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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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留梦大地(1)

乡党委书记泪流满面,声音颤抖地说,“福增很平凡,在全县甚至在全市的历史上,可能都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在孙镇、在高庄这个舞台上,他永远不会被人忘记。一位普通的农村基层干部,能够得到人们这样的尊敬,谁能比得了?谁能办得到?……

一段时间以来,每到夜晚村人从梦中醒来,总是暗香浮动,沁人心脾。大家知道,那是古槐花开的香味。其时正是人间芳菲的季节,满树串串槐花,白里略黄,咕咕嘟嘟,肥美异常,从摇摇曳曳的绿叶中脱颖而出。茂密的树叶掩不住槐花的倩影,香味便从浓荫中倾泻而下,香了王家老屋,香了一村人心。

1988年初夏的一个晚上,福增睡到半夜,听到屋外雷鸣震耳。他回头透过窗户仰望天空,只见黑云压顶,电光闪烁,霎时狂暴的雨点狠命抽打着屋前的古槐,树叶被雨水打得哗哗直响,零落的叶片飘满一地。雨落不久,福增居住的北房东屋东北角开始漏水。福增只得用脸盆接水,脸盆一满,他就端起,然后走到门口,就地一倒,水便从门前的小斜坡流向外面的水沟。正在这样接着、倒着,福增忽然看见一条小瀑布一样的水线在房角往下直泄,显然墙壁已经洞穿。他再看看地上,泥水已经流到了自己的脚下。这时,他真担心这座破旧的老屋顷刻之间就会倒塌。这时,暴雨仿佛想要毁灭这个世界一样,发出的怪声越来越大,屋子里的水也越积越多。“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福增好像感到墙壁微微在动。摇墙不倒,倒墙不摇。这样一直守候到了天亮,可是房子居然有惊无险,没有倾倒。老屋是旧时祖上筑建的土坯平房,不知已经多少年了。若是非得追溯一个历史时间的话,大概要觅到福增爷爷的那一辈上。先祖已经化作尘埃,留下这栋老屋仍以一种不朽的姿态傲立于世。老屋特有的沧桑,仿佛一个人的成长,从幼年,童年,青年,壮年,最后走到老年。在福增眼里,是温情支撑着这座老屋,老屋的每一块泥土,每一根草芥,都有先人的体温。当年曾在这里居住的子孙相继离开它的时候,老屋就成了子孙们心里最温暖的牵挂。89岁高龄的老母去世、大嫂桂珍移居湖北以后,福增一直独自守着这座老屋,守着这个王家几十口人的精神家园。老屋虽然四面墙壁均为土坯砌成,但它不仅采光充足,而且冬暖夏凉。可是由于年久失修,土坯墙壁破损严重,遭遇恶劣天气,晚上睡在炕上都会让人提心吊胆。这年秋天,在湖北工作的儿子小秋去北京开会,特地绕道回家探望父亲。岁月流逝,年久失修,这座房子真的显得步履蹒跚。周围崭新的房舍,将它压得似乎喘不过气来,俨然一个腰弯背驼的老妇,咧着残缺的牙齿,挂着满脸的沧桑,站在一群“青砖黛瓦”中间,即不协调又有几分苍凉。锈迹斑斑的门鼻,两扇斑驳陆离的木门,铅灰色的瓦楞间突兀地冒出几株狗尾巴草,在晚风中摇摆……

这座老屋,真的老了,薄暮时分,远远望去像是一位正在酣睡的老人。然而,老屋有着小秋太多的梦,梦里有小秋无忧的童年。那一缕暮色中的炊烟,袅袅地盘旋在屋顶,好像是他的母亲轻轻的召唤。凉风习习的夏夜,小秋曾在院子里席子上,透过古槐树隙仰望星空,猜测着萤火虫怎样变成星星。一旁的母亲不停地给小秋摇着蒲扇,在一些不知听了多少遍的故事里带着甜甜的梦想入睡。白雪皑皑的隆冬,昏暗的油灯下,祖母忙着穿针引线,为小秋赶制御寒的衣鞋。岁月匆匆,母亲、祖母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年迈的父亲也在走向老年,老屋的风采情致也已不是当年的模样……这时,小秋耳边隐约想起“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忙不完的黄土地,喝不干的苦井水。男人为你累弯了腰,女人也要为你锁愁眉......”的曲调。

一次吃饭的时候,听到人说:“任老三走了……”小秋先是愣了一下,后来迟疑地点了下头。回想任老三的言谈举止,小秋心里有了几丝悲情。他想,任老三的一生,用勤劳、手巧、善良、憨直这些褒义词形容他,别人可能会觉得拔高了,但小秋却真的觉得一生处在社会最低层,被众人轻视的任老三,从这些方面代表了人性中美好。小秋无法把任老三从他的记忆中抹去,因为任老三也是村里的名人。小秋蓦然发现,时间并不会因为人的留恋而停止,空间也不会因为人的离开而远去。小秋在思索,人是什么?人是顶天立地立于天地间不屈的脊梁,但是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耳聋,眼拙,反应迟,步调慢,如同一片落叶,慢慢离去,最终还同任老三一样消失在历史的烟雾之中,成为一抔黄土,一粒尘埃。时间又是什么?不就是倏忽间让你感觉到时空错乱,恍如隔世的感觉吗?人们有时路过任老三坟前,发现那里尽管寂寞冷清,也是芳草萋萋,有鸟雀叫声,有蝴蝶飞过,还会有猫咪拜访。上帝的高明之处在于,给人命运不同但是结局公平。一天早晨,偶然在杂物间小秋看到童年背过的小筐,惊喜得像找回了童年。父亲对他说:“现在可找不到任老三编的这样的好筐了!”几十年的人生经历让小秋深深懂得了一个道理:任何卑微的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任何平凡的劳动都是高贵的。朦胧的晨雾中,小秋仿佛看到抱着荆条的任老三憨憨的笑,露出黄色参差的牙齿,竟是金子那般的光亮,麦穗那般的金黄。

