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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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人妖颠倒(3)

“四清”运动中,贫协主席也算是村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了,村民见面,再也没有人好意思公开地叫他任老三“人能”了,都改称“贫协”。“贫协”平时仍然披着那件汗渍如图,如兰似黑,好像从来没有洗过的上衣,走路的时候两支胳膊背在后边,一走三摇。当上村干部以后,慢慢的任老三就有了优越感,自然感激现在的工作队,特别是王队长,于是每遇村里开展一些活动,他就十分积极地参加。村子里演节目,任老三拉着媳妇上台表演《老两口学毛选》,媳妇身子矮矬,任老三腿脚又硬,两口子蹒跚着一边跳一边唱,样子颇是滑稽,但那神情又是那般认真,更是逗得乡亲们开怀大笑。工作队王振华认为任老三感情朴实,态度积极,看得十分开心,对“贫协”便喜爱有加。

任老三虽然工作热情高涨,但他总是觉得自己文化太低,能力不够,特别是自己不会讲毛主席语录。他很佩服工作队的王振华队长,王队长的年纪比自己还小,可是他会用许多毛主席的话,可以说是张口就来。他记得一天他和王队长一起去给队里的烈属家里送面粉,那个烈属对王队长说:“队长,劳驾您了!”王队长马上就说:“别客气,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革命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还有一天在建筑工地上,一个年轻人在上饿得昏倒了,王队长就走到年轻人身边,鼓劲地说:“毛主席教导咱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把年轻人扶起来,把自己口袋里的一个山药给年轻人吃了。年轻人就又挑起筐头,走上了工地。任老三自个琢磨着,既然当了贫协主席,就一定要把它干好!怎么才能当好呢?他选择了首先学会说毛主席的话。于是,他首先去公社供销社“请”回了一套《******著作选读》和一张毛主席标准像。此后一要有空,他就要儿子任良帮助他政治学习。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他知道了“老三篇”,知道了张思德、白求恩和愚公。一些红宝书上的句子,他也能通过自己的口说了出来。任老三对“崇拜活动”更是非常虔诚,每天天一亮,他就第一个来到王家门前古槐下面,带领男女老少站好队,面朝东方刚刚升起的太阳,先唱《东方红》歌曲,然后就高举《******著作选读》,祷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那年的冬天,公社党委召开贫协主席大会,公社书记向代表们传达上级精神。为了做到传达贯彻“不过夜”,会后公社要求贫协主席连夜赶回村里进行传达。任老三穿着单薄的棉袄,赤脚穿着一双破旧的军用胶鞋,冒着深夜的寒风,赶回了高庄。他按照公社的要求,汇报了自己在公社学习时的情况。最后他说:“俺是大老粗,没嘛文化,可是这回上边有个大坏蛋的话俺可是听明白了,他说什么‘金不如锡’,大家想想,这不是明摆着说瞎话么?金多少钱一斤,锡多少钱一斤,俺原来也当过铁匠,还不懂得这个?!……”人们知道他说的一定是“今不如昔”,于是哄堂大笑。传达完后,任老三一阵咳嗽连着一阵咳嗽。儿子任良看他病了,要任老三一起回家,可是任老三执拗地说:“不行!公社书记说了,传达完了精神,一定返回公社睡觉,不能影响明天的学习。”第二天,公社来人送信,说是任老三病了。任良立即赶到医院,就对他说:“叫你昨天晚上不要走,可你就是不听!”“毛主席教导咱们说,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这点困难吗?”听了任老三这样回答,儿子任良瞪着眼睛,半天哑口无言。

任老三是个知道好歹的人,这么多年他在家里没有忘记常给老婆孩子念叨福增带给他家的好处,一直心存感恩之情。当时,听说上边已经开始悄悄纠正“四清”运动中的“过左”做法。为此,他还利用自己担任贫协主席的有利条件和机会,多次在工作队队长王振华面前提及福增的问题。任老三说:“福增是个什么样的人,村里和周围村子的群众,眼睛都是雪亮的,心里都是清楚的。他的‘四不清’的事,那是有人栽赃,肯定是冤枉的。这个,俺敢拿人头担保!”王振华马上制止他说:“打住!任主席啊,这种话你可不要在外面乱讲啊,弄不好要惹麻烦的呀!”“惹嘛麻烦啊?俺就喜欢说实话,就算俺犯了********,除了种地,别人还能把俺弄到哪里去?”王振华说:“福增的材料俺都看过,里边确实存在不少疑问和纰漏。但是解决这个问题,远远不会像你想得那么简单。目前,可以说咱们都没本事处理这个事情,非得从上往下压才行。俺看不到一定的时机,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任老三似懂非懂,也就没再做声。

