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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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留梦大地(5)

1993年11月3日,天气阴沉,朔风凛冽。小秋怀抱红绸包裹的父亲的骨灰盒,与湖北20多位家人一起,汇聚武汉市,前后乘坐火车直驱石家庄。下了火车以后,天还没亮,又乘一部面包、一部轿车将父亲护送回到老家高庄。周围村里福增的生前亲朋好友、县乡有关党政领导,高庄父老乡亲,闻讯络绎不绝地汇集在王家门前古槐树下吊唁、致哀……5日,举行福增骨灰安放仪式。这天天空变得异常阴沉,似乎也为逝去的福增悲恸不已。在高庄王家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里,众多的人在为担任了几十年农村基层领导的人失声痛哭。“老书记啊,你忙了一辈子,还没有好好歇歇呢!”不止一个村民这样抽泣着说。福增当了半个世纪的乡社干部,在年近70岁时仍以高票当选村书记,成为全乡乃至全县在职年龄最大、任职时间最长的农村基层党支部书记。在小秋的母亲已经走了35个春秋的时候,按照故乡风俗,小秋将父母合葬。小秋的母亲的土坟在村南不到二里远的一块盐硷地里。小秋妈妈的骨骸迁到新的坟地以后,家人先把棺椁用白纸糊好,然后把骨骸放进去,家人嘴里叙说,“搬新家了,需要什么俺们会给你送来”等等。封棺之后,开始鸣炮。然后,铺上一张白纸,把贡品摆好,家人开始点香烧纸。小秋听说,父亲母亲聚在一具棺木里面,来世他们就能在熟悉的眼光中找到彼此……如今,他们躺在自己祖坟的福地,享受着阳光,汲取着甘泉,接纳着地气,从容地面对人们虔诚的拜谒。

孙镇乡党委,孙镇乡政府和高庄村党支部、村委会联合举行追悼会。乡里四届原任党政正副领导闻讯都从四面八方赶来,全村男女老少放下手中的活计,全场1000多人参加告别仪式,为福增送行……按照本地风俗,要在午时之前入土为安,这意味着12点以后家人以及亲朋好友将永远看不到福增了——福增的的骨灰盒入殓盖棺之时,家人一起跪在棺前,哭泣一声比一声凄怆,喊声一声比一声哀戚,直至喉咙噎咽语不成音。在安葬仪式上,乡党委书记在致悼词之后,一位亲朋好友代表还读了一篇意味深长的祭诗:“走过的地方总要留下脚印,是正是歪能分辨出好人坏人。心灵若和真善结伴同程,田地是胸襟,古槐是灵魂。苦乐的生活总要有些激情,坎坷的路途磨炼出铁骨铮铮。心灵若和假丑分道扬镳,热血铸豪情,古槐见赤诚。心是本呦爱是根,是非根本看人品。爱到无限不留痕,天地真情照汗青!”……坟场里面,秋风习习,泣声阵阵;举目凝望,金菊郁葱。虽然福增既无老伴抚柩大恸,又无姊妹挥泪长嚎,却有告别村民戚声哀腔,垂首致敬。人们相信,花草掩映间有福增沉思的侧影,清风吹拂中有福增和蔼的声音,金色秋景处有福增收获的笑意。魂归故里,大地留梦。那天,送行的队伍异常悲壮。长长的送行队伍,在不足半里的路上走了近一小时,在福增的坟前,站满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这景,这情,这人缘,这人道,需要多高的操行!人群当中,有的擦眼抹泪,有的哭出声来。高庄一位老人流着眼泪说:“福增,你走的这么快,咱村还有好些大事等着你办呢!”说完掩面而泣。正在这时,邻村有位刘老太太,她一边流泪,一边给大家讲:“福增哥,好人哪,40多年前,他当乡长,俺年纪小,刚结婚,闹着给俺家那口子离婚,是乡长福增哥,多次耐心开导劝说,俺才认命没离婚。现在好了,俺俩个儿子在外工作,也有汽车,也买了楼房,女儿混的也不错,过上了幸福生活,俺给孩子们常念叨,要不是高庄你福增大爷,好心劝解,娘要是一步走错,哪有今天的好日子,咱全家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你大爷的好处!”说着,痛哭起来。她见灵棺要走,也随送殡人们向村外走去,直至坟前。事后,孙镇乡党委书记声音颤抖地说:“福增很平凡,在全县甚至在全市的历史上,可能都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在孙镇、在高庄这个舞台上,他永远不会被人忘记。因为,一个人在后人心中的地位,和他生前的职务、级别毫无关系。一位普通的农村基层干部,能够得到人们这样的尊敬,谁能比得了?谁能办得到?历史会记住他!人生辉煌,不过如此,福增活到这个份上,他一生值了!……”

