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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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天不藏奸(7)

只要温度适宜,桃李最是不守本分,杨柳更是疯狂无忌,它们为了开脱一时的寂寞,为了短暂的激情而尽情放荡,恣意张扬,它们好像忘了温柔的春风过后还有凌厉的夏雨,虽有红的发紫或者郁郁葱葱的风光,但是仍然逃脱不了肃杀冬霜的遭遇。所以,人们爱古槐,爱它在繁华面前的清净,爱它在寂寞之中的矜持,爱它高大伟岸而韬光养晦,爱它信奉博爱而默默无言……

1974年,孙镇公社党委书记老刘,因为群众多次举报,后被调往县民政局,担任正科级待遇的副局长。不知不觉,他也加入了“六打”干部行列:清晨起床打打拳,上午开会打打盹,中午喝酒打打嗝,下午上班打打浑,晚上休息打打牌,半夜回家打打架。这天下午刚上班,老刘接到一个电话,说是他的一个亲戚找他。拿起话筒,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已经下台的原高庄大队村支书苟耕申。苟耕申在电话那头语气吞吞吐吐,央求让他速到前进街派出所去接他。问他为什么在那里,苟耕申含糊不清,闪闪烁烁,说是“见了面就知道了”。老刘看在自己与苟耕申他表哥的那层特殊关系,还有自己曾在孙镇与苟耕申的一些交往,于是懵懵懂懂地赶到了派出所,到那一问才知道遇上了一件尴尬的事。原来今天上午,苟耕申来到县城一家百货闲逛,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拥挤过程中,趁机伸手捏了人家姑娘的臀部一把。姑娘遭遇如此非礼,扭头一看还是一个胡子拉碴的农村老汉,一时大呼小叫起来。苟耕申遂被人家扭住,不但被人拳打脚踢了一顿,还被扭送到了派出所。结果,苟耕申想吃人家的便宜,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其实,审来问去就是这么一回事,警察有点不大耐烦,责令具结悔过,想让苟耕申的亲戚或者熟人领走完事。于是,苟耕申就报出了原孙镇公社党委书记老刘的大名。这也不是什么出头露脸的好人好事,老刘只有在派出所里陪着笑脸,说尽好话。此时好像犯事的不是他苟耕申,而是老刘自己一样。等那个乳臭未干的小警察说了一声“可以走了”,老刘赶紧拉着苟耕申走人。

带他回家?老刘觉着这种事多少让人感到有点晦气、忌讳。就此送别?老刘觉着情理上又有点儿说不过去。思来想去,老刘便带着苟耕申来到一家熟悉的餐馆,找个角落坐下。苟耕申满腹狐疑地问:“怎么,你不带俺去家里看看嫂夫人?”老刘心想,象你这种货色,还好意思到俺家里去?嘴上不便明说,只是搪塞地解释:“你嫂子出差了,没在家里,俺也不会做饭,咱哥俩好长时间没有一块坐过了,正好今天咱们在这里好好地喝上几杯!”几番推杯把盏,苟耕申情绪迅速提升,好像今天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喝至兴头,苟耕申索性赤着两只脚丫蹲到椅子上,右手拿筷子,左手端杯子,手指缝里还不忘夹着一支烟卷,姿势还很潇洒。只听他说:“反正现在咱也不干支书了,但是不能闲着啊,俺计划着把村前几个没用的大坑都承包下来建成养鱼池,一年赚它个三千五千的,应该不成问题。这样除了上交,不但俺能发点小财,而且也能孝敬你老人家,到时候保证局长大人你天天吃上高庄的鲜鱼水虾。你甭客气,谁让你是俺表哥的铁哥们、俺的恩人呢?”

