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小秋上学,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印象,并不那么深刻、清晰,无非就是司空见惯了的玉米粥、土坯房、泥巴路、青纱帐。因为那时小秋还是一个孩子,早上到校,傍晚回家,每天象看西洋镜一样,一晃而过,不加思量。小秋失学一年的生活,倒是加深了他对高庄这个家乡的认识。随着年龄的增长,使他对高庄文化逐步由知之甚少到知之较多。这里所说的高庄文化,无非是指高庄农民这个群体在一定时期内形成的思想、理念、行为、风俗、习惯,以及由高庄农民这个群体整体意识所辐射出来的一切活动而已。那时,高庄按照地理位置划分,全村分为东、西、南、北四个生产小队,每个生产队规模在400号人上下。每个生产队里除有队长外,还有副队长、妇女主任、会计保管员、民兵排长等等,他们都是兼职不脱离产的干部。副队长一般主抓副业,比如,农闲时带领社员外出搞副业赚些钱,回来按比例交给生产队,平时还要抓好队里的林、牧、副、渔,过年过节时社员才能多分点鱼啊肉啊吾的节日食品。小秋一家属于西队,西队村头那里有棵一搂多粗的柳树,树冠博大,枝杆低垂,褐色的粗糙树皮一片一片地皲裂,就象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人。柳树低垂的枝杆上悬挂着半片并不起眼的废弃犁铧,犁铧的孔上刚好插一把铁棍。每天东方欲晓的时候,西队队长就扛着铁锨,噗挲噗挲地走到树下,于朦胧中熟练而准确地从半片犁铧上取下铁棍,轮起胳膊猛烈地敲打,“咣咣咣,咣咣咣——”,这清脆而又急促的响声,立刻打破了黎明前乡村的寂静,它象营房的军号,有着不可侵犯的神圣。这种音响,可以穿透小村一切时空,震动着朦胧而清新的空气。栖息在柳树上的鸟儿会被响声惊起,扑啦啦、扑啦啦,振翅而飞,一时间,全村的鸡此起彼伏地打起了鸣,巴狗也都汪汪汪的一齐叫唤。西队就是这样天天重复拉开生活的剧幕,似乎一成不变,了无新意。
一般情况下,队长敲过犁铧之后他就蹲在柳树下,旱烟锅子里装上旱烟,划根火柴点燃了,吧嗒吧嗒地在那里吸烟。灰暗之中,一个红红的火星子就在柳树下这么一明一暗地闪烁,人们就知道那是队长的符号。天还没有大亮,已经到了的劳力就在柳树周围这里一堆,那里一摊地或蹲或站,等候队长安排自己的活路。看看人已经差不多了的时候,通常队长站在树下,一个手里拄着铁锨,一个手里拿着旱烟锅子,俨然就是一名傲慢的将军,中气很足地调遣手下兵马:“铁蛋啊,你和几个人去牲口棚里出粪;狗剩呢,你跟张老三去坑里挖泥;还有栓柱,你跟你爹一块去场院铡草……”每天的活路往往就这么被队长三言两语安排完毕,社员立时便作鸟兽散,各自干各自的活去了。然后,队长一边码着旱烟,一边扛起一年四季不离肩膀的那把铁锨,迈着八字步,不紧不慢的这里转转,那里看看。
地里干活的人们如果哪个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没有一点精神,出工不出力,只要被西队队长发现了,他都会例行公事一样地扯着他那破锣似的嗓子,嘶哑地喊道:“大家快干,别磨洋工!”有人听了装作没听见,可也有人偏爱较真。一次,一个小胖子听了不高兴,调侃地冲着队长说:“快干?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天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嗓子眼快冒了烟,光一个劲地催命似地快干快干,你倒是弄点水喝呀!”西队队长讥消地说:“小胖子你还挺讲究的呢?那边河沟里不都是水么,你趴下喝几口不就得了?”