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庭遇害致死之后,1968年福增的大嫂又身体染病。那时,1963年就从河北来到江北农场的侄儿景荣,已经参军入伍到河南安阳当了一名解放军战士。5个侄儿侄女无人照料,一家生活陷入困境。于是,福增马不停蹄地把还在北方生活的侄女秀纯送到湖北,帮助料理家务。福增来到黄石安顿好后,只住两天,然又匆匆忙忙赶到鄂东边陲广济看望已被“打倒”、尚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三弟福钧。经过造反派的允许,福增、福钧兄弟两人终于在干校宿舍里得以一见。患难之中的福钧看到老家自己的二哥来到身边,心情自是激动不已,眼里噙着泪花,叙述了自己在“****”中的种种遭遇。
福钧告诉二哥,自己先在大冶、蕲春等县担任领导职务,1965年10月才到广济履职,走马上任********、县********、县人民武装部第一部长。任职期间,还没来得及召开一次县委委员的全体会议,“****”运动就爆发了。一天深夜,福钧刚刚服了安眠药睡下,忽然听到门外响起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接着又是一阵异常激烈的敲门声。福钧意识到“来者不善”,于是连忙披衣起床,门刚打开就闯进5、6个大汉,手持木棒,面若寒霜。福钧没有来得及回屋穿上衣服,就与夫人万惠仙和年逾5旬的保姆一起,统统被赶到住所西边的厨房里面。此时正是风寒深夜,加上身单衣薄,心理压抑,福钧浑身战栗。庆幸的是,除了两个儿子已在外地,另外5个儿女已于昨天下午转移到亲戚家中。现在他们3人虽然作了“楚囚”,但是心中颇有一点欣慰。这时,福钧听到,自己一大一小的两个房间里乒乓作响,声震屋瓦,有人正在挪动桌椅,翻箱倒柜。自然,他们想砸烂什么,就砸烂什么;他们想踢翻什么,就踢翻什么。遇到锁着的东西,一通斧凿锤砸,不管书箱衣箱,还是木柜铁柜,喀嚓几声,铁断木飞。那天夜里,福钧坐在低矮、潮湿的厨房一隅,思潮翻滚,宛如大海波涛。心里是什么滋味呢?“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好像是打翻了酱缸,甜酸苦辣,杂味俱陈。此时3人的性命,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像是几只蚂蚁,别人手指一动,可以立即变为齑粉。凌晨时分,突然“轰隆”一声,不知是谁埋在厨房西北角的定时炸弹突然爆炸。侥幸的是,他们3人恰巧躲在东头墙角,总算有惊无险,安然无恙。这时一阵汽车轰鸣,声音越来越远,说明造反派们已经离开。这时3人走出厨房,进了房间,只见已被革过命的屋里里成了一堆垃圾,桌子、椅子,只要能打翻的东西,都打翻了。那些小摆设、小古董,只要能打碎的,都打碎了。地面堆满了书架上掉下来的书籍,以及从抽屉里丢出来的文件……
福钧说,当时全县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从1967年6月开始,县里两派群众组织之间逐步进入大规模武斗阶段。两派群众组织各自组成专业武斗队伍,并从棍棒、钢钎、大刀、长矛等“冷兵器”武装,迅速发展为自制土炸弹、土枪土炮和土坦克,到抢夺军用物资、调集民兵武装等方式,武装各自的武斗人员。与此同时,两派群众组织开始走“红色武装割据”道路,建立各自的武斗根据地。不到一年时间,两派群众组织之间发生的大型武斗事件共26起。这些当地群众组织之间进行的武斗,每场少则百余人上阵,多由3700余人参战。双方所持武器,有多种型号的步枪、机枪、大炮,甚至土坦克,全县共打死250多人,打伤千余人。这个县里有个村子,村民4000多人,除了少数上门女婿和投亲靠友者外,全部一个姓氏,是县里最大的自然村。1968年在这里发生了“9天10夜武斗”,武斗打响之前,村里制订了族规,规定“临阵脱逃者杀无赦,投敌者诛全家”。全村人齐上阵,双方杀的天昏地暗。据说,双方参战3700余人,交火战线绵延20余里,动用枪支787支,火炮7门,坦克一辆,这次武斗事件打死37人,打伤57人……
