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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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天不藏奸(4)

20世纪60年代末期这年,高庄村南曾经白浪滔天的江江河经过几年的销蚀磨砺,日渐干涸,一条曾经充满活力的河流慢慢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一沟望不到头的白茫茫的荒沙。微风吹动,黄尘泛起,河床俨然成了大地上一个被烧灼的无法愈合的伤口。人们都说,年龄大了像是到了秋天,情绪慢慢地会从浮躁转为沉静。可是,闫冰不然,时至今日,心中那团愤世嫉俗的火焰,不但没有熄灭,反而愈燃愈旺。如果一段时间没有闹出一点动静,他就觉得寂寞难耐,甚至内分泌失调,浑身都不舒服。有着“犯上”癖好的闫冰,头上似乎长有一块天生的“反骨”。过了几年,人们终于慢慢地看到这时的闫冰已无昔日的威风,甚至跟高庄村民几乎相差无几了。他旧衣裹身,破帽遮颜,肩上背着筐头,像所有的泥腿子一样开始了灰头土脸的日子。但是,他说话时仍带着明显的领导遗风,依然高腔大嗓,一副指点江山的神态。大家知道,毕竟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是闯过江湖的,只是村人对他已没有了往前的敬畏和热乎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初期,闫冰就象一条经过漫长冬眠刚刚苏醒过来的长虫一样,看看天色,嗅嗅空气,直觉告诉他,机会又来了!闫冰多年都在公社工作,难免在工作中与县委分管领导和有关部门产生一些意见分歧,甚至矛盾。按说,这些都是一种十分正常的现象。可是闫冰并不这样认为,他总以为县里领导对自己的出身、经历、能力、政绩等等,视而不见,或者根本不闻不问,甚至有意拿捏他、挤兑他、轻视他、排挤他。因而,虽然已经赋闲在家,闫冰心中每每想起,仍然愤愤不平:“那时他们乳臭未干,胎毛未退,就坐江山,凭什么呀?年龄轻,资历浅,没扛枪,不打仗,他们知道天下是怎么打下来的?懂不?”在闫冰看来,这些年轻干部吃水忘了挖井人,根本就不尊重自己这样的老党员、老干部、老功臣,有时竟还故意刁难、戏耍。闫冰觉得,自己是在枪林弹雨中过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辛劳,没有辛劳,也有疲劳。这么多年,跟自己一起参加工作的那些战友或者下级,有的已是省级、地级或者县级干部了,而自己多年一直原地踏步,甚至职务越来越小。革命前辈用鲜血和生命打下来的江山,到了这些人手里,已被糟蹋得成何样子!天长日久,他与********老梁格格不入,积怨甚深,甚至怀疑县里一定藏有一个以县委主要领导老梁为头子、以科局级干部为骨干、以各公社和村领导为成员的“****集团”。这个集团的成员,当然也包括高庄村的支书王福增了。

“****”运动仍是风起云涌,一往无前。为了一吐心中这口恶气,闫冰决定串联更多的人,联络更加广泛的阵线,与“****集团”作一最后决战。为此,闫冰亲自到了县城,去找过去自己多年的同事、现任县农机局局长的老商。闫冰走在大街小巷,让他随时随地感到“戾气”喧腾,无处不在,动不动就有可能爆发,甚至没有任何征兆。人们相互偶尔触碰就会引爆无休无止的争吵,甚至为一点小事就大打出手。到处是大字报、到处开批判会,仿佛人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冤气,有个导火索就会爆发。人们急于表达,渴望成功,甚至无法忍受成功的过程来得过慢……置身这样喧嚣而聒噪的环境,人们不想倾听或者说来不及倾听,更别说把某些东西进行沉淀。如此人们当然受不了委屈,也不愿意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了。那天,商局长突然见到闫冰造访,不知所以,没有表现出闫冰预期的热情。只见他欠起身,像征性地伸出手握了一下,脸上显出一丝浅笑,那笑很冷淡,很勉强,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完全是应景的那种。即使这种笑也是稍纵即逝,随之又换上了那张警惕、疑虑的脸,就像对付讨债人似的那种表情。这时,闫冰心里就很不悦,心想你是正科,俺老闫当年不比你早几年就是正科了么?说官级,咱是平起平坐,论感情,咱也交往数年,怎么现在俺一来找你,你就居高临下,冷若冰霜,俺倒像是乡下草民了呢?此刻,他觉得心头有股说不清的滋味。话不投机半句多,结果没搭讪几句,闫冰就悻悻地出来了。出师不利,并没有影响闫冰的热情。那时,闫冰像是走火入魔,异想天开,成天琢磨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挖出、打垮“****集团”。没有你商屠夫,俺也不吃浑毛猪!闫冰不甘罢休,经过奔波,终于纠集了几个人,他们匆匆忙忙地商量了如何寻找蛛丝马迹,然后按图索骥,收集县里“****集团”的材料等事宜。