一次,工作队长王振华对任老三说:“晚上党员过生活,领导要带头,你可来早点啊。”任老三一听是什么“生活”,就十分高兴。回家对媳妇说:“今天不要给俺做晚饭了,晚上党员要过生活。”那天晚上,好不容易等到学习阶段结束,任老三肚子早已饥肠咕噜,东瞅瞅,西看看,就是没人端饭上来,后来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就问王振华:“队长,不是说过生活吗,怎么还不吃饭?”大家听了哄然而笑。过了一些时候,村上又开大会,是要批判中央最大的“走资派”。任老三坐在主席台讲话,他说:“刘某某是中国的赫鲁晓夫,俺绝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不然的话,俺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贫下中农的狗头就要落地!”台下一听,有人刚想要笑,马上捂住自己的嘴巴。这时队长王振华马上纠正说:“大家别听错了啊,刚才任主席说的是,贫下中农的的人头就要落地!”任老三情绪一激动,便领呼口号,本来是要喊“打倒刘某某”,可是舌头一卷,嘴巴里却喊成了“打倒毛某某”,台下一片哗然。这时工作队长王振华闻之大惊失色,但是已经无法再替任老三去圆了,于是连忙宣布散会。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几个反应敏捷的小伙子冲上主席台去,马上就将任老三拉了下来,上去噼噼啪啪几个巴掌,“贫协主席”转眼成了“牛鬼蛇神”……

任老三的贫协主席被停职了,大家又在背后开始叫他“人能”。村里社员议论纷纷,有的说,任老三是口误,不能随便上纲上线、有的说,任老三是狗肉,上不了正席……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任老三的媳妇忍不住了,整天双手捂住脸,两个滚圆的肩头剧烈颤抖着流眼泪。媳妇要同男人划清界线,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人睡炕这头,一人睡炕那头,各自裹着一角被子,井水不犯河水。这倒可忍,最难忍受的是肚子饥饿。不是没有粮食,而是媳妇不愿给他做饭。在家里他也成了“****”的对象,每顿只给他吃一个窝窝头、一碗黏粥。生产队里也歧视他,就像对待其他“牛鬼蛇神”一样,经常故意派些重活脏活给他干。任老三不敢懈怠,每每累的臭死,回到家里倒头便睡。任老三的裤子被树枝挂破了,露出了肉,任老三的媳妇也不给他浆洗缝补。

一天,任老三走过地主家门口的时候,被地主的老婆看见了,就笑,笑得任老三不好意思。地主的老婆已是半老徐娘,依然长得唇红齿白。地主老婆见到被罢了官的任老三胆也大了,说:“走,到屋子里喝点水,顺便俺给你补补裤子。”任老三起初还不愿去,地主的老婆撇了撇嘴,说:“小样,你也不是嘛主席了,还端嘛臭架子呀?得瑟个屁,嘻嘻嘻!”几句话说得任老三满脸通红,看看周围没人,于是尴尬地跟着地主的老婆进了屋里。地主老婆给任老三补着裤子,任老三也没什么话说,就乖乖地坐在炕沿上等。于是,想起当年在地主家里扛长工那些事来。当时地主老婆给他饭碗里藏肉,还偷偷地上了她的炕。“土改”斗地主的时候,任老三却说地主老婆虐待他。这时,任老三重温旧梦,对地主老婆又胡思乱想起来……停了官职的任老三,一直忍字当头,默默吞咽着来自各方的无情打压,偿还着莫明的债孽,忘记了痛苦和忧伤。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过了不长时间,工作队长王振华请示了公社,认为任老三出身好,苗子正,本质未变,只是由于文化低,经验少,一时发生口误,而非思想或者品德问题,决定深刻检讨,官复原职,继续担任村里贫协主席。后来,村里工作队撤销了,队长王振华调往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