一次傍晚时分,福钧的家里又来了几个造反派,说让福钧去协助证实一下几个有关问题。福钧问是给谁证实什么事情?造反派说见了你就知道了。福钧发现可能有诈,便又追问到底证实什么问题,造反派说人就在门口外边,见了面后说说你就可以回来。这时福钧信以为真,披了一件衣服就跟着出去了。可是,刚一走到院子就被他们推推搡搡拉上了一辆北京吉普车内。福钧厉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可是,对方根本不予理睬。当他又被推推搡搡拥下车时,车外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我们胜利了!”“打倒刘(少奇)邓(小平)陶(铸)王(任重)王(福钧)!”“打倒走资派王福钧!”福钧在这闹闹哄哄的欢呼声中,被关进了一间小屋。“你们抓俺干什么?你们这样做是不光明的!”福钧严词诘问。造反派恶狠狠地回答:“抓你干什么?触及你的灵魂!老老实实交代你的罪行,还要揭发你的主子刘、邓、陶、王!”第二天,造反派的小报号外上,头版头条发表消息:“宿舍施巧计,活捉王福钧”……后来,福钧被造反派组织押到干校“牛棚”劳动改造。第二天下午,福钧的家里接到了办公室电话传呼,传话的人指名道姓要福钧的爱人万惠仙亲自去接。惠仙去了很长的时间才回来。回来之后,就一屁股摊在了椅子上,脸色极其难看。几个孩子一看不好,急忙围过来,问妈妈:“您怎么了?”惠仙有气无力的说:“造反派头头来电话说,从今天开始,不许你爸爸回家了。在干校停职检查,接受群众的监督劳动改造。现在,让给你爸爸送行李去呢。”孩子们急着问:“为什么?”惠仙说:“我也是这样问的,干校说因为你爸爸是走资派,曾经打击、迫害过革命群众,并且有严重的历史问题。”在干校里,福钧每天上午8点到指定的地方去集合,在造反派监督下参加劳动。12点回到宿舍,下午两点再去,晚上6点才能回到宿舍。福钧每天起早摸黑,干活的地点很多,工种也经常变换。后来,福钧又去从事食堂炊事劳动,晚上还要学习“文件”,检查当天的表现,宣读“改造心得”。那时不准请假、不准上街,节假日也不休息,不少清粪池,就是打煤球、拖垃圾等。那时,福钧简直成了一匹能思考、会说话的牛,在别人的鞭子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劳动的地方,造反派对福钧的监管也极为严格。除了楼道内的巡逻人员外,门口经常有造反派走动。
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外,福钧还被隔三差五地被拉出去批斗。每次批判大会的台下,都是人声鼎沸,口号之声震天动地。那些讲话的人究竟讲了些什么,福钧根本无法听清。他脖子上挂着牌子,头顶上扣着高帽,双手被扭在后背,脑袋被压得很低。这时,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头沁虚汗。稍一动弹,就被造反派侮辱谩骂,拳打脚踢。每每这时,福钧总是咬紧牙根,自己警告自己:“要挺住!要挺住!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去!”死神,虽然一次次悄悄走近福钧的身旁,但又侥幸地擦肩而过。那时福钧像颠簸在惊涛骇浪中的一条小船,像四周被猎犬包围住的一只兔子,像随风飘动的一片柳絮,像无家可归的一只孤雁,说不定什么时候被淹没,被吞噬,被吹散,被扼杀。福钧说,那段时间,北京不断传来消息,说某某领导被打倒,某某领导被抄家,某某领导寻短自尽。随着这些消息的增多,再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心中的疑虑也越来越多:我们这些人出生入死几十年,是红是黑,组织上还不清楚吗,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了革命的对象?高级干部中真有那么多人坚持要走资本主义道路?毛主席历来重视革命的组织性、纪律性,为什么现在允许无政府主义泛滥?这样乱下去,对国家有什么好处?