小胖子也不让茬:“你那不是放屁么,这河沟里到处都是粪沫子、树叶子,能喝么,跑肚拉稀了不能出工,你给不给俺工分啊?”话不投机,说着说着,两人便面红耳赤起来,旁边看热闹的人一看要动正章,便就劝解拉架。那时人的气不顺,心不畅,象这种几句话就干起仗来的事儿在村里时常发生。晚饭过后,如果悄无声息,这时的妇女们或收拾锅碗瓢盆,或喂鸡喂猪,或在昏黄的灯下拿出针线笸篮缝衣补衫,或为小孩子给水喂奶。男人们则有的坐在炕头上一锅又一锅地吸着旱烟,也有的饭后自己出去转一转,记记工分,说说闲话,凑凑热闹。如果西队挂在树上的半片犁铧又被敲响了,那多半就是召开学习会或者批判会了。西队是高庄政治学习的先进小队,每次学习一个主题,这一次学《愚公移山》,下一次学《为人民服务》,批了“修正主义”,又批“四大自由”,等等。那时生产队还有其他不少的会议,农忙时开得少些,农闲时开得多些。有时候社员之间发生了矛盾,就先搞“斗私批修”,检讨自己的错误,再搞群众帮助。如有更大的问题,那就要到大队或者公社解决。队里有时侯也开斗争会,原来是斗地主份子、“四不清”干部,后来主要是斗争那些偷摸扒窃等伤风败俗的坏人坏事。
高庄这个地方距离县城30来里,附近没有什么铁路、公路等公共交通设施,因此信息比较闭塞。小孩子的娱乐活动倒也丰富,什么滚铁环、打弹弓、过家家、踢毽子、跳绳子、抽陀螺、打扑克、打弹珠、捉迷藏等。村里的社员那时偶尔看场电影,都在露天空地,除了革命样板戏以外,只有老电影《刘三姐》、《地雷战》、《地道战》、《鸡毛信》、《红孩子》、《小兵张嘎》等等。晚饭以后,也有少数人偷偷地打扑克,或着打麻将,有时候带点“彩”,有时候贴纸条。村里社员的“精神文化生活大餐”,就是过年时的扭秧歌、踩高跷、敲大鼓。寂静了一年的村子,过年时就会热闹起来。人们把精力、金钱、心气都攒起来,把一年里的喜事也攒起来,让一年的寂寞、孤苦在腊月的热闹中竭力发泄出去,而这腊月里的热闹则是在鼓点中拉开序幕的。说起敲鼓,这块地方高庄可是远近闻名。“咚锵、咚锵、咚不隆咚锵……”,早年打从正月初一开始,孙镇东边的6个村,抬来6面大鼓,齐齐地摆在王庄乡政府门前,那欢快、激昂的锣鼓声便就响了起来!伴随着那扣人心弦的锣鼓声,如风摆杨柳的疯秧歌也扭起来了,长长的龙灯也舞起来了,小小的旱船也跑起来了,高高的高跷也踩起来了……锣鼓声慢一阵,快一阵,忽如丝弦弹拨,声声入耳;忽如波浪汹涌,排山倒海。那时乡长福增敲大鼓是在当地出了名的,鼓点敲得花样多,变化快,节奏好。每每挥舞鼓锤,福增都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两根木槌上下跳跃,左右翩跹,鼓是越敲越有劲,点是越听越悦耳。6面大鼓在福增的引领组合下,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时而轻声细气,时而震天动地。在大鼓敲到了高潮时,围观的群众掌声如潮,有人直喊:“敲的好,敲的好哇!”大年玩鼓,这里的农民非常痴迷,素有“无酒不成宴,无鼓不算年”之说。据说,福增敲鼓的鼓谱一般分为五个段落,第一段落是蛟龙出水,第二段落是凤凰展翅,第三段落是仙女散花,第四段落是欢庆丰收,第五段落是龙凤呈祥。那时王庄乡的大鼓又分两种,“大呼雷炮”和“小呼雷炮”。大呼雷炮鼓调厚重沉闷,节奏缓慢,鼓调复杂;小呼雷炮鼓调欢快,节奏紧凑,激昂流畅。“疯秧歌”也是王庄乡民间艺术的一大特色,舞动时拖着长长的飘带,与鼓结合,平添夺人风采。高庄村里八成的人都会敲鼓,村里的孩子一学会走路就拿起鼓槌,10来岁就能学会鼓谱,可以出场表演了。每当过年放假,这里的孩子都会拿起铜镲,将长长的红红绿绿的飘带在手上绕几圈,然后甩动起来,沿着村里的小道边舞边跳。往往一整场下来,孩子们的手都会被镲振得发麻。那时大家都知道高庄有面红鼓,块头最大,鼓面是用优质牛皮制作而成,足有半间屋子大小,朱红的颜色,光彩灿然,那是经年累月槌击而致的。逢年过节,大地是舞台,蓝天是幕布,这些在庄稼地里种植庄稼的人,好像也得心应手地在鼓面上种植舞蹈。鼓声响起,听得人们血液在脉管里使劲地奔跑,灵魂在大脑里高兴地舞蹈。那个声响,像是天崩,像是地裂,像是排山,像是倒海……不说了,就是把人间最有声威、最有气魄的词语喊遍,也无法描画那套威风锣鼓的神韵。可是,时过境迁,后来大鼓几乎成了一种传说,或者回忆,不但没人再去敲打,就是那面红鼓也都不知下落了……
