干搓碎,放到锅里一炒,就卷着抽。他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和晚上闭上眼的最后一件事,必是抽烟。撂下饭碗的第一件事,也必是把烟点上。这时,福增苦笑一下,说:“这也是咳嗽得没办法了,通宵睡不好觉,现在非戒不可啊!”停了一下,福增又说:“现在俺有一个生活原则,对过去的不说,对现在的不争,对今后的不想。咱俩见面不容易,还是说说话吧。你不来,俺只能憋在肚子里,你来了,俺跟你说说心里敞亮啊!”夏主任笑了起来:“说吧,俺这么长时间没听你白活,俺心里也挺闷得慌呢!”

福增泡了两杯绿茶,又给夏主任点上一支过滤嘴“红金龙”,这才坐下。他沉思了一下说:“俺复职后和大伙,也真扎扎实实地闹腾了几年。咱算幸运,赶上了改革开放,确实改变了村里农民的日子。先说说这‘穿’,远处不说,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初穿的都是自家做的粗布衣服,大的穿了小的穿,不耐磨的穿破了打个补丁再接着穿。那时候盼望过年,最有盼头的就是能穿一身新衣。可是80年代后,就有了的确良、涤纶、涤卡等耐穿又好看的衣服。再说说这‘吃’,过去很长一段岁月里,人们购买粮油都离不开票证。小孩子极少有零食,吃块糖都困难。现在,人们的饭桌上发生了变化,不再光是粘粥窝窝头,蔬菜、瓜果、蛋、禽、肉几乎天天有。还有这‘住’,过去村里的房子都是土坯码垛,上下见不着一块砖头,大人孩子挤住一个炕上的很常见。现在呢,基本都是砖瓦房,大玻璃窗户,有的人还住上了生活设施配套的楼房。再看看‘行’,也不简单哪,过去人们出门基本都靠“11”号,条件好一点的,顶多也是骑个自行车。如今的交通工具和出行方式花样多了,公交客车通到了村口,不少人家有了摩托啊、拖拉机吾的,还有的开上了小汽车。还不能不说这‘学’,过去农村不上学的孩子比较多。现在,高庄小学净入学率、初中、高中和高等教育的入学率分别为99.5%、98%、66%和23%,这个成绩不容易啊!有人说这些变化都是俺们村干部们能想会干的结果。其实啊,这是秉了天时、得了地利、应了人和!”夏主任听到这里,感到福增这长时间,想了不少问题,悟了不少道理,于是说:“是啊,是啊!你给俺再仔细说说这天时、地利、人和,好不?”福增笑笑说:“这个你不比俺懂得多么?俺理解,天时就是上边的政策好,地利就是国家都关注农村,人和就是群众都有过好日子的愿望!你说对不?”夏主任兴味盎然地听完,点头称是:“有道理,有道理!”

说着说着,他们又谈到了思想观念的转变。福增说:“那年一天晚上,梁书记梁专员突然到了俺家,真是仙风道骨一般。他说现在摆在人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惟上’听领导的;另一条路是‘惟实’,从实际出发。他说‘惟实’之路,才有希望。说实在的,过去咱是开不完的现场会,开不尽的督促会,会议开得没法数,讲的都是轱辘语。县里开一天,乡里讲一篇,村里剩一句,谁也没用心思去听。过去‘惟上’的干部大多都是‘拍脑袋’决策,‘拍胸脯’保证,‘拍屁股’走人。”停顿了一下,福增接着又说:“现在好了,农民种地跟着市场转,种啥农民说了算,农民‘松绑’,干部‘解脱’。前些年干部脚不沾地的催种,开口闭口讲的都是抢前抓早,老百姓减产受损,找干部秋后算账,干部却是一推六二五。由于农民让干部胡弄怕了,对于部产生一种逆反心理,你说这个效益大,他偏不种;你说那样种植好,他偏不听。1980年以后,咱们‘惟实’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很短的时间内遍地开花,村办副业也得到发展。农民由上世纪80年代的‘不进城,不离乡’、‘死活呆在乡’,到前几年的‘离土不离乡’、‘不城也不乡’,直到现在的‘离土也离乡’、‘是城也是乡’。这些变迁,反映出了咱们农民思想观念的变化多么巨大。俺看,再过几年还不知怎么变呢!俺估摸着早晚有一天咱们农村的土地、人口、户籍等管理方式,将会发生重大的变革,你信不信?还有,现在小麦、玉米年年丰收,吃不了,放不下,就得琢磨做好‘加工’这个锦绣文章,比如小麦,可以磨成粉子卖,可以做成面条卖,可以烤成点心卖!”夏主任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福增喝了两口水,又作了一个深呼吸,接着说:“俺看,现在关键是再也不能反过来倒过去的瞎折腾了,从高庄来看,瞎折腾会影响人心。从咱乡来看,瞎折腾会影响稳定。从全县来看,瞎折腾会影响发展”……那天晚上,他俩竟然彻夜未眠,不知不觉地一直聊到东方既白。分手之际,夏主任发现,老书记福增目光和往昔不同,显得异祥,他已预感一丝不祥,内心不禁一阵酸楚:那个深夜里巡视堤坝、向天鸣枪的福增哪里去了?那个在乡政府日夜操劳、谈笑风生的福增哪里去了?那个小路上健步如飞、爱唱京剧的福增哪里去了?……有心的夏主任,那天晚上他在兜里装了一台微型录音机,他已把夜来个与福增的谈话完整地录下音来。从湖北返回孙镇以后,他便把这个录音带郑重地交给了高庄村党支部。夏主任一阵唏嘘之后,嘱咐让村党支部班子成员集中听一次。他说,这虽然只是俺们老哥俩之间的一次闲谈,但是俺觉得里边有不少珍贵的东西。俺建议,把它作为老书记福增给大家上的最后一次党课吧!……

