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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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人妖颠倒(4)

1969年秋季开学之前,小秋天天盼着高中录取通知书的到来。一天,村里的黑板上赫然写出通知:我村×××、×××等同学,被孙镇高中录取……小秋瞪大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上面竟没有自己的名字!开学时间到了,同学们背着书包,陆陆续续上学去了,可是小秋仍旧没能等来属于他自己的录取通知书。这时,小秋知道自己已经失学了。可他大惑不解:“俺怎么会没考上呢?!”,于是去问同学,去问老师。别人看他火烧眉毛的样子,吞吞吐吐地私下劝慰他,上学无路,成才有门,你在村里当个民办教师、赤脚医生,或者参加招工什么的,不也一样有前途么?那段时间,原野迷蒙,秋风萧瑟,苦闷、彷徨,一直充满小秋的整个心绪。他一个人坐在村南的土坡上出神,看着路边孤独、瘦弱的柳树在风中无奈地摇曳。这年的冬天终于降临,小秋感到这个冬天特别寒冷,时间也特别漫长。村前几口大坑,今年结冰出奇地厚实,每到半夜还会发出惊心动魄的“嘎嘎”冰裂声响,酣睡中的小秋往往都被震醒。大坑冰封,等于孩子又有了一个天然乐园。过去小秋一到这时,就自己动手去做简易的溜冰鞋。找来木板,割成两块鞋底,每个鞋底钉上两根纵向平行的铁丝,然后系上鞋带,再弄来一根木棍作为撑杆,这样一副简易的滑冰鞋就算做成了。坑水结冻,高低不平,还有一些冰面上时不时地会显露出一道又一道宽窄不一的裂缝,如果滑冰时不能及时绕开,脚下一滑,一不小心,就会狠狠地摔个跟头,直跌得人七窍生烟,疼痛难忍,哭笑不得。滑冰虽然危险,但是却很刺激,每年冬季小秋都和同学冰上嬉戏,乐此不疲。可是今年,从小喜欢滑冰的小秋,毫无兴致,只是看着昔日的同伴们冰上滑来滑去,而自己却没有这种轻松自在的情趣了。这时,小秋时常回味过去的读书时光。记得,上一年级的时候,语文是从学习汉语拼音开始,算术是从十位数以内的加减法开始。上课的时候,看到老师在黑板上写的汉语拼音字母和阿拉伯数字都很好看。每次做作业,小秋便模仿着那老师课堂上的笔体书写,汉语拼音字母写的还算圆润,阿拉伯数字写的也算顺眉顺眼。那时老师评判作业,小秋经常得到那老师给的“好”字。小孩也有自尊心,每当看到了“好”字,心里美滋滋的,就越想把做作业写得工整。到了二年级,小秋的作业,经常被老师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二年级的下学期,发展少先队员时,小秋和几个学习好的同学是第一批戴上了红领巾的。后来,少先队员逐渐增加,班级成立中队,在那老师的“任命”下,小秋的左胳膊上又扛上了“两道杠”。这“两道杠”,简直就象一双“眼睛”,又像一双“推手”,监督着小秋不再淘气,推着小秋的学习成绩不能下滑。打那以后,每届老师都会鼓励小秋说,要做全班同学的表率,学习成绩必须保持优秀,不能退步。那时每天放学回家,小秋先去割草挖菜,天黑回家以后,小秋便又帮着奶奶煮饭。这时,小秋总是在灶台一边拉着风箱一边低头看书,有时手上拉风箱的动作便会停下,或者不记得往灶里添柴。吃完饭后天已完全黑了,小秋便在油灯下去写作业。那时“洋油”很贵,不到伸手不见五指,奶奶是舍不得点灯的。在昏黄如豆的煤油灯下,小秋每次写完作业两个鼻孔都是黑色的。