本地男女老少还有一个乐趣,就是“听书”。西河大鼓又名西河调、河间大鼓。源于清代中叶,河北省中部农村,流行于河北、山东、河南以及东北,西北部分地区。西河大鼓曲目丰富多彩,内容也很广泛,中、长篇有《杨家将》、《呼家将》等,小段、书帽有《绕口令》、《闹天宫》、《小姑贤》等。高庄的人们把“西河大鼓”称为“鼓书”,把说唱表演的人叫“说书的疯子”,而把听唱的人称为“听书的傻子”。那时农村贫穷得连温饱都成了头等难事,平时谈不上什么文化生活,除偶尔看上一回露天电影外,听书看戏也成当时农民最大的娱乐。说是鼓戏,其实一般只是简单的一两个人,说唱加表演,一架大鼓、一个铜板。乡下村庄、农贸集市,成了他们演出的主要场所。每年春节前后,或农闲时间,每个村总会有一些走南闯北的艺人不请自来,一连说唱上几天。而平时,这些艺人大多都巡回在集市上,最多时一个集市就有好几个,听书也成了多数人赶集的选项。冬闲时节的农村,是说书的高峰季节,高庄王家门前古槐树下,成了每年说书人的固定场地。尽管冬夜天气寒冷,可只要听到“咚咚”的鼓声,村民们搀着老人,领着孩子,抱着袄子,拿着凳子,向场子赶去,跑在最前面的当然都是一些半大孩子。“咚!咚!咚!”说书人看着围坐在身边的男女老少,便会有节奏地敲击几下大鼓,吵闹的现场就会立马安静下来,精力全部集中到说大鼓的人身上。说书人总要先来一段开场白:“各位父老乡亲、兄弟爷们,小人来到贵水宝地,多多捧场”或是“听书看戏,一人难称百人意,会听的听门道,听不懂的听热闹,唱得好了别说好,唱得不好多包涵”之类的客套话,说完后,说书人并不急于开始,只是不停地急敲着大鼓,用力地打着铜板,以便引起听书人的注意。“大鼓一敲它咚咚咚,闲言碎语咱扔又扔。要想知道我是说的哪一段,各位听官你用心听……”每次正式说书时,说书人爱用这样的方式开始,然后人情物理,才子佳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细细解说,娓娓道来。说书的段子有长有短,大多与传统的戏剧有关,不论长短,都是有说有唱,声音忽高忽低,或大或小,或快或慢。说到高峰时,说书人总要站起来,加一些表演动作,而每到说唱表演的关键时刻,说书人总要突然停下:“扭扭转转伸伸肩,歇歇喘喘吸袋烟”,给人留下一个悬念。这时说书人便点上一袋旱烟,或捧起一碗热茶,稍作休息。接着再唱时,依然是先敲一阵小鼓,唱上一句“鼓板一敲咚咚咚,哪里打断接着听”的开场白,场子里立刻又静了下来,接着听书,每晚都到半夜时分。人们听得多了,就不知不觉迷上了书中的故事,只要是附近村庄有说书的,总是每晚必去。
后来,说书的没有了,唱戏的没有了,就连电影也很少放映。平时社员集体出工劳动的时候,惟一的乐趣就是等待“歇气”的时候吹吹牛,聊聊天。所谓“歇气”,就是干活中间的休息。每当队长说“歇一口气”,话音还未落地,正在干活的人们就已经撂下手里的工具坐下来了。这时,有开始抽烟的,有准备嬉闹的,有捡几块瓦片当棋子来做“赶尖”游戏的。更多的人则是凑在一堆,讲笑话、说故典、谈佚事、道趣闻,这一带人称之为“白话”。人们开始肆无忌惮地讲些荤故事,一些女人见状便会趁机溜回家去,去纳几针鞋底。未出嫁的姑娘们则都躲到一边,贴着耳朵说些悄悄话。