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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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天不藏奸(1)

已经没有了党籍、职务的福增,成了一个真正的普通农民。他不管别人怎么去县里告状,也不管别人怎么去搬弄是非,自己每天照样不闻不问倾心种地……

1969年麦收过后的一个夏夜,繁星满天,村里的男人们拖着席子,成群结队来到打谷晒麦的场院,横七竖八脱个精光,一个个摆成“大”字放倒在席子上。凉风习习,月儿白白,嗅着新麦、野草混合的乡野之味,看着萤火虫点着一盏盏灯笼从草丛里飘来飘去,人们海阔天空,七嘴八舌地讲着一些前世今生、离奇古怪的故事……东队乘凉的社员,一边听着胡编乱造的故事,一边望着场院堆起的黄澄澄的麦子,几分激动,几分喜悦,几分遗憾。因为,这些用他们汗水浇灌出来的粮食,并不完全属于他们自己,还要上交爱国粮、外援粮……种粮的人不能吃饱肚子,人们一腔怨气却又百般无奈。上级每年都是要求各个生产队上报粮食产量,完不成指标任务的还要“赔产”,任务的超额部分也要按比例上交。所以,交粮、卖粮的多与少是和上报数据有着直接关系的。为了让自己生产的粮食尽可能地填饱自己的肚子,于是这天晚上又有人在一旁煽风,怂恿队长搞点“私分”。他们言之凿凿,不无道理:咱们起的比鸡早,干的比牛多,吃的比猪差,跑的比蚁快,一天到晚,勤扒苦做,到底图嘛?所谓“私分”,就是瞒产少报。听到这种鼓吹、纵容,东队队长高田的态度很干脆、很明确,就是斩钉截铁两个字:不行。他说,咱们不能去搞“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那一套,现在都把交粮当作政治任务、头等大事,上面看得太严,压得太狠,管得太紧,没有办法。其实大家心里也很清楚,这些年里浮夸歪风盛行,村里苟耕申等大队干部,他们平时都是“甩手掌柜”,除了吃喝拿要,好像没有干啥正经事儿。但是为了爱面子,为了得表扬,都不惜昧着良心往上虚报。东队队长高田没干这些坑害老百姓的事情,基本上能够实事求是上报,所以这些年里没得什么表扬,批评倒是挨得不少,这就已经很不错了,要他再去违规去搞什么“私分”,对他来说,的确有点逼良为娼,强人所难。

新打下来的麦子在未晒干之前,白天摊在场院上晒,太阳落下时就把它拢在一起,象是一座小金山,一般晚上并没有专人来看管。东队队里的保管在麦堆周围和上面撒上几道白灰,作为防盗记号。若是有人偷盗,白灰记号就一定会被破坏,非常容易被人察觉。过了几天一个早上,果然发现新麦被盗,东队队长高田即刻安排人到各家各户去查去搜。新麦和陈麦成色明显不同,庄稼人一看就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搜是搜出来了,但是让人难以启齿的是,盗麦人竟是队长同母异父的哥哥汪登科。说起汪登科这个人,也算是高庄的一个“人物”。他伶牙俐齿,头脑活泛,早年也是一个吃皇粮的“非农业”,曾在一个景县东边一个公社当过通讯员,后来不知因为犯了什么错误,遂被“双开”回家务农。时间一长,好了疮疤忘了痛,他以为自己是一个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有点资格似得,所以在村里总是高不成、低不就,还与邻居积怨甚多。得知盗麦人竟是汪登科,东队队长高田气得浑身发抖。高田怒气冲冲地到了他家,非要让他说个清楚明白不可。汪登科无可奈何地解释道,家里粮食早就断了顿,揭不开锅了,借都没处去借,实在是不忍心看着家里孩子就这样饿得歪歪倒倒,哭哭啼啼,云云。于是那些主张“私分”的人更是有了理由,趁热打铁地说大家都是这样,这叫“官逼民反”,村干部既能“放火”,老百姓也能“点灯”,再不同意“私分”,俺们也要想点法子照此办理。饱暖生****,饥寒起盗心。确实,在饥饿面前,在生死之间,国家法律,一切道德,都将会失去作用,也将会失去它的尊严,饥饿会使人失去理智,饥饿能扭曲人的灵魂,他们心里只会想到一个念头,“不能等死”。

这件“家丑”的暴露,逼得东队队长高田左思右想,上揣下摩,最后狠心决定私分一次,但是一定要让大家明白,必须严守机密,下不为例。按照什么规矩分呢?东队保管家里孩子多,劳力少,提出要按“人头”来分。队长说:“那不行,粮食是靠这些劳动力种出来的,出力多,就吃得多。”于是,坚持要按“工分”来分。那几天晚上,东队队长家不断有人偷偷摸摸地进进出出,他们是为如何分粮,秘密地商议着,忙碌着。经过几番酝酿、平衡之后,东队队长最后决定60%按“工分”分,40%按“人头”分。东队队里的会计是位算账高手,劈里啪啦,没要一天功夫,张三李四王五,谁多谁少一张表格,到人到户,一清二楚。这时,东队队长高田十分郑重地向人们解释了“私分”的来龙去脉,陈述了“私分”的利害关系,然后再三嘱咐,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事说了出去。为了“封口”,队里甚至情愿多分一点粮食给那些平时长嘴多舌的人。那些平时长嘴多舌的人心里也都明白,也许是被感动了,于是纷纷赶紧表态:“多分倒也不必,俺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完全能够理解,请放一百二十个心,都是为了不争气的肚子,一切都听队长的。”

