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到这个世界是偶然的,不管你愿意或愿意,经历磨难却是必然的,并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20世纪60年代末期的9月,失学一年的小秋,一直都在忍受压抑、孤寂的心理煎熬。翌年6月,公社党委再次收到了福增那份《重新核查贪污事实,恢复个人政治名誉》的申诉材料。一位分管教育的公社副书记看了以后,亲笔签上自己的意见,他说,“看了材料以后,感到福增“四不清”问题疑点不少,很有重新调查甄别必要……另,关于孩子读书,与其父问题无关,不应受到牵连。俺的意见应当尽快给予其子复学。”1970年秋季开学之前的一天,邮递员突然送来一封挂号信函,小秋打开一看竟是一张入学通知书。重返校园的那天,小秋看到刘振东老师正在院子里与别的老师交谈,见了小秋他便将温柔的目光投了过来,微笑着对小秋喊道:“来呀,来呀!”轻快的语调,灿烂的微笑,刹时深深地感染了小秋。那时孙镇中学是按部队编制,一个学校一个营,一个年级一个连,一个教室一个排。入学当天,刘老师就让小秋担任排长,并且列队喊操。见此,很多同学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其实,小秋和刘振东老师算是“老相识”了。原来,小秋读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学校来了一位新老师,并在他们班上教语文。只见他一米八几的个头,体材微胖,面色稍黑,见了学生总是笑眯眯的,无论如何也与“臭老九”挂不上钩,他就是刘振东老师。听说,他原在县报当总编辑,后来在县一中担任校长,“****”当中被“打倒”后,贬来孙镇中学教书“改造”。一次他出了一个作文题,叫做“为革命而学”。那时很多同学都是写的如何上不迟到,不早退,按时完成作业,不和同学打架,云云。而小秋写的却是怎样提高自己的文化素质,将来如何报效祖国建功立业,并且说了贫下中农“文权不掌,政权难保”之类。刘振东老师阅卷之后,认为小秋作文的“立意高远”……
小秋复学时间不久,刘振东老师终于得到“解放”,正式出任孙镇中学校长。那时刘振东校长经常让小秋到他办公室里学刻钢板,还让小秋走出校园,帮助孙镇西街撰写总结民兵连建设的经验材料。一天,刘校长到教室喊小秋出来。当时不知为了啥事,小秋跟着到了刘校长的办公室。这时刘校长问:“你是不是给《河北日报》投了稿啊?”小秋不知所以,忐忑地应答:“嗯哪。”他说:“你怎么先也没说一声啊?”当时小秋的脸红了,羞赧地低头不语。这时,刘校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又说:“《河北日报》给你回信了呢,你的稿子登出来了,不错。”当小秋把信拿到手里的时候,信已拆开,里边有一张信笺,信的大意是说《牛倌》发表,希望继续投稿之类的话。没过半月,刘校长又到教室喊小秋,出来才知道,原来是县文化馆的人到学校来了。那人大概40多岁,体态较瘦,脾气和蔼,他说了不少鼓励小秋的话,还给小秋介绍了一些本县业余作者的创作情况,临走时送给小秋3本书……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但是在当时那种“浩劫”的年代,发生在这个所谓“四不清”子女的身上,每一回都让小秋感到激动异常,弥足珍贵……