王家门前的古槐一直这么默默守侯在此,送走一代又一代老人,迎来一批又一批新人。朝阳透影重,青翠叶动容。素颜沐夜露,苍枝接晨风。无心争芳艳,一意守清空。风雨百年里,绿叶片片同。在古槐落了一季又一季的黄叶之后,老人们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在这个世界没有得到永恒,然而他们却实现了另外一种永恒,一种“落叶归根”似的永恒。福增的父亲发丧那天,灵柩停在古槐的旁边;福增的母亲发丧那天,灵柩停在古槐旁边;福增的妻子发丧那天,灵柩停在古槐的旁边;如今福增自己发丧这天,灵柩也是停在古槐的旁边。上天安排了他们与古槐作最后的握别,他们的灵柩都从这儿出发,在晨雾中走远,这是古槐对他们一生最后的眷顾。方圆几十里内,唯有这株古槐能够称得上是历史的老者。在村民心中,它是自然的精灵,更是生命的旗帜。福正小叔告诉小秋,这些年里,古槐能够依然在这里虎踞龙盘,蓬勃繁衍,虽然算命先生说这是“命中注定”,可是实际上却不如此简单,经历了很多的周折哩。前年春末一个乡长来村,古槐的风姿让他好生爱恋,临别时说,“把这棵槐树移植到乡政府大院吧?”是村里老少爷们紧紧围住古槐,寸步不离。去年春末一个县长来村,一树槐花让他灿然而笑,临别时说,“把这棵槐树移植到县政府大院吧?”还是村里老少爷们紧紧围住古槐,寸步不离。今年春末王省长来村,槐树虬劲的风骨让他啧啧称奇,临别时说,“这株古槐品种独特,把它移植到省林科院去吧?”仍是村里老少爷们紧紧围住古槐,寸步不离……后来王省长一行只好到古槐周围寻觅,竟如获至宝地找到了两株槐树幼苗,经鉴定正是古槐的后代,最后便把那两株幼苗带走了。

明天,就是返程的时候了。30多年,小秋每隔几载都要回家一次,每次回去都能感受到家乡的变化,房多了,电通了,有线电视接了,自来水管装了……如今,父亲已经驾鹤西去。也许,从此再无故乡,今后老家已经没有春秋只剩冬夏。也许,今后家乡已不再是自己避风的港湾和躲雨的寓所,而成了短暂寄宿的客栈抑或驿站……下午,小秋特意再次仔细地端详村庄和祖屋。他沿着窄窄的深深的的巷子,轻轻地走着,望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他的心在跳。那被岁月磨砺得透出清清幽幽的亮光的泥巴过道,那被岁月侵蚀得斑斑驳驳的墙头,重新真真切切地流回到了眼前。故乡,小秋又怎么能够忘得掉你哪?你托起了小秋的童年,载满了小秋的回忆。小秋推开虚掩的房门,多年未有人迹侵染的屋地虽然依旧坚硬光滑,却已稀稀落落的泛出了白色的碱花,望望屋中曾经熟识的一切——那盏小小的被灰垢油渍蒙蔽的土头土脑的油灯,那被日日炊烟熏得发黑的年版彩画,那似乎还散发着温热的为土尘覆盖的土炕,那曾经时时飘出饭香的柴火锅台……一切又似乎把小秋拉回到那个苦涩而又温馨的年代。小秋立时悟到,就在他一推门的一瞬间,其实是跨越了一个时代。他忽然又闻到久违的一股很有个性的气味,原来那是泥尘、塘水和烧过的麦秸、树叶,以及阳光烘着的墙壁全部糅合一处的味道……

如今小秋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偶尔飞来的几只麻雀在院里鼓噪一阵,算是举行的欢迎礼仪……一座村庄的历史,一座村庄的故事,离不开一座村庄的一幢幢老屋。每一幢老屋都披着岁月的沧桑,渗透到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梁木、每一颗泥沙里去,将流逝的日子融化其中,当你穿行其间,你会觉得,老屋是有魂的。小秋这样想着站起身来,忍不住留恋地一次次打量老屋,打量老屋里的一切,在心中默默地与它们告别,而不敢出声,唯恐惊动了它们,它们也许正在岁月的抚慰下酣睡。小秋轻轻走了老屋,掩上木门……小秋又走到立于王家大院门前的古槐树下,20世纪60年代古槐曾经屡遭刀砍火烧,躯体衰弱,后来树心朽空。虽然中间被岁月雕出一个能容两人站立的大洞,但是枝头依然茁壮,七股八杈如巨大的手臂,似要拥抱苍穹,揽月九天。令人惊异的是,现在这株古槐树干中心,又有一株幼槐茁壮生出,高已米余,俗称叹为观止的“古槐抱子”。这株盘根错节的古槐之魂不倒,壮心不已,它仍保持向着天空高举巨臂的伟岸神韵。尽管劲风吹过,树身晃动,但那象是整装待发,准备腾空高飞一般……

