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暖的阳春,一切显得那么活跃而又美丽,天空是那样的湛蓝,日光是那样的明媚。广阔的田野上,农民耕耘沉睡了一冬的土地,缕缕热气在大地上蒸腾,闲散而又轻柔。温馨的气息,混含着新生野花的香味,布满了整个天空,钻进人们的心中游丝般地轻轻摇曳。这时,那株古槐长满了嫩青的新叶,枝叶间挂满一簇簇槐花的蓓蕾,微风拂来,满屋槐香,是那种细细的、滋润心肺的香。
历经几次大起大落,特别是老母的不幸去世,给了福增连续不断的打击,一时顿觉身心疲惫,面容也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浑身的肌肉似乎一下子松弛下来,但是骨子里那种倔强的精神似乎仍在生长。福增心想,不管如何总算顽强地从那个年代里走了过来。每每忆起往昔的峥嵘岁月,福增都会不经意地想到门前这株老古槐,心中感佩不已。古槐皲裂的树皮衬托着它傲然的枝干,挺立的枝干又极有责任地支撑着如伞的树冠,立在风中,遥视远方。
回家办完母亲的丧事以后,正在准备启程返回湖北的福钧,始料不及地突然受到闫冰的执意邀请,要让福增、福钧等王家所有湖北来人,无论如何一定要到他家吃顿便饭。那天晚上,大家围坐一起,喝着小酒,吃着水饺,神侃一通天下形势、人情世故。这天,闫冰的情绪似乎很高,说起话来滔滔不绝,那神态、那气色,依然还是年轻时代那种指点江山之势。说到兴奋之时,闫冰倒了一杯衡水老白干,站起来,说:“趁着福钧回来了,今天咱们难得一聚,几十年了都没在一起这么坐过,难得啊!好在咱们几个老家伙都还健在,也许下一次再想这么聚聚,就不容易了。不说那么多了,咱们都一齐干了它吧!”听了这话,在坐的福增、福钧等人马上站了起来,情绪也有点激动。闫冰的老婆和子女都拦他,不让闫冰多喝。闫冰说:“今天俺高兴,让俺喝点,懂不?”闫冰的老婆说:“不是不让你喝,而是你不能喝啊。”闫冰说:“俺这一身伤疤一身病的,保养得再好,也蹦达不了几天了啊!”闫冰举杯,一口干了。在坐的福增、福钧都说:“你坐下来,你坐下来。”闫冰说:“俺不能坐,你们都知道,咱这里有个规矩,敬酒得三杯,三杯才成礼。这是第一杯,俺敬在坐的湖北男女老少,回来一趟不容易啊。”闫冰又倒了一杯,说,第二杯,俺只敬一个人。闫冰对福钧说:“福钧,你也把酒倒上。”福钧笑说:“好,好。”闫冰的儿子马上给福钧倒满了。闫冰说:“这一杯俺敬你。你坐着,俺站着。不是说今天在这里你的官衔最大,而是说你远道而来,咱们多年未见,得干一杯!”闫冰喝完拿起酒瓶,自己倒了第三杯。见状,几个人上前劝他,说:“你不能这样喝。”闫冰端起酒杯,对福增说:“咱俩得好好喝一杯!说一千道一万,过去是俺对不住你了!”闫冰又一口干了。这时,福增突然发现闫冰的脸上爬满了野藤一样的皱纹,横七竖八,既无条理,有无规则,过去舒展的额头,现在像用黄牛拉着古老的犁耕过一样,出现了道道深沟,如同大山的褶皱叠摞着。听了闫冰的话语,福增百感交集地说:“哎呀,你可是言重了啊!”于是也赶紧喝了下去。这时,闫冰好像酒兴正酣,又端起酒杯,说:“前三杯俺敬人。这一杯俺敬鬼。敬俺的父母和跟俺一齐闹革命在战斗中牺牲的战友。”闫冰突然老泪欲滴,俯身向下,将酒筛在地上。
正在大家沉吟之时,闫冰竟把当时“四清”运动的台前幕后所有的事情合盘说出,并对福增、福钧当场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当时完全出乎福增、福钧兄弟的意料之外。那时,听说闫冰已经是检查出了膀胱患有不治之症。听完闫冰一番深情表白,福增、福钧没有什么一丝畅快,反而心中阵阵悲切。他们觉得,大概这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一种反映吧。福增的目光扫过闫冰黑瘦的面容,斑白的两鬓,似生伤感,说:“别说,你真的是显老了呢!”