说到这里,并不信以为真的老刘,心里也很受用,呵呵一笑,点头称是,说:“你这个想法很好,水坑闲着也是闲着,你这么一弄,可以变废为宝,说不定真能搞出一点动静来呢!”但是需要多少资金投入,怎么筹集?老刘只是内心思忖,没有出声,免得苟耕申开口借钱,如不答应,双方反而闹得难堪。其实老刘心里明镜似地,苟耕申、苟耕皮、苟耕陔这些个人一路货色,让他们耍耍嘴皮子,动动笔杆子,玩玩心眼子,抡抡木棍子,还可以;要真让他做点正儿八经的实事,那可就不中用了。于是,老刘给苟耕申说了几句真心话,他低声说道:“过去俺在孙镇,可以罩着你,护着你。如今俺已离开那个地方,以后你就得自己多长几个心眼,免得栽了跟头还不知道醋在哪儿酸,盐在哪儿咸。在官场上,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这么给你打个比方吧,比如,领导是篮球,既要紧跟又要使劲拍;群众是排球,既要主动接球又要加强拦网;工作是乒乓球,在台子上来回推挡不能停下;问题是羽毛球,一定要把它扣在对方场地里;棘手的事是网球,一定要大力扣杀;调查研究是水球,半天不入门,而且水分还很多;伺候领导是曲棍球,永远要弓着腰跑来跑去。这些,你还不太懂得啊!”可是这时,苟耕申的大脑已经被酒精烧得踌躇满志,大大咧咧:“俺是不懂,可俺毕竟也是原书记一个吧?骆驼瘦死比马大啊!”他那粗俗的姿态,高亢的嗓门,引得小店里来往顾客惊诧不已,指指点点,摆头窃笑。有用的没用的说了不少,也已经喝足吃饱,这时街上的路灯也都亮了,老刘只好硬拉着他离开餐馆。

谈话中老刘已经明白,苟耕申的支书不能干了,下地干活也不情愿,今年他已三十有八,婚事依然无影无踪,年初倒是有人给他介绍了一桩倒插门的婚事,他到人家住了几天,干活累了不行,饭食差了不行,还直着个劲往人家闺女炕头转悠,女方一家人既规矩又勤快,一看这哪是待聘的女婿啊,简直比养个老爹还难侍候,搞不好还会“引狼入室”呢。结果连个“考验期”还没过完,就被下了“逐客令”。看来,苟耕申今生今世八成也是“属骡子的一辈儿”了!苟耕申压惊的白酒喝得不少,汽车站也早已关门了。在进旅店大门的时候,还在台阶上摔了一个跟头。老刘一看这个架势,忙说:“你喝得不少,赶紧找个地处睡觉。明天俺也得赶早去省里开会,就没时间陪你了。”老刘这样说,目的是准备“金蝉蜕壳”,不再伺候他了。进了一家旅店,老刘正准备溜之乎也,这时苟耕申打了一个饱嗝,泛出一团酒气,伸手抓住刘书记的胳臂,说:“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实不相瞒,俺这次来县城,是给俺爹抓药的,遇上了这么一桩子倒霉的事,药没抓成,钱也丢了。不管嘛样,刘局长你得给俺划拉两个,下次再来俺一定还你。”老刘耐着性子问他:“得多少啊?”苟耕申含混不清地说:“几十就行。”老刘翻遍全身,把仅有的几张票子连整带零地掏出,只有不到十一二块钱。苟耕申接过钱来,连声谢谢也没来得及说,就朝床上一倒,鼾声响起。连连摆头的老刘,自己也是一身醉意醺醺。回家的路上,老刘步履瞒珊,边走边想,人生一次不醉,也许遗憾;人生经常大醉,则会窝囊!多少回自己不去不去又去了,不喝不喝又喝了,喝着喝着又多了,晃晃悠悠回家了,回家进门挨骂了,伴着骂声睡着了,睡着睡着渴醒了,喝完水后又睡了……多少回自己不吃不吃又吃了,吃着吃着又喝了,连吃带喝又多了,回到家里后悔了,悔着悔着又困了,睡觉梦到饭好了,起来肚子真饿了,晚上饭局又去了”……一进家门,妻子阴沉着脸质问他到哪去了,老刘只好用“老家一个堂弟来了”好歹应付过去。

