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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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人妖颠倒(2)

日夜默立王家门前的古槐,好似一位望子归来的老妪。历经沧桑的古槐赖以活命的营养,几乎全靠仅剩半圈的树皮外壳支撑。这年,它已皮开肉裂,筋断骨折,前胸后背透着光亮,似乎心脏肝肺俱已风化,腔内留有烟薰火烧的痕迹,可它居然依旧迎春吐绿。苦乐无常境,至味在心中,一腔空灵意,满头春秋风。来往的人们每每到此,习惯看看它,摸摸它,拍拍它,无不感叹古槐生命的顽强、奇倔。

高庄村里有个暗地仍在忙活的房宅风水先生,私下与人叙说自己最近迷迷糊糊,总觉得高庄象是有什么不大对头,阴霾沉沉,鬼气拂拂,房前屋后,总像是有怨愤沙哑的啼哭,时断时续,似有似无。人们闻之将信将疑,却也觉得近来似乎真的有些反常,深更半夜,月色惨白,只觉阴风袭人,一片空空荡荡。还有那莫名奇妙不知来自何方的“梆梆”响声,睡在炕上,听得让人心惊肉跳。那时虽然破旧立新、反对迷信的风头正劲,却也挡不住几千年来穷乡僻壤的传统和观念。绝大数村民对幽冥报应之事是笃信无疑,私下传说的幽灵像是长了翅膀,捎带着人们的添油加醋,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而且越传越疯狂,越传越邪乎,传得人人胆寒,个个心惊。

1967年盛夏的一天,南方黄石大嫂突然给福增寄来一封厚厚的信件。平时的南方来信不多,每次来信福增都让儿子小秋念给他听。可是这次收到信后,几天过去他都不曾言语一声,信件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更让小秋感到不可理解的是,不知什么原因,近段时间,一向豁达乐观、谈笑风生的父亲,忽然情绪好像低落到了极点,他在外面与人交往倒是如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一旦回到家里他便沉默寡言,就连偶尔说话,声音也像改变了声调,低沉许多。小秋知道,过去父亲站在高庄家前的土堆上,一嗓门吆喝下去,似高家寺洪钟般穿越成片成片的青纱帐、柳树林,能够传出好几里地远。现在父亲说话就像被黄梅细雨打湿过的老唱片,吱吱嘞嘞,还要卡带,一句话说上半天,还总是不达要领。在小秋幼小的心灵中,父亲的一言一行,都是那么让人敬畏。他长这么大,除了“四清”运动,从未见到父亲如此痛苦过,这使小秋感到有了几分的担心。半夜时分,小秋醒来,他朦胧地看见父亲仍在炕上披衣而坐,抽着自己卷的烟卷,红红的一点光亮,晃来晃去。屋子弥漫着呛人的烟雾,父亲不时发出叹息声和咳嗽声。小秋的这种担心,果然不是空穴来风。这样沉闷了几天之后,那天福增破天荒地让儿子小秋、侄女秀纯跟他一起到自留地的山药地里锄草。不知所以的小秋、秀纯,跟他来到地里,干了半天活后,福增让两个孩子坐下。他以低沉的声调告诉自己的儿子小秋和侄女秀纯,说:“告诉你们一件事,咱家天塌地陷了!”说到这里,福增声音停顿了片刻,分别指着秀纯和小秋,缓缓地说:“你爸爸、你大爷,他在今年8月27日中午的一次批斗中,被人折磨死了!咱们全家不管南方北方,等于不是‘走资派’家属,就是‘四不清’家属了。现在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只能相信群众,相信党,忍气吞声,耐心地等待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今天告诉你们了,你们要象平时一样,不准在任何人面前说,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哭,特别是一定不能让你们的奶奶知道半点风声,听明白了么?”儿子小秋和侄女秀纯流着眼泪,连忙“嗯嗯”地点头答应。