然后,福增也以诚恳的态度一再表示:“其实,咱们两个前生无仇,今世无冤,有人不是说过么,‘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么,如果说过去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么福增俺就更有做得不到的地方。再说过去的事情,也不是你我之间能够决定的了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俺是俗人,习惯站在自身的立场上看待和考虑问题,不经意间就会伤害了他人,等到自己明白以后,已经后悔莫及了。让俺说,要紧的还是现在和今后啊!你说对不?一句话,咱们两家从今以后有情有义,无怨无仇!”当时坐在酒席上的小秋,听着他们的谈话,突然想起寒山、拾得的一段对话——寒山问拾得: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想想闫冰当年曾经那样地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再看如今的谦恭和蔼,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往事不堪回首,可是王闫两家之间的争争吵吵、恩恩怨怨,又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根本利害冲突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也许,所谓“俗人就有恩怨,恩怨就是江湖”,就是这个意思。不错,只要说到高庄的过去和现在,人们自然言必称两位人物——福增和闫冰。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人们勾勒出高庄前前后后的基本脉络。这其中不知几多悲欢,几多恩仇。同是革命战友,却又是两个个性十分鲜明的对手。像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他们也有各自的优点和缺点,也有他们各自的脾气和禀性。他们在一起,自然也会有友谊和矛盾。这两个人在长期的交往中给人们留下了太多的故事,留下了太多的耐人寻味的情节,自然也留下了太多的深刻的经验和教训。理解是一种宽容,一种感情色彩浓郁的情绪。福增、福钧与闫冰,他们此时迟到的重逢相聚,总算又把这两团积蓄太久的情感熔化在一起,使得心灵激烈燃烧起来,发出令人心跳的脉动!重逢的机缘很神奇,可遇不可求,似乎冥冥之中老天爷的有意安排。只要彼此有一份牵挂,即便一扇门关闭了,上帝也会为他们打开一扇窗户……
闫冰这天晚上喝得有点高了,这是退休以后不曾有过的现象。不算啤酒,他们三个人喝了两瓶衡水老白干,那可是67度啊!其实,闫冰是喜欢喝慢酒的人,咂摸着滋味,边看边闻,慢斟细饮的那种习惯。可是这天晚上他却突然根本不知道品为何习,酒为何物,一杯一撅,杯底朝天,亮开嗓门,句句都是性情中人的江湖义气。饭后,大家相继告辞,福增与闫冰两人余兴未尽,促膝长谈,时至黎明。他们天南海北,高谈阔论,只是都未再去理论陈年旧事的疙疙瘩瘩,而是谈了一些人生在世的不少咀嚼和回味——
福增说:“俺这一辈子啊,算是和黄土打了一辈子交道,春耕夏播秋收冬藏,只想让兄弟爷们混个肚子圆实。想想过去,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也没忙出什么名堂。”闫冰说:“俺这一辈子呢,最没嘛意思,基本天天坐在机关里,喝喝茶水,连翻翻报纸的本事也没学会。吃了几十年的‘皇粮’,也没当个什么官,就这么老了,懂不?”福增把手一摆:“你比俺可强多了。你看你和俺年纪相差不了多少,但你细皮嫩肉,俺却又黑又瘦,看起来你比俺还要年轻好多岁呢!”闫冰把茶杯一放:“嘛呀,别看俺胖,那是坐机关长期不运动的结果,虚!生命在于运动,俺现在一身的‘富贵病’。你看,俺煮干饭也糊,俺煮稀饭也糊,就是打麻将不糊;俺工作不突出,俺政绩不突出,就是腰间盘突出;俺职务不高,俺收入不高,就是血压高;俺权力不大,俺住房不大,就是心脏大。看你长年劳动,身体不胖,千金难买,俺看啊,你至少要比俺多活20年呢,懂不?”