做完作业,小秋喜欢趴在煤油灯下看书,有天夜里读《西游记》,正入着迷,忽然闻到焦臭之气,同时又听到“滋溜”之声,不禁心惊肉跳。心想有艳福的人是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却是书中自有妖怪来,恐怖中又发觉臭气,伴有响声而至。看了半天,发现原来自己的头发被煤油灯烧煳了,以手摸之,书页上立刻洒落一层黑色的细末。此时想起孙悟空拔下一吹可以变成无数孙悟空的毫毛,于是转惊为喜。后来,家里连煤油灯也不大用了,到了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露天地里乘凉,月点灯,星照明,仰观天象,听长辈们讲解哪颗是织女,哪颗是牛郎和织女为他生的一对儿女......上课之余,小秋看了很多课外书籍,他最喜爱的小说有描写革命战争的《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红日》、《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延安保卫战》等,有古典小说《水浒传》、《西游记》、《隋唐演义》、《封神榜》、《薛仁贵征东》等,还有外国的《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我的童年》、《静静的顿河》等,更多的是儿童读物如《鸡毛信》、《金须丫丫的葫芦》等数不清的小人书。很多书籍超出了小秋那时的年龄范围,如《红楼梦》他曾读过,终因读不懂而作罢。

小秋在校学习成绩一直比较优秀,从一年级起就一直担任学生干部。上小学的时候,除了“张大脖子”老师,还有语文老师王秀兰。王老师天仙下凡一样的美丽漂亮,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红朴朴的瓜子脸上,镶嵌着两个迷人的酒窝。一口相当标准的普通话,声音像唱歌一样好听。王老师还常带着小秋他们去做游戏,至今小秋还会唱她教的歌曲《找朋友》、《小白菜》、《丢手绢》。那些游戏的情景,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事情,如电影一样时时浮现在他的眼前。后来,他又遇到了一位脾气火爆的男王老师。男王老师总是对小秋他们说,“学到真本领才能报效祖国,你们正是学知识的时期,千万不要虚度光阴啊”,等等。

到了五年级,小秋就到了离家六七里地远的孙镇完小上学。这所中心学校是全公社最具规模的学校,附近一二十个村子的孩子都到位于公社西边的曹庄上学,小秋直到高中上都是在这里读的。冬天的早晨,五点多钟还是漆黑一团,小秋从炕上起来,拿起书包,塞进书本,也塞进中午的干粮一个窝窝头。出门时,村庄还在酣睡。寒风像是刀子,裸露的皮肤,像被小刀割挫。还没有、走出村庄,小秋满脸就已麻木了。跑吧,那样可能暖和一点。风是老天爷放出的恶狗,无形无神,打不过也躲不成,小秋就迈起沉重的脚跑了起来。他穿的还是夹鞋,长时间没有洗过的袜子,又湿又腻,像个木屐一样,跑在路上,响起啪嗒啪嗒的声响。风凛冽;路崎岖,如果遇上雪天,脚步就不会那么坚实。天地茫茫,雪,不是飘飞的柳絮、芦花,是一团一团的冰粒往你身上砸。原先熟悉的道路,失去了踪迹,你唯可参考的标识,就是地埂,就是沙沟。眼前明明平坦,一脚下去,你掉进了雪坑,爬起来,满嘴泥水。或许人生就是这样,走过了泥泞,走过了艰辛,过往的岁月都成了往昔的记忆。

初中时期,小秋担任班上的宣传委员,负责墙报,一周一期。他很爱好这项工作,因此非常努力,为出墙报经常很晚回家。于是,小秋的语文成绩也见长很快,老师经常将他的作文贴在黑板上,或者在课堂上当作范文点评。后来班主任老师叫万海。此人个子不到1.6米,本是须眉男子,可他偏偏经常在脸上涂抹脂粉,还染手指甲,平时没事就像女人一样编织毛衣。他的这些反常变态的习惯和动作,经常遭到老师和同学的窃笑,万海当时在公社里几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笑料谈资。上课的时候,万海也爱模仿女人的声音,拿腔捏调。他在教室授课的内容,不够规范不说,甚至还经常讲些带有低级庸俗的东西。一次他在讲作文课时走题,说起有个农村妇女敞怀喂奶,一个卖麻油的人借机偷看,本来他该吆喝“卖香油啰”,可是因为注意力分散,喊出的却是“好大的奶呀!”有回上课的时候,一位女生不慎放了一个屁,引起周围几个同学发笑。作为老师,他不但不加制止,反而添油加醋,借此取乐。他说:“屁是人生之气,哪有不放之理?”“放屁者洋洋得意,闻屁者垂头丧气!”这个女生也有十三四岁了,一时恼羞成怒,哭着回家告诉了父母,于是引起许多家长的不满……