当天夜里,小秋从福正小叔手里接过一个小小的布袋,里面装的是什么呢?问过福正小叔才知道,布袋里面装的是古槐的种籽。小叔福正说,槐花落去,结下众多的槐籽,秋后用竹竿或是长棍敲打下来,植于房前屋后,就能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孙孙子子,子子孙孙……望着古槐种籽,小秋心中无比感慨:迟日渐近,古槐不是第一个抽芽绽枝。不俏,无力争春之事,但它同样具有自己独特的魄力和气概。它的皮剥裂,枝有刺,叶片小,花蕊迟……这些注定它与蜂围蝶阵无缘,然而槐则不语,始终任其随聚随分。让人遗憾的是,自古以来,关于槐树的诗词文赋极少。他们既然能够写出“月照梨花”,为何不能写出“月照槐花”呢?设想明月东起,远笛悠扬,那是何等的意境,其时,人们应该体味到月色朦胧里的古槐精魂!

高庄古槐历经数载的饥寒,历经晚清的衰落,历经民国的颠沛,历经今朝的阳光,可谓风雨沧桑。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晚,小秋坐在灯下想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多很多,情不自禁地吟哦一篇题为《槐魂》的赋文:春风吹兮千草长,百花曼兮槐花香。展灵秀以袭裙,奏氤氲而掀浪。虽淡淡兮曼优雅,含脉脉而燃灵光。高雅而不显傲气,圣洁而不染孤芳。片片洁白含雅韵,点点花蕊蘸清香。与雪可比芳菲,与云可争祥光。似童心素面,素面朝天;似山涧小溪,小溪流淌。居高而不临下,有才而不孟浪。叶薄而迎寒风,枝瘦而挂繁霜。风紧而影厚重,寒压而玉嚣张。银屏横展江山大地,雪玉一铺万千目光。枝含章,章章锦绣;花含蕊,蕊蕊添香。阳光下,为之增色;月夜下,为之灵长。依空谷雪飘满涧,随清风暗香悠扬。暮春独占秀色,初夏一揽风光。清晨阵阵歌咏,晚霞脉脉韶光。美女玉体肌肤,贵妃玉环万状。与桃李弄才,相互并艳;与芍药斗色,握手骈章。醉倒一路风尘,吹拂一抹幽香。流霞万千媚态,牵引无数遐想。千枝万枝,齐头并进。千朵万朵,一起着色。齐声呐喊,共同呼叫。荡荡悠悠,掀起张扬之温暖,逶逶迤迤,携裹生命之绿浪……

吟咏之间,小秋眼前模糊起来,他似觉得回到了童年时候,此时正在槐树枝桠上面玩耍。玩着玩着便不高兴了,溜下树来。古槐问:“孩子,你怎么不玩了?”小秋说:“别的孩子都有小人书、木头枪,只我一人光在树上玩。”古槐说:“没关系,你把树上的槐花取下来卖掉,可以去买小人书、木头枪啊!”小秋一听,便高兴地照着做了。过了很长时间的一天,小秋来到槐树下面。古槐问:“孩子,你怎么没来玩啊?”小秋说:“别的小伙伴家里,都盖了新房,只有我家还住在老房子里。”古槐说:“没关系,你把树上的枝干取下来,可以去盖房子啊!”小秋一听,又高兴地照着做了。又过了很长时间的一天,小秋路过槐树下面。古槐问:“孩子,你怎么又没来玩啊?”小秋说:“我的很多同学都外出求学去了,只有我买不起车船票还在家里。”古槐说:“没关系,你把树身锯下来,做成车船外出啊!”小秋听了,还是忍着内心的隐痛,照着做了。后来,小秋回到家乡,来到树桩边上坐下。古槐问:“孩子,你回来了,又有什么困难吗?”小秋眼里噙着泪水说:“我只想见到以前你那枝繁叶茂的样子!”古槐说:“傻孩子,那怎么可能呢,你们有出息了,我就心满意足了!”……突然,几声“呜呜,呜呜”的鸡啼传来,小秋睁开眼睛,原来刚才那是南柯一梦!

这时已是东方既白,到了返程出发的时候了。小秋背上行囊,转身再次仰望荫护一方百姓、枝干依然遒劲的古槐,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