福增被他说笑了,说:“人间的福都让你们这些干部享受了,俺这辈子吃的最好的是猪肉,穿的最好的是那件呢子褂子,住的最好的是咱们这土坯平房,到过最远的地方除了一趟湖北,然后就算县城了。海参鲍鱼、高楼大厦什么的,俺们只是过个耳目的瘾,都让你们享受了。和你们比起来,俺们算是白话了呢!”闫冰把脸一落,说:“没有吃过那是想吃,吃过之后还就不是那回事?还是老话说得好,棒子黏粥,永远不够。懂不?”福增说:“话是这么说,农村嘛都不行,看病没好医生、好条件,得了大病就要到城里去治,孩子读书也没城里的条件好啊!”闫冰摇了摇头:“你是不知道,城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可多啊,没病也给你弄出个病来,哪有乡下,有树,有水,空气新鲜,食品卫生,懂不?”
福增说:“说到底,还是你们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就是在家睡一天,国家还照样给你开工资呢,衣食无忧。哪像俺们,风里来雨里去的,累死累活收入少,生活差。俺们的命就是土命,你们那命才是金命。”闫冰点头:“表面上看是这样的,精神上却不一样啊。官场上尔虞我诈、阿谀奉承的事多。这年头啊,反应慢的会被玩死,能力差的会被闲死,胆子小的会被吓死,酒量小的会被灌死,身体差的会被累死,讲话直的会被整死,能干活的会被用死。不是有个民谣说么,现在有些领导,表扬溜须拍马的,提拔指鹿为马的,冷落当牛做马的,整治单枪匹马的。咱可就是那单枪匹马的啊,活得多累啊!你们虽然体力上辛苦些,但内心里是轻松的,干完活儿,往炕上一躺,一直睡到大天亮,懂不?”福增说:“呵呵,当国家干部多风光啊,象你,四里八乡的都知道你,还能经常接触上边的领导。大家都羡慕你有名气,有面子。”闫冰不以为然地说:“俺常接触上边的领导不假,可是伴君如伴虎啊,如果理解不透领导的意图,那你就等着倒霉吧!比如,领导说让你看着办,不是不让你办,而是让你抓紧办;领导说再想想,不是他没想好,而是要你别再想了;领导征求你的意见,不是真的广开言路,而是在寻求同谋;领导找你吃饭,不是让你品评味道,而是让你去掏钱;领导表扬你,不是因为你真干的好,而是在笼络人心;领导批评你,不是你真的有什么过错,而是提醒你别站错队伍。人活着还是为群众作点实事儿,才不枉活这一生。而俺们这些人呢,一辈子提心吊胆地当个跑堂小差,驴粪球子外面光,百无一用呵,懂不?”
福增说:“不管咋说,如果下辈子俺要是能当上城里人,俺就心满意足了。”闫冰说:“别下辈子了,现在农村情况慢慢好了,其实慢慢的就会比城里人还好。俺已经退休了,俺也要种些菜地,弥补这辈子白吃白喝的遗憾,做点扎扎实实的事儿,不争不求,不声不响地安度晚年,俺知足了,懂不?”福增说:“这个俺懂,要说也是这么个理。现在社会上不是有很多顺口溜么,比如,20岁觉得漂亮真好,30岁觉得年轻真好,40岁觉得当官真好,50岁觉得有钱真好,60岁觉得悠闲真好,70岁觉得没病真好,80岁觉得活着真好。生活简单明了,守住健康便好。正处、副处,最后都不知落在何处;正局、副局,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正部、副部,最后都在一起散步;总理、副总理,最后都是一个道理;主席、副主席,最后都会一样缺席。你想种地是不?俺给你分一块好地,俺帮你打一眼好井!”闫冰说:“俺现在懂得了一个道理:有能力,就做点大事;没能力,就做点小事;有权力,就做点好事;没权力,就做点实事;有余钱,就做点善事;没有钱,就做家务事;动得了,就多做点事;动不了,就想开心事。”
福增听后笑说:“是的,咱们们肯定会做错事,但要尽量避免做傻事,坚决不做坏事。眼下,你呢,既然已经退休,除了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重要的还是搞好养生保健。乡里一些干部有段这方面的顺口溜,我在这里给你学舌一遍:食物多样,谷类为主;新鲜菜果,三餐相辅。多吃豆奶,胜过药补;鱼禽肉蛋,常吃适度。运动进食,出入相符;清淡少盐,低脂食物。限量饮酒,学会说不;饮食卫生,把好门户。乡里那些干部还说,最聪明的人老玩,老乐,老豁达;最呆傻的人老急,老气,老郁闷;最健康的人老走,老动,老锻炼;最快乐的人老说,老笑,老联系!”闫冰听了,有点惊讶,说:“福增,我看你简直像个健康营养专家啦,说起话来就像那瓷窑上的瓦盆儿,一套一套的!”