根据专家会诊意见,福增一直实行的中西结合的保守疗法,效果较好。那时,福增照常每天早起早睡,然后静静地坐在房里,也许他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也许他在静静地面对明天的命运。福增一生坎坷,充满艰难,个中的困苦、屈辱和辛酸,别人无从体会。5月25日下午5点多钟,小秋的爱人子真听到父亲一阵急促喊声:“不行了,不行了……”马上闯进屋里,看见呼吸急促的父亲靠在椅子上。子真马上找人开车去把地区医院家庭医生请来,进行简单抢救以后,让人又把父亲背下5楼,乘车直驱医院。可是父亲终因心力衰竭,上车一会就气若游丝,停止了呼吸,此时时针指向19时15分。26日早上7点左右,还在千里之外开会的小秋,才知道父亲昨晚不幸逝世的噩耗。等他一路挥泪赶回黄州,已是风雨迷蒙的夜晚8时。小秋回家后首先到了父亲的卧室,看到桌子上放有海绵烟嘴朝下的两个烟蒂。父亲是在清醒中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旅程的,当时他一定思绪万千,但他心中究竟想了什么,遗憾的是后人已经无从得知!……在时间面前,生命变得如此脆弱。长跪父亲的遗体面前,小秋心如刀绞,肝肠寸断,欲哭无泪。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对于亲人,总是相信来日方长,相信自己以后可以加倍报答。但是人们忘了,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促,忘了世上有那永远无法报答的情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何等的痛苦、愧疚和无助!子真说,25日中午父亲还吃了多半碗大米饭,下午一点多钟,父亲还叫醒午睡的孙子菲菲起来上学……

由于父亲去世事发突然,子真急忙先将孩子放到黄州弟弟家里,随后马上告诉单位领导让人通知父亲远在全国各地的亲属,然后独自一人在太平间里守护父亲。当时别说吃饭,就连一口热水也没去喝。直到单位连夜作好丧事安排,这时才将父亲的遗体从医院太平间移至单位院内,此时已是翌日凌晨。邻居们说,福增走的很安详,下午还好好的,到了傍晚就静悄悄地走了;邻居们说,你父亲有福,那是前世修来的大德……小秋听了这些,泪如雨下,无父何怙,无母何恃?他感觉父亲就像一滴雨水从天空降落,顷刻间渗进泥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以特有的方式表达着自己最后的爱,未留只言片语,便带着对美好生活的无限眷恋,带着对家人的依依不舍,溘然离世!在父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小秋常常生活在极度痛苦、自责、彷徨,甚至迷惘之中。他忘不了父亲那轻一声重一声的咳嗽,像是一种闷雷难耐的滚动声,凌乱、急促、不连贯,几乎占据了父亲夜晚时间的分分秒秒,一直蒙受着体弱与肺病的折磨。听着父亲那无休无止的咳嗽,小秋感觉特别揪心,但后来却不同了——在父亲病重的后期,这声音竟然成为小秋的一种安慰。夜深人静的时候,小秋有时心乱如麻,寝不安眠。他知道,如今自己的烦恼忧愁再也没有人化解,自己的欢乐荣耀再没有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