回到湖北,小秋马上寄钱父亲,让他尽快拆除老屋,原地重建一座红砖新房。收到小秋寄来的钱后,福增琢磨,盖房不易,要盖就盖个“实用、经济”的房子。于是,他确定了一个自己满意的“设计方案”。接着,还去考察了建材市场行情,以及施工价格。万事具备,这才开始动工。老宅记录了王家人生中的许许多多故事,它就像一个勤劳一生的老人,如今它已完成自己的使命离人而去了。旧房拆除、场地平整,一连干了三天,现场烟灰蒙蒙,人人灰头土脸,四邻跟着“沾光”,弄得福增一时有点不好意思了。现场清理完毕,然后进行地基打桩。正当一切顺利进行的时候,却发生了一段意想不到的插曲。盖房拉地基线时,房后一个邻居为了自己的方便,利用福增外出的机会,没打任何招呼,偷偷朝里移了房基线桩。福增的堂弟福正是个砌匠,很快发现线桩拉的不对,经过查证之后,知道有人做了手脚,气愤地要和那个邻居理论。福增回来听说这件事情以后,冷静地说:“偷移房基线桩,虽然没有道理,也不那么光彩,但是咱也没有必要为此大动干戈。那样,伤了邻里和气不说,也让群众看咱笑话。俺已看了,他就移了不足两寸,那就让他移吧,咱就当做没有看见,也不知道!咱家房子虽然面积小了那么一点,但是咱们做人的品格却没因此缺少半分,照样躺着不短,站着不矮,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可是,村里知道此事的左邻右舍的兄弟爷们,纷纷认为那个邻居做得过分,都不服气。为此,这天晚上,福增就与大家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古代宰相张英邻家造房占了张家三尺地基,张家人不服,修书一封到京城求宰相张英主持公道,张相爷看完书信回了一封信,内容是一首诗,“千里修书只为墙,让它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家人收书羞愧并按相爷之意退让三尺,邻家人见相爷家人如此胸怀,也退让了三尺,闻名中外的“六尺之巷”也就因此而成。福增说:“有些人特要脸面,事事总以胜者为荣,所以,凡事都想当个胜者,似乎只有这样,才有尊严、才有面子、才感到自豪、才让人佩服。否则,就很难“咽”下这口气。可是,有些事是不能争强好胜的,如果你非要当‘胜者’,其结果往往是,轻者丢尽脸面,重者两败俱伤。俺是村里的书记,大小也是一个‘父母官’,凡事还是讲点胸怀,吃亏是福吧!俺当了一辈子的‘村官’,没有积累什么财产物品,没有存下什么金银细软,只留下一把做人的心尺,上量天,下量地,中间量自己,这一辈子俺就是靠这把心尺过来的,俺问心无愧!”最后福增嘱咐大家,今后咱们要尽量在心上筑起一个“六尺之巷”,谁也别再提这事了!

9月的高庄,柳枝摇曳,雀跃莺啼,一派生机盎然。福增的三间坐北朝南新房落成,准备乔迁之际,儿子小秋正巧又去外地开会路过家乡。这天吃过早饭,开始收检搬家东西的时候,福增打开橱柜抽屉,拿出几个个大大的纸包,嘴里念叨着:“时间过得快啊!”好奇的小秋走上前去,看见几个很大的报纸包裹,以为里边放着什么宝贝疙瘩呢,打开一看发现满包都是证书、奖状之类,足有三五十本之多……小秋很是惊讶,他好奇地问父亲:“怎么这多奖证啊?”父亲说:“改革开放这些年里,上边年年发给的。俺一般不给人看,今天要搬家了,这才拿出来啊!”小秋好奇地翻开一看,从20世纪70年代末期,特别是1984年孙镇公社改为孙镇乡以后,父亲的奖状、证书没有一年间断。父亲一边翻看,一边给小秋三言两语地讲述每个证书后面的故事梗概——高庄被县委、县政府命名为“文明村”;县委、县政府向父亲颁发“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荣誉证书,并获得“二等奖”;市委、市政府向父亲颁发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荣誉证书,并获得“二等奖”;连续获得市委、市政府颁发的“模范党支部”的奖状……

小秋在久违的村里浏览着,心中突然有了一种莫明的感动。是的,小秋觉得父亲就像老家门口那株高大的古槐,而那株古槐也酷像父亲。在小秋记忆的影像中,很多是关于父亲往事的片段。父亲的肤色与古槐的外皮,都是经过岁月洗礼加入浓墨重新调和了的,所以他们显得都是沉淀很久、极有分量的颜色。小秋曾试图用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共同描述父亲与古槐风吹日晒后的颜色,但是一直不得而知。小秋只是知道,父亲松弛的手背和手背上蚯蚓状的血管像极了那株古槐的树皮,虽然厚重,却很有质感。每次见到父亲手上那些裂开了的口子,都会严重冲击小秋的视觉,使他怯怯地不敢抚摸和直视……那天晚上,小秋一会儿想到了父亲,一会儿又想到了古槐,古槐父亲,父亲古槐,虚影交错,幻像叠加,浮想联翩,夜不能寐,于是伏案疾书,写下一首小诗,但是标题不知是应该写给古槐,还是应该写给父亲:心系广袤,气随和兮。深植泥土,弥地野兮。品兼杨松,展千古兮。叶茂情愫,百姓凡爱兮。德魂永驻,吾铭刻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