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见惯了多少孩童变成老儒,见惯了多少青丝变成白头。村人感觉一个一个的老人,稍不留意就都那么突然地“走了”或者“没了”,像是黄昏的太阳一样,转眼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高庄老人过世,俗话说是“走了”或者“没了”。如说老人死了,高庄人感觉那是对老人的不敬。如说老人逝世,又感觉有些咬文嚼字。有人说,天上掉下一颗流星,地上就会死一个人;也有人说,地上死了个人,天上就会多颗星星。
每逢有人结婚、小孩出生或者老人“走了”,村里都要请来吹呜哇的班子吹上几天。这里所说的“呜哇”,其实就是高庄的土语“唢呐”。在高庄,送走老人竟然也和迎接新生一样的热闹、一样的吃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是村里的一道风景,像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他们佝偻着腰板,拄着拐杖,在王家屋前的古槐下、土堆旁享受一生最后几个年头的时光。一堆老人坐在晚霞下面,土布衣裤不知穿了多少个春夏秋冬,一人一根旱烟袋,一缕青烟冒出来,飘不到一尺来远,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老人够清苦的,就连夕照也对他们都显得异常吝啬,每每连声招呼不打,一不注意红红的夕阳就溜之乎也。有的老人叹息一声说,某某又“走了”。有的老人叹息一声说,人,哎呀怎么就这么不经熬呢?有的老人叹息一声说,还不是黄泥巴埋到脖子上了么,一口气上不来就沉下去了呗。有的老人叹息一声说,好像夜来个俺们还一起光着屁股,在江江河里摸鱼玩呢……
“人能”任老三、“白话王”的堂爷,这时也都是年逾古稀的人了,有时候也到那些耄耋之年的老人们那里凑凑堆,聊聊天。到了那里,比任老三更老的老人便倚老卖老地与他调侃,说,俺们可都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一百年的老刺猬了,你这小年轻的村干部也跑来凑嘛热闹,还不去开会?任老三就说,别笑话俺,俺早就是平头百姓一个了。现在俺也到了“人老中气衰,撒尿打湿鞋,见风眼流泪,放屁屎出来”的年纪啦!老人们听了笑着撇嘴、摇着头说,嘛呀?你还在俺们面前充老呢,不怕折寿啊?任老三并不气恼,只是无言地笑笑。堂爷帮腔说,你们再凑近点仔细看看,任老三真的也是“头上打了霜,眼睛发了光,嘴里开了窗,裆里收了浆”呢!不算“小年轻的”了!于是,大家伙就都痛痛快快地乐呵一回。等到天快黑了,一个一个老人又都拄着拐杖咳声叹气地回到各自的屋里。活到这把年纪,他们已经和生活握手言欢,他们能与时间计较些什么呢?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时光流逝的脚步,在这一点上,人显得格外的脆弱无助。村里年轻人看见他们的时候,内心油然生起一些敬意或者怜悯。
1978年6月的一天,福增还在公社开会,突然家里堂弟福正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急促地说:“俺大娘今天病得厉害,一会清楚,一会糊涂,你赶紧回家吧!”令人烦不可耐的是,那天的会议漫长得就像这个潮湿郁闷的初夏,絮絮叨叨,慢慢吞吞,一直没有结束的样子,让人非常压抑、烦躁。“好几次母亲都病得不轻,这次估计真的怕是挺不过去了”,福增心里这么想着,只好请假退出会场。回到家里,看到母亲躺在炕上,气如游丝,还伴随着高烧,家人正用棉签沾着温水小心翼翼地在母亲的嘴巴上涂抹。过了几天,接到电报的20多个湖北子孙男女,清早到了连镇,下了火车又做“二等”赶回家中。这个“二等”,就是北方这片农民自己用自来水管焊接的、后座可以用来带人的简易自行车。福钧回家看见二哥福增和家人都陪伴在老人跟前,这时他俯下身来亲昵而悲戚地叫了声:“娘!”王安氏睁开那干涸迟滞的眼睛,嘴唇蠕动一下,轻声说:“都回来了,俺不碍事。”福钧见母亲的脸腊黄憔悴,颧骨更加突出,眼窝深陷了一圈,—头白发蓬松着,越发显得苍老,盘腿靠在被罗子上。福钧感到一阵酸楚,望着老母亲的面容,眼睛里慢慢地泌出一眶泪水,嘴唇微微抖动起来。