1972年的农历大年初一,后院的文堂到福增家里,来给自己的老嫂子王安氏拜年。当他看到家里依然是祖孙三代,挤在一间东屋蜗居生活。这时,他心情抑郁地对福增说:“你看在家里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要住的没住的,祖孙三代还挤在一个屋里,一个炕上,村里到现在还把你当‘四不清’干部压着,特别是人家也不给孩子一点发展机会,‘株连九族’啊,俺看小秋在家里这么耗着不是个事,等他今年高中毕业,反正国家也不高考了,干脆就到他叔那去得了。你也别不同意,拦着孩子做嘛?”福增起初真的不大同意,后来经过认真考虑,觉得文堂的话在理。转眼到了7月,这时湖北福钧正好来信说,目前这里的运动已经进入后期,中央有了进一步恢复经济、发展生产的部署,不少厂矿企业也在整顿调整,培训招工,预示将要全面完成和超额完成国家经济建设计划。目前国家仍未安排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考大学生,而是知识青年首先要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以后,再以实行考核推荐的方式进入高校学习,这些学生名曰“工农兵大学生”。小秋毕业之后,可以来我处再行考虑,等等。于是,在小秋高中毕业后便决定第二天即赴湖北。
小秋临行前的头天晚上,小舅特意从几里外的大王庄赶来小秋家里喝“送行酒”。席间,亲朋好友都向小秋说了不少“希望”、“祝愿”之类的话,独有小舅一声不吭。酒过三巡,小舅突然干咳了几声,冷不丁甩出几句不软不硬的话来:“别看在家你是独生子女,先前还是干部家属,尽管咱这生活水平不高,但也可以说是娇生惯养。但是如果出门在外,还不知道你能不能适应。年轻人血气方刚是好事,但是不能受不了一点委屈,以后怎么承受生活的各种压力?以后工作了,会有上司打压你、欺负你,也许会有朋友出卖你。离开高庄这株大槐树,到那时没有人会像父母一样包容你,人家不会对你客气谦让,到那时候要看你自己怎么办了!”说到这里,他独自又喝下一杯酒,继续天南海北地白话起来:“咱河北人性格直爽,但欠缺独立性,这是同咱们和皇家胜地北京近在咫尺有关。常年蹲在城墙角下,又怎能不受城墙的影响?咱唯一的骄傲不就是个‘承德避暑山庄’么,那也只不过是皇帝的行宫而已啊。所以,咱这里的人从来是看北京人行事,就连说话,也是绕着圈儿地学北京腔,可就是学不像。而湖北人呢,人家可就不一样了。有句俗语叫‘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讲湖北人聪明甚至是狡猾,其意还有湖北人象九头鸟一样,有九个头即九条生命,生命力很强。当然也指湖北人象九头鸟一样,九头各奔东西南北,不同心同德,爱窝里斗。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却被秦而亡。所以,后来的项羽只能‘无颜愧对江东父老’。湖北人的外号除了‘九头鸟’,还有个‘南蛮子’,就是特别凶猛。你与人家打交道,可得处处驾着小心!”小舅是大王庄村里的民兵连长,又是县人大代表,平时喜欢听个老书吾的,性格倔强,说话直露,在亲朋好友中是个敢说敢干、不讲情面的人。此言一出,满座无语,先前那种恋恋不舍客客气气的气氛立时凝重起来。小秋特别注意了一下奶奶。她正低着头夹菜。那双一向被乡邻们称道的巧手,此时竟拙得出奇,就像正在学着使用筷子的老外一样,在碗里戳来戳去,连夹了二三次也没把菜夹起来。过了半天这才有人接话,说:“情况也不会像你说得那么复杂、严重,人不到处一样嘛,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分左中右!只要自己处处忍让,与人为善,俺看别人也就不会无事生非。再说,咱南方不还有他叔一大帮子人么!……”这么一说,于是大家都点头称是,放下心来。第二天早晨,前邻后院的人都来为将要远行湖北的小秋送行。年迈的奶奶泪眼婆娑,对小秋说:“出了门,到外头一定要学着照顾自己,没事多朝家里写信啊?!”