闫冰明白,有很多机会,福增也可以运用他自己的才干谋到一条更好的仕途。记得那时候福增当过6联村主任、王庄乡乡长、孙镇管理区副主任、孙镇乡林场场长,如果福增想到政府去任个职,转成国家干部,闫冰相信那一定不会是什么难事。福增惟一的一次求人,就是为了儿子小秋复学。那时福增头上戴着一顶“四不清”的帽子,为了小秋今后的前途,为了能够继续读书,福增思来想去,只得忍痛自己出面。闫冰知道,那一段时日,福增一下子瘦掉10多斤,他思想上的负担与精神上的折磨,可想而知。昼夜更替,时光飞逝。当年他们的微妙关系,虽然无法找到答案,但福增也隐隐觉得那样的矛盾和斗争,好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导演着。人们之间的争斗有时是毫无意义的,而且多数情况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两败俱伤并不是不可回避的必然。人的群居性决定了人类社会合作的机会远远大于相互争斗。现在福增闫冰都有这样的体会,随缘惜福,就要宽以待人,也要善待自己。对于那种遇到点事,就非要钻到针眼里边的思维方式,或者非要把鸡毛蒜皮与陈芝麻烂谷子整明白、说透亮的人,那叫用自己的日子来怄闲气。
两人说着说着,到了雄鸡报晓、东方既白的时候。这时,福增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说:“那年俺去湖北买牛,在俺大哥福庭的办公室里看到一副书法,觉着内容不错,就抄了下来。现在,俺先念给你听一听,咱们共勉:‘知人不必言尽,留些口德;责人不必苛尽,留此肚量;有才不必傲尽,留些内涵;有功不必邀尽,留些谦让;得理不必争尽,留些宽容;得宠不必恃尽,留些后路;气势不必倚尽,留些厚道;锋芒不必露尽,留些内敛;凡事不必做尽,留些余德;富贵不必享尽,留些福泽。’今天俺把它也送给你,你想听的时候就让孩子们给你念一下,好么?”“这些话,别看文绉绉的,可俺听得明白,都是说怎么样做人的啊,好好!”闫冰收下纸条,连连点头。这时福增想记一首诗歌,依稀记得其中有这么几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难得有相遇的这一瞬间。何不用一笑代替万语千言,让心与心慢慢相连。南来北往各奔一方,难得有相聚的这么一天。何不用一笑感谢苍天,让你我在这里相见。相逢一笑便是缘,管他月缺还是月圆。相逢一笑便是缘,管他心酸还是浪漫。相逢一笑便是缘,管他今朝还是明天。相逢一笑便是缘,管他短暂还是永远……”
两道眉毛不羁地挑着,细长的眼睛射出锐光,宽厚的鼻头前挺闪亮,上唇撇起来时透着一股子倔犟和执拗——这是闫冰当公社书记时留给村人的印象。如今退休后的闫冰,过去的严厉与严肃渐渐淡去,面相温和慈祥了不少,笑容也日趋增多。他现在的最大原则是不跟任何人谈村里的工作,喜欢同普通村民聊天。闫冰在家每月领取26元的生活费,颐养天年。闫冰生在高庄这个村子里,在这片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干了一辈子的革命,最后还是落叶归根。如果一个人的影子总也被你甩不掉,那他一定是烙印在你的心里了。如果一个人的影子总也被众人甩不掉的话,那他一定是烙印在时代的心里了。那年岁末,一个被众人甩不掉的影子还是走了。闫冰活了73岁,这个岁数按照当时的算法,应该也是长寿。有句老话,叫做“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据说,闫冰去世的时候,走得很自然,走得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