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耕申终于鸠占鹊巢,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村支书。随后不久,几个被村民背后贬为“二流子”、“败家子”的几个苟耕申的狐朋狗友,也都捞到了一官半职,跟着苟耕申一夜之间“鸡犬升天”。人们记得,苟耕申曾经这样公开宣布:“嘛叫政策?俺的嘴巴就是政策!”意思就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另一个村干部也跟着说:“咱甭说分外地欺负你,按政策办,就够你受得,你信不?”后来,群众形容苟耕申一伙“哄领导跟狗一样,训社员跟虎一样,占便宜与象一样,干工作与猴一样”。1969年,苟耕申推行工分一个月或一个季评一次,评定时还强调思想觉悟、政治态度,造成干与不干、干好干坏、干多干少都一样的状况,造成连年减产。工分值全公社最低,一个整劳力干一天,还挣不到一毛钱。社员辛辛苦苦干一年,七扣八扣不见钱。村民私下都说,“评定分”是“大概分”,能说会道的才能多得分。那时,村民私下编了不少顺口溜,描述当时生产管理的混乱状况,什么“玉米上了吊,棉花戴了孝,豆子放了炮,谷子睡了觉,山药撒了尿,白菜烂了窖”……人们讥讽那时的村干部说,“队长队长,吃饱一躺。盖着被露着脖儿,光吃光喝不干活。”人们还说,“得罪了保管玩秤砣,得罪了会计拿笔戳,得罪了队长派重活,得罪了支书没法活”。
这时的苟耕申,得意忘形,天天光顾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加上文化低,水平差,读书读个皮儿,看报看个题儿,以致“上级开会有一半听不懂,听懂的有一半不理解,能理解的有一半不会做,会做的有一半没效果”。那时候,大队书记具有左右社员生存的绝对权利。大队书记要安排谁去干什么,一般没有人不敢服从,由于文化的低下和经验的缺失,苟耕申不知道应该组织大家做什么,怎么做,他最擅长的就是组织大家朗读或者背诵“老三篇”。年长日久,耳濡目染,以至于一字不识的老贫农,对“老三篇”中的篇章,也能背出几段。枯燥单调的政治学习,让更多的社员群众十分厌烦。苟耕申不得不经常扯破嗓子呵斥在学习现场一个个追逐打闹的孩子们,也不得不指责只顾交头接耳而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女社员们。那时候谁有钱到商店去买鞋呢?都只能自力更生地自己做。她们之所以来这里坐着,就是一边纳着自家的鞋底,一边挣了学习的工分。苟耕申生财有道,不是省油的灯,五税一费是他任意增收的苛税杂费。谁家饲养了一头猪,就得给村上多缴几元钱。谁家盖新房子,要缴手续费。谁家种了经济作物,如花生、西瓜,也要另外多给村里上缴经济作物款项。缴多缴少,全凭苟耕申的“金口玉言”说了算数。就是村里有上梁的、祝寿的、嫁娶的、出殡的,首先也得先请苟耕申和村干部喝上一顿再说。至于村民修房盖屋的地宅收费,更是由着他的性子随心所欲。同时,大多缴费只打白条从不入帐。苟耕申一方面巧立名目,收刮民财,多多益善,另一方面自己应缴的“统筹款”、“提留款”却是分文不出。苟耕申倚仗着公社刘书记之势,侵占公物公款,村民稍有不从,哪怕只是表示一点异议,不出几日,他便叫人找你麻烦,或挨打,或遭骂。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在地里唱了村民私下悄悄传播的民谣:“西头的大恶霸,东头的黑天下,中间的见了叫老爸……”苟耕申听后边追打这个孩子,边破口大骂道:“俺非得问问你它娘的谁是恶霸?”结果这个孩子回家又被他爹娘狠狠地抽了几个巴掌,并给苟耕申说了一大堆好话,才算完事。
那时村里的不少老百姓对“半吊子”苟耕申是“近了怕,远了骂,到了跟前说好话”。可是那时也有不信邪的主儿,这就是挂着贫协主席名份的“人能”任老三。人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果然不错。这么多年,任老三碰到看不顺眼的事,仍爱较真,刀子落下来,脖子还要挺一挺。他这个贫协主席像是“唱戏官”、“露水官”,过了运动那阵热乎劲儿,眼下不但没有一点实权,好像苟耕申扎根也没打算再把他当村干部了,相反还被某些村干部看成了村里头号的“刺头”、“刁民”。村干部中最恼任老三的人,算是支书苟耕申了。如今苟耕申的眼睛高过老天,说话比老子还充,谁要是得罪了他,麻烦可就大了。这不,为了解决村里干部吃喝开支紧张状况,苟耕申又巧立名目,向村民征收什么“治安管理费”。别的村民知道他的厉害,虽有不满,却也敢怒不敢言。偏偏任老三不怕硬,他说:“过去村里那么困难,福增可也从来没有收过一分钱的什么‘治安费’”。任老三非要代表贫下中农叫苟耕申拿出上头的“红头文件”来看一看不可,“拿不出,甭想钱。”这事儿过了没多久,任老三又听说公社里拨下一笔农田水利补助款子,苟耕申一直不吭不哈秘而不宣。于是,任老三就假借其他名义上门探听虚实。苟支书闭门不见,任老三就又犟了起来,火冒三丈地说:“你不告诉俺们,那就等于贪污,俺要上公社去告,上县里去告,上省里去告,看你能够吞得下去么!”最后苟支书像放血一样极不情愿地在会上公布了那笔款子,因而也对任老三怀恨在心,总想寻个机会、生个法子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任老三这个“范儿”倒也让人佩服,不管苟耕申怎么去说,怎么去想,他却照样吃饭睡觉唱小曲。他心里坦然得很,心想:“俺行得直,做得正,好歹还是一个‘贫协’,还怕你吃了俺不成?”可照苟耕申的话讲,“俺犁上犁不倒你,耙下也要耙死你。”