在清晨的薄雾中,福增父子两人骑着一部自行车去了连镇火车站。在连镇火车站,父亲给小秋买了一张火车票和一条白毛巾,送小秋上了火车的黑皮货车车厢。在这个“大闷罐”里,小秋对面站着一个和小秋年龄相仿的姑娘,她亲热地和车厢外的爸爸不停的说着话。小秋也想和父亲说点什么,可父亲这时沉默寡言,脸上没有笑容,他在月台上低着头吸烟,也不看小秋。小秋只好静静的看着,站着。开车的汽笛响了,对面的姑娘很自然地向她爸爸挥挥手,用普通话甜甜地说:“爸爸再见!我会想你的!”小秋也多么想这样向父亲说一声呀!可当小秋看到父亲的神色又犹豫了。就在列车启动的一刹,小秋终于鼓足了勇气,涨红着脸,也学着别人的样子,隔着玻璃向父亲挥手。可是小秋发现父亲没有看到,这时只见父亲慢慢的转过身向出站口走去。在列车车轮刚刚滚动的那一刻,小秋的泪水汹涌而下,他的心里一阵的揪痛,连忙闭上双眼,伏在列车的墙壁上……列车缓缓远去,载着自己,载着父亲的牵挂远去。终于,列车越开越快,将站台上送行的人们远远地抛在身后。列车在飞驰,车窗外云朵下的平原大地站立着忧伤的玉米……从连镇上车一直到汉口,小秋在火车上整整站了一天一宿。“大闷罐”车厢里拥挤的程度如同沙丁鱼罐头,塞得满满的。连厕所、洗漱室里都挤满了旅客,车厢里弥漫着烟味、汗味、臭脚丫子散出的气味,以及厕所里的气味,真可谓五味杂陈。看着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地倒退,小秋知道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不时袭上心头。
小秋几个月后,先到武汉,再去黄石,最后辗转来到鄂东广济。那时叔叔福钧还没完全“解放”出来。当时,县里汽车、化肥、城建、机械等几个行业都在招工。听说书记的侄儿来了,福钧几个下属领导先后主动找到家里,表示愿意让小秋到自己单位去工作。福钧一一说明原因,婉言谢绝,决定还是让小秋下放到一个农场去当农工,接受教育和劳动锻炼。11月中旬,福钧让小秋背负简单的行李,徒步走出县城20多里,到了一个乡级农场安家落户。当时正值寒冷的季节,虽然事先已经做了联系,但是场部对于小秋的到来,尚未任何安排,小秋的行李只好暂时放在农场一分场的仓库。中午,一个老人让小秋在他家里吃饭。晚上7点多钟,已经夜幕降临,农场仍然没人过问。这时小秋一人坐在仓库门前,感到异常的孤独无助。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赤脚医生”把小秋领到他的房间,两人在一个窄小的木板床上挤了一夜。第二天,小秋只好冒雨徒步20多里,返回县城叔叔家里,浑身上下的棉衣棉裤全部湿透。小秋原来以为自己离开家乡的羽翼会很坚强,当身体和精神上的困难同时向他压过来的时候,小秋却脆弱得象一张纸不堪一击。每天晚上梦里他都会看到奶奶、父亲慈祥的面孔和劳作的身影,醒来却是一场梦境。
时过整整一月,小秋又来到这个农场,他被安排在总场种子站。由于站上人员不多,只有一栋坐北朝南的宿舍已经住满,小秋的住房则被单独安排在这栋宿舍北面一间废弃的牛棚里。床是自己用砖头撑起的一块木板,灯是用一个上海“英雄”墨水瓶子。第二天,小秋开始参加劳动。他拿着临时借来的一把锄头,沿着一条只有两三尺宽的港边小道,向地里走去。走着走着,后面传来了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个女的,20多岁,圆圆的脸膛,梳着短发,略显肥胖的身躯,肩上也扛着一把锄头。小秋来不及仔细地打量,她已经走到了跟前。显然她知道小秋是新来的。看她也是上地里去的,小秋便和她一起走。她主动地和小秋攀谈起来:“你是刚来的吧?”“是啊,今天是头一天劳动。“你叫么名字?”小秋告诉她自己的名字,也问了她的名字:“你叫啥名字?”“俺姓项,叫项娥,项羽的项,娇娥的娥”,她边讲边比划着。她很热心,也很健谈,给小秋介绍了种子站的很多情况。到了地里他们两人各摸一条垄就锄了起来。初次锄地,小秋铲不快,还经常把油菜苗铲掉。锄头很不听话。