这天晚上,苟耕申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一个美梦。他梦到见了西天如来佛,于是痛哭流涕诉说自己人生的诸多不顺,祈求佛祖施恩解救。如来佛问:“那你下次脱生想要什么?”“俺想要个好房子。”如来佛点点头。“给俺一部电驴子摩托车。”如来佛又点点头。苟耕申接着说:“哦,俺特别想娶个年轻的媳妇,像刘丽那样的,陪俺睡觉,给俺生儿!……”如来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别再绕弯子了,你直接说还想当村支书不就得了!”“咣”的一声,旅店服务员进门来打扫卫生了。这时苟耕申被惊醒了,发现原来刚才是做的南柯一梦。早晨刚一上班,旅店服务员又把电话打到老刘办公室里,让他去结算一下旅店费用:“除了房费,你的亲戚还用房间里的一条枕巾擦了茶叶水和呕吐物,枕巾已经无法洗净,需付费用一共5.50元,不过弄脏的枕巾你可以带走。”老刘心里那个窝囊,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心想这个人可真是“脱了裤子推磨,转着圈儿丢人”啊!此事转眼过去一个星期了,这天周末老刘一个下属到县城办事,他们不期而遇。真是无巧不成书,那人与苟耕申还是亲戚。老刘顺便说起上次苟耕申来县城的情况,这位下属说:“嘛呀?苟耕申的父亲过世多年了,他还给他爹抓药啊?”老刘诧异:“不对吧?苟耕申确实是说来给他爹抓药的啊?”下属笑道:“抓药?别听他胡扯了。老人挺不幸的,病重那会儿连碗热水都没人给端,更别说是抓药了!”

苟耕申从县城回村大约一个多月,一天公社派人来到高庄找他。村里有人带着到了苟耕申家,见面后介绍说:“这就是俺们村原来的苟支书。”苟耕申伸出双手,身体前倾,握着来人的手,显得十分谦恭,点着头说:“苟耕申,苟耕申。”其中一个高个子来人先自我介绍说:“俺是公社党委办公室的干事,姓吕,吕杰。”他转过身来,指着那个矮胖子说:“这是公社党委办公室的主任,万达主任。”又指着一位身着警服的瘦高个中年人说:“这是公社派出所所长,高所长。”这时苟耕申神情有点紧张,勉强挤出笑容,说:“欢迎,欢迎!”看得出,他脸上虽然笑,心可虚得很。寒暄几句以后,万达脸色一沉,极其严肃,就像一张铁板那样僵硬,硬的没有一点感情色彩,他威严地说:“根据群众举报,你犯有贪占集体款项和乱搞男女关系等问题,经过公社研究,并报县委领导批准,决定对你进行审查。俺们希望苟支书能够配合俺们的工作,如实地毫不隐讳地讲清问题。你曾经是一个村级领导干部,也用不着俺们过多地向你宣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因为这些你过去是常讲给别人听的。希望你不要抱有任何侥幸心理,好好合作,这对你自己是有好处的。”从这个开场白中,苟耕申已经再清楚不过地感到,这不是什么谈话,而分明是在警告。他顿时显得不知所措,痴呆呆,傻愣愣,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鬓角的汗珠已连成线,开始往下滴。

此刻屋里显得异常肃穆寂静,静的连喘息声都能听到。这时,苟耕申在凳子上正了正身子,又用手橹了橹那缕搭散在额前的头发,脸色煞白,两腿抖动,裤子就像在浪里摆着一般,往日的威严,往日的高傲,往日的矫情,往日的暴戾,这时踪影全无,荡然无存。苟耕申有气无力地说:“容俺想想。”这显然是在拖延时间,思考对策。办案人员对这种情况见得多了,深知被审查对象此刻的心情最为复杂,总想捞到一根稻草或是找到一步退路。在这关键时刻,必须彻底撕碎被审查对象的防线,让被审查对象的精神彻底崩溃。这时,派出所高所长就像抛出一个冰块,又像扔下一颗炸弹,冷硬地说:“苟支书,如果你不愿意在这间屋里同俺们讲清楚,也可以到公社里说明白,何去何从由你自定。不管怎么说,俺们可以明确告诉你,你的案情已是铁板钉钉。俺们之所以采取这种体面的询问方式,无非是给你留一点余地,争取坦白交待,这在处理结果上同顽固对抗到底是不一样的!”“半吊子”苟耕申一听这话,心里全明白了,他的脸色已经由白变灰,灰的有些吓人。人一失去往昔得意的神采,顿时就变得十分苍白脆弱,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便见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额上的皱纹突然多起来,给人一种肉松皮不紧的感觉……一年多后的一天,老刘下来检查民政工作,路过孙镇,便让随行人员通知苟耕申来见个面,吃个饭。电话打了半天,随行人员才回来告诉老刘,苟耕申刑满释放以后,已到东北谋生去了。老刘闻之唏嘘不已,眼里还挂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