外表五大三粗的东队队长高田,其实是个心眼很细的人。他把准备私分的粮食预先提了出来,放在牲口棚边上的一个小房子里,按兵不动。等过了一段时间,粮食产量上报了,公粮余粮都交清了,上上下下无人注意,左左右右风平浪静,所有的信息都是显示正常,不见任何风吹草动之后,这时高田才实施自己的“私分”计划。既然是“私分”,当然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而且必须集中在某个晚上一次性完成,以免拖泥带水,夜长梦多。经过再三考量,高田队长最后把时间敲定在一个农历七月十五之夜。为了尽量降低暴露的可能,他特别强调挑麦不准提马灯,也不准打手电。天公作美,十五这天晚上薄云遮月,朦朦胧胧。沿路派有“哨兵”,前后联络,传递消息,随时以防不测。总之,这时的东队队长高田像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切行动都在他的调遣掌控之下。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正式“私分”之前,高队长居然还组织大家先学习了一段毛主席关于“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的语录,并提出了“保密须知”。接着高田像是举行入党仪式一样,带领大家举起右手,指天宣誓:“谁要将此事说出去,叫他断子绝孙,天打雷劈,长包流脓,不得好死……”然后,他的情绪有点激动,又说:“本来不该做这样的事,可肚皮不争气不听话,非要填满才舒服,为了全队老老少少咱们也顾不得什么名声了!”大家再一次发誓似地纷纷表态:“俺们都知道好歹,也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就别说了,再说眼泪就要落下来了,好大夜了,快点分吧!”暑燥已消,月白风清。这天晚上,月亮在云障里穿出穿进,若隐若现,不明不暗。“私分”在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气象下,井井有条地进行,从点名,到盖章,从称麦,到装袋,人们悄悄背粮出门,没有一人提出疑问,没有一人扯皮拉筋,没有一人多说废话,很少看到村民们如此有秩序,如此守纪律,个个都像训练有素的士兵,让队长高田心中颇有一点“多难兴邦”、“哀兵必胜”的感觉。待到人们分完之后,队长高田这才挑起自己的那份粮食走出屋门。突然,前面“放哨”的正好传话回来,拦住队长说:“别动,有人来了。”队长高田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好在夜里大家发现不了。他想都快下半夜了,这人还在路上闲荡什么,莫非今晚的行动走漏了风声不成?

根据队长高田事先设想的特殊情况处理办法,几人快速地趴进了路边的棉花地里,大家紧张地注视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这时高田突然想起了《敌后武工队》,想起了茂密的青纱帐,想起了电影《地道战》的流行台词,想起了那个鬼子说的“你的,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想起了那段烘托紧张气氛、很有特色的“鬼子进村”的音乐……这时浓云遮月,只见来人自在地披着一件外衣,嘴里哼着黄梅戏“大路不走走小路,又只见她那里把我拦阻。回转身来再把大路走,你为何耽误我穷人的功夫……”,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终于毫无觉察地走过去了。等到确定一切平安无事以后,东队队长高田他们才从棉花地里走了出来。队长知道那是西队的苟耕陔,于是小声骂道:“这个****的,肯定是从哪个‘野洞’里钻出来的!”然后他又悻悻地说:“自己种的麦子自己吃,还像个做贼似的,这叫个嘛事咧!”懂事的月儿这时重新露出了笑脸,秋虫又叫了,清风又吹了,高田的思绪也从战争年代完全拉回了和平的现实。一行人迈着轻盈的步伐快速往各自家里走去。这时月光给人一种亲切感,温馨感,也不觉得小道弯曲狭窄,也不觉得肩上百八多斤的袋子抗起来有点吃力了。第二天东队“放哨”的社员告诉高田,夜来个民兵连长苟耕陔并非是从哪个“野洞”里钻出,而是刚从支书苟耕申家里出来。原来苟耕陔从西队拿出100斤小麦和50元钱,以村里来客招待开支补助的名义,送给了苟耕申,作为自己前不久顺利入党的回报。于是,他们趁机又喝了两口。本来苟耕申认为外国有个“加拿大”,俺也趁机来个“大家拿”,反正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殊不知,还是被高田“放哨”的人从头到尾看了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西队社员知道了东队月夜分粮的事,于是也如法炮制,他们在天还不亮的时候推着车子或者挑着担子,男女老少到庄稼地里掰玉米棒子,大家心照不宣,互不忌讳,天亮时分在路上熙熙攘攘大摇大摆地搬运回家。洗了脸,吃了饭,然后大家本着“你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大家都不是妖怪”的心理,就像往常一样,心照不宣,“面不改色无事一样”,扛着铁锨又去出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