你想铲掉这棵苗,却偏偏把那棵苗碰掉了。你铲草时它很钝,铲了半天,铲不下来,而你不小心碰到了油菜苗倒又快得很,一碰就把苗铲掉了,间的苗还是剃头苗。那个站长只得不时来教,怎么迈步,怎么伸锄,怎么下锄,间苗,锄草。原来想来很轻松很浪漫的活,却是很困难,很不浪漫了。后来,下雨了,小秋就找项娥借蓑衣;干活了,小秋就找项娥借工具。项娥还是小秋的入团介绍人,记得那天支部通过以后,项娥马上就去总场团委去批,拿回批文的时候已是晚上。广济地处鄂赣皖交界点,方言复杂,一开始小秋无法听懂。比如,曲,他们念“求”;育,他们念“肉”;父亲,他们叫“崖”;夜晚的夜,他们念“呀”;人,他们念“营”;妻子,他们叫“马儿”或者“坦克”;寻找的“找”,他们说“勤”……不过,有一个人称小秋听着亲切,那就是他们也像北方一样,把“我”说成“俺”。这里说是农场,其实就跟农村毫无二致,所不同的是这里有个集体食堂,单身农工不用自己每天再去烟糗火燎地烧茶煮饭。小秋住的这个废弃的牛棚隔壁,就是另一个新建的牛棚。每天睡觉之前,养牛的老汉总要过来给牛加喂一次草料。这个老汉看上去有60多岁,咳嗽不止。他给牛喂夜草时,小秋喜欢站在一边看牛吃草。不知为什么,看着牛嚼干草的那副神闲气定地样子,小秋心里这才感到一丝安慰。所以,每每老汉来喂牛时,小秋都走进牛圈看牛。小秋的哥哥景荣、姐姐秀纯曾经私下告诉过他,农场十分复杂,那里派性严重,一定处处谨慎。小秋知道自己的家庭背景,不管南方或者北方,不是“四不清”就是“走资派”,所以小秋除了整天很少说话,甚至一言不发以外,就是卖力做事。令人难受的还有,钱粮不够吃的,每天肚子挨饿。小秋在站里天天劳动,每月工资只有8元左右,惟一最多的一次是12多元。每月30斤粮票,饭菜生活标准只能严格地限制在6元以内,不得超支。做农活,出傻力,油水少,饭量大,每天基本只能勉强维持个大半饱。说起农场的锻炼生活,小秋忘不了那个“冲担”。“冲担”形似扁担,与之不同的是微呈弧形,要用硬质木材制成,两头有牛角似的铁尖,它是农村生产劳动不可或缺的主要工具。收割稻麦的时候,当地的人们将冲担插入稻麦捆中,将一头举起来,又插入另外一捆,双手挺举放在肩上,走在狭细的田埂上。小秋因为没有见过当然也就无从掌握使用“冲担”要领,因而显得非常吃力,很难把一百多斤的两捆稻子用手臂的力量放在肩上。记得那天天还没亮,小秋拿着看似熟悉实则陌生的“冲担”,忐忑不安地跟着人们走进稻田。先观察他们使用冲担挑稻的动作,模仿他们的使用方法。当小秋像运动员举重那样将双手托起的“冲担”放在左肩上的时候,两头尖尖本应朝上的“冲担”却在小秋的肩上不听使唤,晃了一下,竟翻了过来,致使肩上的稻捆滑下,落在稻田里。虽是夏日的清晨,小秋却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多少年后,小秋一旦想起“冲担”,仍会想起两手血泡、一肩破皮……
年初,站里农事比较空闲,便让人们剥麻。这时需要有人下到刺骨的冷水中,将浸泡在港汊中几个月的麻捆捞出来。这是一个异常艰苦而又充满危险的事情,让谁下水合适?站长环视了一下,说:“小秋,你年纪轻,身体好,还是你下合适!俺让人给你打半斤白酒,喝几口,再下去!”于是,小秋冒着零下2度的气温,独自下水半个多小时,捞起沤得让人闻之作呕的一捆捆麻杆。等到小秋上岸,他已冻得说不出话来。农场最忙最苦最累的,莫过于“双抢”。谷子黄了要割,秧苗壮了要插。这一割一插之间,就有许多事情要做,加上季节不等人,所以叫做“双抢”。双抢”的时间一般是在7月中旬到8月初,那时整个田野象一个巨大的火盆在燃烧,站在水田之中,上有太阳暴晒,下有热汽蒸腾,中间则恰如蒸笼一般,使人骤然生出随时都会被煮熟的担心。刚从北方来到这里的小秋和站里的人们一样起早贪黑,抢种抢收,迸发出身上所有的能量,释放出一切精神,整天忙得昏头转向,干得不知南北东西。由于勤劳苦干,小秋还被农场创办的“双抢战报”在头版登报表扬。可是,再忙再累再苦再饿,小秋在拼命做事之余也没有忘记书本,一直笔耕不辍。他不但在农场当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他坐在床上将膝盖当成桌子而写出的一篇篇稿子,经常在县、场广播站播出,在县文化馆的刊物和黄冈报发表,这在当时农场显得有点鹤立鸡群,不同凡响,一时成为新闻……其实,那两年小秋的内心是极其复杂的,与其说努力地学习和工作是为了追求上进,倒不如说是为了释放精神郁闷。