一些未成婚的后生小伙表面上腼腆,平时“不看猪爬背,不听猫喊春,不笑鸡踏水,不视狗连身”,这时却没皮没脸的凑去听那些下流话。由于文化生活过于匮乏,还曾闹出不少笑话。那时候,高庄有一个年轻人外出几年回来,带回了一个收音机,也许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台。他是一个结巴,姓吴,脸盘白净净的,头发黑乌乌的。他那结巴不像一般人,磕磕顿顿的还能和人交流。他说话的水平,几乎就是停留在一两个字之间。四五个字组成的一句话,他都要分两三次才能说完,前面蹦出半句话,还有半句话就卡在喉咙里。那时收音机算是稀罕玩意,所以姓吴的不轻易示人。但是,苟耕陔凭着自己是个党员,便常去借。时间长了,借得多了,人家就烦。有一次人家姓吴的编了一个理由不借,于是苟耕陔大为光火,当面质问人家:“你到底借不借?”姓吴的又气又急,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哎呦,当时那个费劲——脖颈上的青筋涨得粗粗的,像蚯蚓钻在里面,白脸膛憋得泛了红,脑门也渗出细细汗珠。他的手臂高高地扬在半空中,停顿着,他很想借助手的力量把话带出来,但是空气如凝固一般,他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停滞在他的窘态里。过了约莫数分钟后,这才连续吐出两字:“不!不!……”这时苟耕陔不但动手把人家的收音机抢了过去,而且警告:“今晚咱就开批判会,让你彻底交代为什么要‘封锁党中央声音’的罪行!”
那时老弱病残村民,只有饭后收听墙上喇叭广播。那时,农村广播网是由分布在各地的有线广播站组成的,通过线路把广播送到设在村里的喇叭,以便使群众收听中央的、省里的、县里的和乡里的新闻节目广播。由于广播具有迅速及时、不受距离的限制和广泛的受众性等无可比拟的优点,使上级每天都可以向农民进行有的放矢的教育鼓动,这就大大地加强了上级领导和劳动群众之间的联系。村里刚装有线广播那时候,大队在王家门前那株全村最高的古槐树上,挂了几个方向不同的大喇叭,家家堂屋的墙上也都挂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里边装着小喇叭。广播时间一般是早晨一次,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到时候盒子里就传出“孙镇广播站、孙镇广播站”的呼叫声,人们开始没有听清弄懂,里边说着半生不熟的方言普通话,音质也不太好,还以为说的是什么“孙镇搞不转”、“孙镇王八蛋”之类。时间一长,人们还给孙镇广播站编了几段顺口溜,说“孙镇广播站,成天瞎扯淡,天晴说下雨,下雨说抗旱”。那时孙镇高庄一带,私下流传着一段“反动”的顺口溜:可怜年轻哥,生在平民窝。土坯砌平房,土炕小方桌。全家一通铺,被窝挨被窝。卫生不太好,臭虫虱子多。照片镶镜框,并排墙上搁。收集领袖像,饭前忠字歌。有声半导体,最爱听小说。代步自行车,永久和飞鸽。吃粮靠救济,不够邻居赊。购物凭票证,啥话也甭说。衣服轮着穿,老大传老末。照明点洋油,摸黑闲唠嗑。入冬备煤球,地里搂柴火。炒菜不见油,清汤一大锅。喝水井里挑,吃菜园子割。雨天泥泞路,刮风灰尘多。厕所要排队,蹲位从不隔。沒有下水道,泔水随处泼。学费三五元,就怕孩子多。放学没人接,弟弟跟着哥。排座分高矮,个大上后桌。同桌不言语,哪敢送秋波。作业自习写,时常还逃课。****好榜样,学了写心得。草原小姐妹,事迹天天说。八大样板戏,人人都记得。伙伴捉迷藏,洗澡下塘河。严冬下大雪,北风如刀割。铁丝绑木板,自钉滑冰车。青春己消逝,往事己成昨。小伙变老头,丫头成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