闫冰觉得,那些年里天灾还是人祸,只要是问题,是错误,都应作为“****集团”的材料,通通记在********老梁的头上。为了这个,闫冰确实费了一番心计,就象当年开展地下工作那样,“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指挥他们的同事分头活动。于是,有的编写文章,有的上访告状,有的四处串通,有的搜集资料,一时间闹得县城街头巷尾议论纷纭。人们半信半疑,黑白难辨,知道县里一定将有一场骤雨暴风。后来闫冰他们的动静越闹越大,气焰越烧越旺,趁着运动之机,还曾打着学生的旗号成立了一个造反组织,设办了造反联络机构。后来就在“一往无前,势如破竹”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听说闫冰这些人的活动,因为上串下联了北京某个反革命造反组织,触犯了国家的法律,受到中央领导的严厉追查。这天晚上,刚从县城回来的闫冰在福正吃晚饭,汪登科进来了,他附在闫冰耳边响咕:“县公安局来了人,说今天晚上要找你调查核实什么问题。”“县公安局找俺核实问题?”闫冰蓦然一惊,呆如木鸡,半天才回过神来,知道了个中缘由,但他假装迷惑不解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们要调查嘛事啊?”汪登科摇摇头说:“俺也是刚才在茅坑里头偷了一个耳朵,人家村干部没有细说,只是说夜里找你。”闫冰觉得自己办事比较慎密精细,应该不会露出什么马脚,大可不必“听了警笛就心跳,见了法官就变色”。想到这里他即刻又故作镇静起来,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很不在意地说:“那就让他们来吧,俺在家等着!”这天半夜,县里公安局的两人果然来到闫冰的屋里实施抓捕,谁知此时已是人去房空,闫冰早已逃之夭夭。事后汪登科惊叹:“不服不行,人家闫冰的斗争经验确实比咱丰富,毕竟是在战争年代搞过地下工作的人啊!”

过了一段时间,县里“****”运动依然风风火火,但是随着县里原有领导倒的倒,调的调,退的退,免的免,闫冰的事已经时过境迁,水波不兴,无人再去追究。不过,闫冰那与“****集团”作一最后决斗的政治抱负也就遥遥无期,可以说是无法兑现。但是他的脾性让人难以琢磨,仍然“折腾”不止,在家动辄摔盆打碗,经常指桑骂槐。他对当今社会的一切事物好像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对高庄现任干部也是不明缘由地充满妒意。于是,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特别是他看着已经被“开除了党籍、撤销了职务、搬走了家产、扒掉了南房”的福增,在村里还是那么有人缘,更是醋火中烧,觉得仍然不解心中之恨。他想,要想打垮“****集团”,从上到下这个路子看来不易走通,干脆自下而上,来个“农村包围城市”,就从基层搞起,先拿王福增开刀,然后顺藤摸瓜,必然能够擒住县委****集团头子这个后台。偏执背后缺乏人道的支撑,左支右绌自然在所难免。闫冰想到自己曾在县里留下的不好名声,加上年龄关系,实在不便再去县城出头露面,于是琢磨寻找一个合适的替身充当这一重任。他想到了村里的汪登科,这人40多岁年纪,是个尖嘴薄舌,睚眦必报的人物。本来,这样的人物闫冰根本不可能入眼。一天闫冰闲来无事,碰上汪登科,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随意闲扯了几句。闫冰眼睛突然一亮,想起上回要不是他给通风报信,说不定自己的命运就要改写了。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眼前这个汪登科不就是自己的一个绝好帮手么?对此,不甘寂寞的汪登科也是瞌睡来了碰上枕头。他想,何不趁此机会靠上闫冰这棵阴凉大树,让他帮俺一把,在村里来个“东山再起”,弄个支书或者村长干干?于是两人各怀自己的心思,沆瀣一气,气味相投,越凑和越近乎。

当年,风光一时的汪登科虽然在公社只是一个通讯员,可那是领导身边的人,是个“无冕之王”,比起村支书那些“封疆大吏”、“一路诸侯”也不相上下,照样能在那块巴掌大的地面上说话算数。汪登科那时什么事让谁有理谁就有理,让谁没理嘴一歪歪谁就没有理。如果半拉眼珠子看不上谁,你就是摆出8条理来,也能整你个嘛也不是,最终还是输定了。嘛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渍泥啊?这就是俺通讯员的能耐,这就是谁通讯员的优势!回想起那段“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日子,汪登科就自我陶醉,就自我得意。当时处分下来之前,汪登科还认为组织上对自己的批评,那只不过说说而已,在领导身边干这行的,别人打狗也得看看主人啊!后来一看来真格的了,他才蔫了。那时他还确实紧张了一段时间,像个遭到箭射的兔子,惶惶不可终日。现在,他又看到人生道路上露出一丝曙光,如果真的如愿以偿当上村干部,那不也是因祸得福了么?自己在风风雨雨中磨炼了这么多年,再也不必为原来那些小波小折纠结自卑了。所以,他又开始神气活现起来。

在人类逻辑思维的路程上,往往陷阱丛生。稍不留心,在不提倡宽容的那个时代,就可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听说父亲还在折腾那些陈年旧帐,闫冰的儿子闫风担心他的身体。闫风特地为此回家一趟,一次晚饭过后他劝父亲,说:“如果说过你与福增过去有过什么矛盾或者仇恨,现在他已人财两丢,倾家荡产,咱的气、咱的仇也算出了,也算报了,你还想怎么样?如今你的年龄也大了,你在家里安度晚年得了,别再自寻烦恼,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的身体受得了么?”可是闫冰不以为然,他仍余气未消地说:“你个熊孩子,糊里糊涂的,瞎咧咧个嘛?!他是受到了一定的惩罚不假,可是他的问题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啊。俺和他斗了这么多年,不是咱也没有斗赢嘛?!俺后来的处境,不都是他造成的?!过去俺闫冰可没有地方对不起他呀!一想起这些,俺就气不打一处来!再说,俺和他的斗争也不仅仅是私人之间的恩怨,而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个阶级之间的斗争、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两条道路之间的斗争!所以,俺和他的这个矛盾,是不可以调和的!”闫风一看无法劝解父亲,也就不敢再吱声了,只好由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