对建设有什么好处?对人民有什么好处……福钧被****的一年,北方老娘怎样,孩子现在如何,他都一概不知。冬去春来,夏过秋至,他听着寒冬里北风尖厉的呼啸声,又看到窗户外远方天空一掠而过的雁群,虽然义愤填膺,却也毫无办法,只在心里无奈地念叨“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那时福钧有着很多的奇思怪想,甚至希望重返当年的战争年代,给他一个上阵杀敌、浴血奋战的拼杀机会,那样可以让他一吐胸中的闷气,可以展示一下自己对党的无限忠诚。他想,纵使那样死而无憾,刀山火海自己在所不惜,甚至眼睛眨都不眨。
福庭被迫害,福增遭诬陷,福钧挨批斗,想不到自己兄弟3人如今的命运竟然这么凶险、艰难。福增静静地听着想着,想着听着,自己的脑海里象放电影一样,不时浮现出过去的许多往事。他想起了逃荒要饭,他想起了北方土改,他想起了大军南下,他想起了湖北买牛……自从大哥福庭南下之后,福增对仍在老家的侄儿景荣和侄女秀纯分外呵护,分担起了抚育责任。在北方农村工作,地广人稀,路途遥远,主要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了。1962年秋天,侄儿景荣在梁集上中学时没钱交纳学费。怎么办呢?福增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只好忍痛割爱,把自己天天要骑的永久牌自行车,推到孙镇集上便宜卖掉,将钱给了景荣去交学费……“三年困难时期”的一个冬天,福钧北京开会绕道回家。福增知道福钧喜欢喝酒,可是那时家里吃饭都很困难,哪里还有什么酒啊?前看看,后瞅瞅,福增只好把家里当作口粮的30多斤山药干拿去换酒。那天凌晨3时,福增冒着寒风骑着自行车到了连镇,换回了10多斤白酒,握着车把的两手都冻僵了。酒是有了,还没菜呢,怎么办?福钧大老远的回家了,总不能让他也啃几天咸菜疙瘩吧?于是,福增来到周辛庄打听谁家还有储藏的大白菜。听说刘星龙家可能还有,就去问了。刘星龙一见福增来了,马上说在菜窖里呢,自己随便拿去吧!福增搬了七八棵白菜以后,就让刘星龙过秤,刘星龙说嘛呀,你拿几棵白菜俺还过秤?前些年要不是你,俺不还在大牢里蹲着么?俺这条命都是你给的,几棵白菜还去秤,那不等于是折俺的寿么?福增笑了笑说,别东扯葫芦西扯瓢的了,快过过秤吧,过些日子俺好还钱你啊!……大哥福庭去世那年,北方家中的日子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在黄石时有人点拨福增,说是国家每月给你70多岁的老母发有抚恤金,你可以从这里转到北方去。可是福增一听便摇头拒绝,他说大哥的人已经不在了,俺不能为了这么点钱冷淡疏远了自己与黄石大嫂和孩子们的亲情……那些年里,每每进入腊月,家里缺吃少喝,更愁怎么过年。福增看着白发苍苍的母亲,心里真是苦酸交集,束手无策。可是再难再苦,福增也没向福钧伸手要过分文……福增常说,他们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得花钱,吃饭要钱,喝水要钱,穿衣要钱,坐车要钱。咱们庄稼人在家里,有钱也是过,没钱也是过。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到了过年再穷再难福增也要想方设法买回几斤猪肉、几斤面粉,人家过年,咱也过年,让母亲吃顿饺子,给儿子小秋买挂炮仗、做套新的外衣……福钧把自己的情况说完之后,福增才从往昔的思绪中回到现实,他也简单地把自己这几年在“四清”运动中的受到的诬陷和迫害,向三弟福钧学说了一遍。临别时,他们兄弟两人相互叮嘱和勉励,“一定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好好活着,不信没有说理的时候,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那次只住了两天,福增便又匆匆忙忙返回河北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