王安氏见了,扯过福钧的手,轻声说:“这是做嘛,像娘要死似的,把你吓成这样。别哭,别哭!你哥呢,他怎么没回来看俺啊?”福钧听了一怔,马上回答:“俺哥他工作太忙,让俺给你说!”看到母亲无奈地点头,说:“忙,忙,忙得俺们娘儿俩怕是见不着面了!”福增、福钧听了娘的这话,痛苦的泪水都哗的一下子流了下来。王安氏的双眼已经浑浊无光,暗黄的幕壁弥散在眼珠的周围,像吸水的海绵体吸干了眼睛原有的溫润,但她的目光还在打量着福钧,像是要在福钧身上搜寻什么。福钧在与母亲的目光对接中,从母亲的深情注视中,复活了一位母亲久盼儿女重归故土时的温情和慈祥,复活了一位耄耋老人对晚辈无须明言的关爱和宽容。从她的深情注视中,福钧这才近距离地看清了母亲有些浮肿的黄白脸上,刻满了刀割般横竖爬行的皱折,头颅下方是肥胖的身躯,形成一座山样的底座。哦,母亲,历经岁月淘洗,89岁高龄的你,已然被苦难的刀斧刻成了一座雕塑,福钧心中一阵悲戚的颤栗!从小就在奶奶手里长大的小秋,看着奶奶无以言状,拿着小勺,喂着奶奶小米稀饭,心里想到自己也像一首诗歌说的那样,“想起了流泪,说起了内疚,工作太忙成了我的理由……说起了揪心,想起了难受,千里之外加重我的乡愁!……”坐定之后,二哥福增向福钧他们叙说了母亲的生病的前后经过。89岁的王安氏原来身体就有不适,前些日子正处于春夏交替季节,气候变幻无常,咳嗽就有些加重,听诊还发现有杂音,就让公社医院的医生来做了个检查。后来开了“点滴”,一说“点滴”老人就急,说那太贵,家人拗不过她,只好给她吃些退烧消炎药片。可她对西药片又不相信,说那些“棒子粒儿”,不够塞牙缝的,屁事都不当。前几天晚上猛地又发高烧,快到40度了,这才不依她,按照医生的意见,一天输进两瓶药水,一直点了两天才退烧。听到这些,福钧用手又摸了摸老人的额头,觉得已经没有发烧的感觉,这才放下心来。一家人围着老人又闲聊了一会,见到了大半夜,于是都去睡觉了。谁知,这天子夜过后,一向睡觉有些鼾声的母亲,突然寂静下来。一直警觉地守候在旁的福增顿时感到不对,赶紧起来,一边开灯,一边呼唤:“娘!娘!”起来一看,母亲的嘴巴似乎只在微动,嗫嚅念着福庭的乳名,后来艰难地咽下最后那口游气。一位坚强的生命无疾而终,王安氏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程。
自古常言红颜薄命,王安氏也没逃过这一劫。20多岁时,王安氏操持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洗洗刷刷,缝缝补补。30多岁时,家里不但养有4个孩子,还有一个年迈的公公。文有遭人谋杀,王安氏的一副弱肩承天接地,含辛茹苦地把几个儿女抚养成人。40多岁时,她的3个儿子先后参加了革命工作,他们早出晚归,王安氏整天提心吊胆。50多岁时,她又让两个儿子随军南下,远行千里。60多岁时,吃糠咽菜,食不果腹,一场大病,差点见了阎王。70多岁时,日子稍微安定了一点,可她并不知晓自己的长子已经含冤离世。80多岁时,王安氏已经进入耄耋之年,垂垂老矣,且疾病缠身,卧炕不起……坎坷人生路,甘苦心自知。王安氏记得,自己的一双小脚,很早就被长长的裹脚布缠成了粽子模样,以大脚趾为首领,其余4个脚趾被撅折且踩平在脚心里。这双曾给她带来荣耀的小脚,在人后剩下的则是痛苦。60年代农村的生活条件用饥寒交迫来形容,一点不为夸张。为使一家餐桌不会空无一物,王安氏便迈着自己的一双小脚,去村前刨了一块地,迈着自己的一双小脚,去担粪、松土、浇水……种上萝卜、白菜、茄子、辣椒、西红柿、根大菜……还在院里围了鸡笼,养了一窝生蛋的母鸡。一季一季的开花结果,菜园也就承载着王安氏一茬又一茬的守望和期待。在时令的周而复始里,在万物的暑寒荣衰中,王安氏的背弯了,双鬓已渐添华发,那操持农具的身姿也不再便捷稳当。但菜园子仍是王安氏最爱的去处,那双结满茧花的手,永不歇息地忙活着,好像总也离不了那块园子。王安氏每天从地里回来,还有要烧茶煮饭,养鸡喂猪,晚上还要利用空闲时间飞针走线。她把雪白的棉花用秸杆擀成条,然后用两只小脚顶住纺车,左手绕圈、右手抻线。70多年里,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高庄和距离高庄三里路远的孙镇。王安氏常去那里赶集,几乎每次挎个篮子,有事没事走上一趟。每次村上一同赶集的年轻妇女总要落在她的后头。后来,生活安定了,条件改善了,本来应该多享几天清福的王安氏,却已年老多病。