劳累尚能忍,危险不易躲。小秋不会忘记每逢酷夏季节,自己经常在田间喷洒农药。他的双肩背着一个老式农药喷雾器,里边装着满满一桶药水,足有三四十斤的样子。小秋那时印象中的农药品种,有氧化乐果、敌敌畏、1605等等。站长曾说,打农药时,需要专挑晴热天气,这样灭虫效果才好,其他时间打了也是白打。只要到了那段时间的中午,站里每天都是安排小秋一人打药。一垄沟走下来,早已是汗湿衣衫,如同水洗一般,天热加上刺鼻的药味,人便大脑晕眩,浑身酸软。由于那时根本没有什么劳保可言,一块肥皂也没有,也没有任何人讲解操作注意事项,因而农场时常有人打农药中毒死亡事件发生。据说,总场一位河南籍“走资派”蔡副场长的侄儿,就是因为连续高温打药,最后中毒死在田间。这年夏天,稻田的秧苗长得打起膝盖高了,突发病虫害。于是,站长又叫小秋利用中午高温到田里去打剧毒农药“1605”。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高温时刻,太阳出奇的炙热,烤的禾苗打蔫。小秋毫无劳保措施,自己背着农药喷雾器下田,在秧田苗行子里,认真地喷洒“1605”,他打得非常仔细,每行来来回回往往要打上两遍,小秋也没草帽可戴,脸厐晒得黢黑,满头大汗,衣服全都湿透。这天晚上小秋睡到半夜,感觉自己整个身子怎么像是悬在半空,浑身晕晕乎乎,也不知道哪里难受。好在小秋意识还较清醒,隔壁就是赤脚医生,他想起床,但是动弹不得。他便艰难地从床上滚到地上,摔在地上竟然一点不痛。然后,他在地上一点一点的移动到爬到门口。大门已经插住,自己无法站立起来开门,小秋就摸到门边的一块砖头,不停地击打门板。后来赤脚医生听到这一异常的声音,赶紧喊人,大家一看,发现是小秋躺在地上,随后马上进行抢救,小秋这才转危为安。多天治疗期间,站上没人过问。只有那个项娥,偷偷地给小秋送过绿豆稀饭。时间一长,小秋这才慢慢知道,这里的人们大都是些他乡的“漂人”,他们拥有不同的生活,有些人哭着,有些人笑着,有些人充满希望,有些人心灰意冷,有些人得到了什么,有些人失去了所有,有些人已经拥有,有些人正在追寻……因此,一切显得顺其自然,一切又都出乎意料。
后来,农场通知小秋到砖瓦厂去上班。小秋当时还很高兴,以为走出水田,进入工厂。他从书上知道,泰山有个“快活三里”,意思是说在艰苦的攀登中,忽然有一条长达三里的山路,平平整整,走上去异常容易,也就异常快活,因而得名。小秋心想,莫非自己也已经走到“快活三里”了么?其实不然,更加艰难的磨砺还在后头。这座靠近一条小河的农场砖瓦厂,两支高高的烟囱日夜徐徐冒着浓浓的黑烟,周围庄稼表面都是一层烟尘灰末。最可怕的是,当时在砖瓦厂,那里有个早年曾经担任当地造反派头头的厂长,他对小秋总是百般刁难。没有经过什么适应过程和基本训练,这个厂长便安排小秋去干出窑、装窑这个全厂最劳累、最危险的活计。窑内温度高达七八十度,对于一个北方长大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座实实在在的“人间炼狱”,而厂长却给小秋定下全厂最低的工资标准。厂里“五四”要办墙报,团总支书记向厂长建议让有文学特长的小秋协助两天。对于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这个厂长听后未做任何解释,也是断然拒绝。他还严厉地反问团总支书记:“你不知道他是‘走资派’的侄儿么?立场哪里去了?”特别是在小秋办理工作调动手续的时候,这个厂长还曾几次跑到总场人事部门千方百计地设置障碍,并且无端地扣发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