“****”开始,小秋从报纸上懵懵懂懂地知晓,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原来是针对当年“为民请命”而被贬的彭老总的又一轮发难。不久,《北京晚报》的《燕山夜话》也成为批判的“靶子”,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位撰稿人也遭到了攻击和批判。学校也进驻了工作组,操场的西墙上贴满了批判资产阶级发动教育路线的大字报。万海的官欲十分强烈,总是私下鼓动学生去整学校的领导和老师,并且经常自己上街张贴大字报。一次,小秋上学走到孙镇街上,听说万海又给自己敬重的一位学校领导贴了10多张大字报,于是赶去围观。这时几位老师、同学正在那里议论纷纷,都说,“万海一天到晚造谣惑众,真是可耻!”于是有人搬来梯子,对小秋说;“你的字写得好,上去在大字报上写‘造谣可耻’,看他还贴不?”起初小秋胆怯、腼腆,后来经不起大家七嘴八舌,连推带劝,一时兴起,没有过多地考虑什么,便登上梯子,用红墨水在万海的大字报上写下“造谣可耻”四个大字。可是,这里小秋还没走下梯子,那边已经有人报告了万海。这下可就捅了“马蜂窝”,万海听后,怒火中烧,暴跳如雷,最后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四不清’崽子,等到升学的时候,让他知道俺的厉害!”

那个时候,一切都在剧变。在“横扫四旧”的口号下,人们穿的衣服也变了,花的洋的不许穿,要穿黑的蓝的草绿色的。头发变了,女生的长辫子都剪成了短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了,以前很和蔼的老人,忽然变成了坏蛋。以前学校的老师,变成了国民党的特务。以前的领导,一夜间变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连人们见面问候“吃了吗”,回答“吃过了”,也变成了先说“要斗私批修”,再答“为人民服务”。学校也没怎么正儿八经的上课,就是上课,每天也是翻来覆去地学习《毛选》四卷和《******诗词》。那时“破四旧,立四新”的风越刮越猛,家家都对那些属于四旧的东西进行清理,卖的卖,烧的烧。孙镇街上也有造反组织撒传单了,人们觉得好玩,前面撒,后面捡,和电影里三四十年代搞地下斗争一样。至于那传单上写的是什么,有的人看,也有的人不看。传单是用钢板刻字油墨印刷的,中学的红卫兵字写的好的,这时得到了发挥,每天用刻字的铁笔在钢板上一个一个的写。那时流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从小学生开始都分得很清,如果成分不好或者走资派、“四不清”子女的学生,开会、活动都不让参加,红卫兵组织也不让加入,学校课余的“最高指示宣传队”更不让沾边。小秋因他父亲那时已经是“四不清”了,在班上没人与他交往。后来高中开学了,小秋只好在家务农。此后,小秋曾有几次机会,可以去当赤脚医生、民办教师等等。但是村里的干部都以种种借口,不给小秋一点机会。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小秋每天也和父亲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他却始终没有丢下手中那支钢笔,一直写写划划不停。同时,辛苦的稼穑农事,也让小秋真正领略到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个中滋味。后来小秋听说万海多次受到上边批评,从孙镇调到一个村里教书。没过多长时间,万海因为****幼童犯罪坐了大牢,出狱之后去了东北农村种地。

小秋失学之后,算是村里的一个“秀才”,村干部就抓住小秋这个“秀才”,要小秋帮助村里搞“三忠于,四无限”。一次村里的书记王独鲁让小秋在村里的墙上写标语和语录,小秋仿照当时时髦的做法,在村民简陋的房屋墙壁上,用红色的油漆画上领袖的版画头像,又在生产队库房的墙面上弄上一块块黑板一样大小不一的水泥最高指示方块,把一个破旧的高庄打扮成了一个“三忠于,四无限”的红色堡垒。1969年春天,公社要求高庄村里上报整党经验材料。谁来写呢?思来想去,村书记王独鲁破天荒地决定,让辍学在家的小秋执笔。小秋虽然喜欢写作,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对于“整党”之类,无异于倾听“天书”。尽管如此,接受这个任务之后,小秋内心还很激动,他全身心地投入了这个他认为“神圣”的差事。那时,小秋根本不懂什么“支部”、“党员”、“整党”之类的内涵。村里便安排大队会计几天地给小秋谈情况、列数据、说变化、讲对比。一个偌大年龄的村干部,却给一个孩子整天汇报工作似地絮絮叨叨,说不出样子有多么不伦不类,滑稽可笑。后来,小秋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将村里的一些或大或小、或有或无的所谓变化,与那时的所谓“整党”精神要求一一挂钩连线,涂脂抹粉,终于写出了一份3000多字的高庄整党“经验材料”。初稿刚刚写成的时候,正巧一天公社秘书来高庄检查工作,便问了经验材料的完成情况。王独鲁把小秋叫来,公社秘书把还没修改完的材料看了几遍以后,不住点头,连说材料写得不错,并问:“这是谁写的?”王独鲁指着小秋说:“是他啊,福增的儿子小秋写的。”后来这个材料不但在公社交流,并且还上报到了县里。尽管如此,小秋一家在高庄的政治处境仍无什么改善。