王安氏一人在狭小空间里生活,她却没有失于固执沉闷,一直把握着乐观向上的生活方向。上个世纪40年代末期,福增的大哥福庭与大嫂桂珍两人协议离婚。当时母亲和大哥都答应了大嫂桂珍提出的“离婚不离家”的要求。王安氏感到欣慰的是,离婚以后的桂珍仍与以前一样,独身住在北房西屋。桂珍当时说过,“俺是婆婆从口里省下的一口饭养大的,现在虽然不是她的媳妇,但俺还是她的闺女,俺要一直侍奉婆婆到百年之后。”几十年来桂珍仍像女儿一样,只要天气晴好,她便先把王安氏的被褥拿到院子,搭在凉衣绳上。每当王安氏有个头痛脑热,都是桂珍娘前娘后,问寒问暖,精心侍奉。后来,王安氏80多岁以后,一连几年都是盘腿坐在炕上。福增、桂珍轮番照顾,送茶喂饭,端屎接尿。让福增心痛不堪、愧疚难安的是,她老人家一生身负重荷,命运艰难,临死也没让她知道远在天边湖北的大儿福庭早已先她而去。当时正是“****”风头正劲,福增、福钧仍陷“水深火热”之中,怎敢再把这天塌地陷的噩耗告诉她老人家?那些日子,福增在泪光中似乎看到,尽管缺吃少穿,家境十分艰难,老人仍然乐观、顽强地生活。那时家家缺柴,柴火的来源也就成了村民目光的焦点。每当深秋树上的第一片叶子刚刚落地时,人们就开始抢着去搂树叶了。一时间,大坑里、枣行里、树档里、道沟里,到处都是搂柴的人,凡是有树的地方,很快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冬日里,农事活动少,失学在家的小秋,大部分功夫都要忙于拾柴火。田野里凡是能长草的地方他都去刮了一遍又一遍,细细的草根也被从土里刮出来做了烧柴。但是每天家家还是不够烧的,王安氏从不着急上火,而是心平气和地想方设法。有时她在墙角旮旯找出一个两个废弃的木板凳子,有时她去木工那里赊欠一点木屑刨花。有时哪怕当天午饭还没着落,她老人家依然毫无愁容,有时她去隔壁邻居暂借两升玉米粉子,有时她让孟庄女儿那里先拿十斤八斤谷子……在她内心像有一个强大的底气支撑着自己,那就是成器的三个儿子让她扬眉吐气,兴旺的家族让她燃起心中希望之火。世界的多彩,许多都靠声音传递。晚年王安氏年老耳聋,让她对世界少了不少生趣。但她心明眼亮,只要见你嘴角一动,凭口型,观脸色,看身份,她大抵就能猜出十之八九的意思或者内容。年近90的王安氏,是高庄年龄最大的在世“寿星”。她象一个勤劳的老农,每天在风中弯下腰去,嘴巴快要啃到泥土,她以这种姿势亲近生活,顽强劳作。尽管她的腰板已经不那么挺直,但她几十年来一直颠着小脚为了生活跑前忙后。但是,福增知道,一旦母亲的腰板完全驼下去的时候,老人就即将躺在泥土里了。
王安氏临终之前的一段时日,经过精心调料,一度恢复的很好,脸色红润起来,精神状态也好,睡眠正常,食欲不错。可是后来王安氏衰老的身体突然垮了下去,村里人私下说道,哎,年龄不饶人,再好也不行,这也就是镜里照人,有今没明的事了。不久,王安氏躺在用黑漆油过的柏木棺材里。子孙恸哭不止,撕心裂肺,那是一个令人不堪驻足的场景,生死在那一刻遥不可及,痛彻心扉。于是,在小村的坟地里,出现又一个上面插着哭丧棒、引魂幡的土丘。生者在高庄继续打磨生命,逝者在泥土下护佑着生灵。傍晚时分,光影渐渐散去,黑暗渐渐加深,王家门前的古槐开满一树的苍白。这个时候,槐花变得纯粹,周遭的黑暗好像做了底板,槐花的洁白,跳跃出来,成了黑布上绣了白花。福增仰头望着古槐,心被一种莫名的悲情填得满满的,说不清那情绪除了悲痛哀怨还有什么。那一刻,时间停顿,风不吹,云不走,仿佛什么都想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一旦经历了大悲大痛、生离死别,人会更加清晰地明白,有一种爱是无法偿还的……眼下,福增到了今天这个年龄,才开始知道怀旧和忧伤,才感觉到人生的无奈和苍凉。在安排母亲后事的时候,他将父亲迁坟与母亲合葬。福增努力回忆父亲的容颜,可是他总是记不清晰。难怪,父亲遇害的时候,福增只有三岁啊。这时,忽闻振聋发聩的唢呐声和鞭炮声,给悲伤的“白喜”增添了不少的苍凉。福增觉得,相依为命的母亲如今老去,仿佛整个村庄甚至整个世界也都老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