这个世界,就是蹊跷。没有走不到的路,没有求不到的人。任老三的独生子任良,前些年里娶了媳妇,因为家庭困难挤在一起。现在加丁添口,再也无法祖孙几代蜗居一处。于是,小两口就拎着一大袋东西去了苟支书家,求他批块宅地,想盖一处简易住房。苟支书一直“王顾左右而言他”,说:“这事俺一人说了不算,还要召开村委会研究研究。”可是一连过去几个月了,还不见有什么动静。任良急了,在路上碰到苟支书又提起这事。苟支书怔了半天后,只是淡淡地一说:“最近太忙了,难凑堆,再等等吧。”任良知道,苟支书是不会轻易给自己解难排忧的。要说这都怨他老爹不会做人,得罪人家太深。“解铃还须系铃人”,任良就来求老子任老三了,他说:“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您就低低头,说几句好话吧!”任老三黑着脸,听完翻了儿子几个白眼,就是不答应。任良烦了,扔下了一句话:“你去说句好话,身上还会少了几斤肉不成?死脑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口气噎得任老三楞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直用拳头把炕沿擂得山响。一连几天,小两口都没来见任老三。这天任老三刚闷闷地吃完晚饭,任良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说他媳妇翠花为这事喝了农药。任老三听了大吃一惊,急忙跟着儿子跑出家门。到了儿子家里一看,不得了了,儿媳妇披头散发,正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捶胸顿足。任老三一见这种人命关天的场面,心想这下麻烦大了,立马心就软了,只得连说:“好好好,俺这就去苟耕申家,你们还楞着干啥,赶紧找车拉她去孙镇抢救啊!”等任老三说完急急地出去了,小两口在后面捂着嘴,偷着乐。
当天,借着夜色,任老三来到苟耕申家门口,溜了一圈又一圈,就是鼓不起勇气走进去。还是苟耕申出门看见了,叫住他说:“任叔,您都到门口了,怎么还不进来坐一坐呢,俺家又没养着老虎!”任老三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恶心,可想到那儿子、儿媳,唉,罢了,就低着头跟了进去。进屋半天,任老三愣是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苟耕申倒是热情得很,一会儿嘘寒问暖,一会儿又拿出一瓶老白干,一碟花生米,说:“任主席,咱爷儿俩喝几杯?”这时的任老三,哪有心思喝个什么酒啊,他的屁股好几次离开了椅子却又着魔似地坐了回去,象是抹了强力万能胶。时间愈长,任老三的脸色就愈发黑得难看。苟耕申不停地劝酒,任老三狠了狠心,连灌几杯老白干下肚,脸又变成猪肝色。他仗着酒劲吐出了窝在心里的那几句话:“现在俺家人多了,不方便,给俺任良一块宅地吧!”苟耕申似醉非醉地说:“你看,无事不登三宝殿,俺就知道你有事儿!有事就说呗,咱们谁跟谁啊,都是一家人嘛,任良是俺兄弟,俺能狠得下心不帮他?前些日子瞎忙,就这两天俺就研究。既然一家人俺也不说两家话了,就是任叔你以后在村人面前,高抬贵手,多给俺一点面子,维护一下咱们村干部的形象就得了。”
最后任老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是醒来后还清晰地记得那些求情的话,怎么想也觉得老脸挂不住,像是做了贼一样,一直闷在家里不想出门。过了几天,任良屁颠屁颠地跑来,一边拿出那个宅地证明,一边晃着对他说:“成了,成了,俺早说了,您老出马就是不一样呢!”任老三听了老脸马上就又黑了下来,气恼地说:“你个熊孩子,懂嘛?出去,出去,哪里凉快到哪里去,行不?!”几个月以后,苟耕申又挨家挨户地收什么“环境建设费”。有的村民们有意见,苟耕申扯着那公鸭般的粗嗓门,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上头的规定,逾期不交还要罚款。咱们的‘贫协’老任叔,他都支持这么做,你们还跟着瞎嚷嚷个嘛劲呢?!”任老三在屋里听得真真切切,两行浊泪无声地淌下了臊热的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