一次,在麦子地里干活。几个村民天南海北地闲聊。在说到世界上某个偏僻的小国又发生了军事政变时,苟耕申得意忘形,不懂装懂,竟将这个国家的首都名字说错了,小秋立刻予以了纠正。这个平常的小事竟让苟耕申觉得很没面子,他认为这是小秋故意让自己当众出丑,于是恼怒成羞。苟耕申平时习惯胡编乱造,信口开河,好像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埋的,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今天如此这般,苟耕申顿时面红耳赤,出口不逊。若是别人,可能畏于苟耕的职权,忍气吞声了事,可是小秋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气盛,据理力争,苟耕申又被说得答不上话来。本来,事情到此也就为止。可是苟耕申气极之中破口大骂小秋:“说来说去,你还不是一个‘四不清’干部家属?!”小秋马上反驳:“你凭什么说俺是‘四不清’干部家属?!”这时,苟耕申二话不说,一步冲到小秋面前,伸手用力一推,说:“俺今天告诉你,你敢跟俺作对,没有好果子吃,不信你就等着瞧!”俗话说,“民不跟官斗,白不跟黑斗,穷不跟富斗,人不跟狗斗”,但是人性是压抑不住的。如果欺人太甚,即使是弱者,也会“狗急跳墙”。福增知道这事以后,马上赶到地里,当众怒不可遏地一把抓住苟耕申的衣领,当面质问苟耕申:“上级党组织至今对俺的问题还没有下任何最后结论,你再说一遍,到底谁是‘四不清’干部?再说即使做了结论,有什么事情也该由俺一个人来承当,你凭什么要给一个孩子戴上一顶什么‘四不清’干部家属的帽子?告诉你苟耕申,俺一贯相信群众,相信党,俺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弄个水落石出的,绝对不会由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苟耕申虽然自知理亏,对此无言以对,但他觉得自己在公社还有刘书记这个后台,于是自恃无恐,一言不发,骑上自行车就直奔公社告状去了。可是,公社对这件事情一直没作任何回应。村书记王独鲁也一直很讨厌苟耕申,认为他人格不行,没嘛本事。另外这事确实也是苟耕申蛮横霸道、仗势欺人。此事发生以后,福增多次深思。他想,俺在农村当了几十年的村干部,从没有对共产党动摇过。认定只要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就不兴这一套!“四清”工作队那种是非混淆、黑白颠倒的做法,一定能够纠正过来,不可能让他们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俺就是扒房下梁、砸锅卖铁也要弄个水落石出!于是,他往公社里、县城里没有少跑,然而上边一直说是要来调查核实,可是光打雷,不下雨,年复一年,月复一月,还是“铁案”一个。那时,小秋感到很多幼年的事物,都在大面积的隐退,譬如夏天的蝉鸣,开始被秋风吹薄、风中的牛犊声,不再有青草般的味道、而行走的河流,裸露出它突兀的骨头。那些肌肤顑颔的玉米,垂下谦卑的头颅。干枯的玉米秆,静听蟋蟀澄澈的低语……日子,正一天天地消瘦、衰老,让小秋对时光,不禁充满了怜悯之心。后来,福增又让人代笔写了一份要求《重新核查贪污事实,恢复个人政治名誉》的申诉材料。他最后在材料中说,“现在,不但本人蒙受冤屈,而且家庭遭到株连,孩子因此失学。作为一个父亲,对此俺的内心十分焦虑,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