没过多长时间,地里庄稼收割一完,福增就去了湖北黄石江北农场。到了那里,福增方才明白了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散花洲这个地方,是与黄石市区隔江相对的江北平原,其大致范围为西起浠水县兰溪河入江口,东至蕲春县彭思镇茅山港。江北浠水的农垦沃土散花洲与江南黄石的军事要冲西塞山,刚柔相济,隔江相守。散花洲农场成立于1951年8月,前称是“湖北省散花洲劳动改造支队农场”,隶属于湖北省公安厅。时年9月,农场第一个大队,即江南大队在黄石城区成立,旨在为黄石市政建设和经济建设服务,为黄石四大厂矿建设服务。多次变革后,农场经历了漫长的沉寂期。1962年10月,国营散花洲江北农场正式升格为正县级单位,同时建立农场党委。这时,省委组织部任命福庭为****黄石市国营江北农场第一任党委书记。因此,已年过半百的福庭来到农场之后,他是把农场作为他革命生涯中的最后一站来建设和管理的。那时,他暗自决心以自己的所有心血和精力,把这个农场治理好、建设好。时过不久,省委组织部负责人与他在海观山宾馆谈话。这位负责人明确地告诉他,“你在农场只是一个过渡,等你把农场工作理出一个初步头绪,各项工作基本走上正轨之后,你就做好到黄石市人民政府担任副市长的准备。”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当他将一整套新制定的农场管理制度发布、施行,并已取得初步成效的时候,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爆发了。他痛心地看到的是农场许多曾经是优秀党员干部和积极分子,一夜之间被打成“黑帮”,剥夺了人身自由,继而“革命烈火”烧到了福庭他自己的身上,一夜之间把他也打成了“走资派”。

1966年11月的一天,福庭在农场造反派组织的批斗大会上,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造反派指责:“农场职代会是挑起群众斗群众的组织,必须解散。”福庭予以驳斥:“职代会是代表广大职工行使自我教育、自我管理权利的组织,是农场开展监督工作的机构,还是刚刚建立,必须巩固和加强!”造反派恶狠狠地说:“你王福庭在1965年搞工资奖惩等级,那是打击压制群众!”“那是坚持多劳多得、按劳取酬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福庭又斩钉截铁地予以回击。造反派无言以对,只能歇斯底里地呼喊口号。对福庭,造反派既害怕又仇恨,于是采取无休止地围攻、批斗。当时,农场很多干部职工担心福庭遭遇不测,私下劝他快到北方老家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避避风头再说。福庭却回答:“怕什么?俺是党员,又是农场党委的班长,风险再大俺也得坚持,不能当逃兵!”造反派几次逼他签字,要把农场一些党员开除党籍。福庭一口拒绝,说:“党有党规,国有国法,你们无权这样处理党员的党籍!”造反派们对他更加恨之入骨,采取频繁批斗的办法,企图从精神上和肉体上把福庭摧垮。一段时间以来,福庭除了挂牌子、戴高帽外,还饱尝了坐“喷气式”、示众游街和拳打脚踢等滋味。

1967年8月27日中午吃饭的时候,福庭把大人、孩子一个个都叫齐,一家人少见地围在一张桌子上吃中午饭。福庭对夫人周军说:“今天气温这么高,下午他们偏要游行,看来是没安好心啊!俺估摸,这伙造反派最近会有什么阴谋。你记住,今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相信群众,相信党,一定要把孩子们抚养成人!”话音没落,只见3个造反派气势汹汹地闯到福庭家中,不等他扒完碗里的几口米饭,就把他强行拉走游斗。那天,万里晴空,赤日炎炎,室外气温达到摄氏50多度。从场部出来,身患高血压症的福庭一直步行到了禹山,前后10多华里,一路上造反派不准他搭毛巾,不准他戴草帽,不准他喝口水,不停地对福庭大声吼叫,拳打脚踢。

年逾5旬的福庭,在烈日之下被折磨的脸色苍白,步履蹒跚。再从禹山返回到二分场的时候,福庭难以支撑,一阵昏晕,翛然倒地。造反派一边把他拖到路沟旁边,一边还在破口大骂:“你莫装死吓唬我们,你死不了!”这时,一位二分场的农场职工实在看不过眼,冒险端来一碗凉水,递给福庭。福庭挣扎着刚刚接到手上,未及喝上一口,就被造反派一拳打翻,水泼一地。这时,有个国民党战犯的儿子冒充“造反派”趁机混进人群,只见他二话不说,对着躺在地上的福庭上去就是几脚,并且踩在福庭的胸口上,嘴里大骂:“把‘走资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遗臭万年!”霎时,一股鲜血从福庭的口鼻喷涌而出!

福庭魁梧的身躯跌倒在滚烫的农场公路上时,呼吸着燥热而又闷蒸的潮气,一时昏厥过去。不知为何,福庭觉得自己像一盏黑夜中的航标灯,在汹涌的海涛中寂寞地颠簸着,大海十分宽阔,海浪无边无际。他突然又觉得自己像是一块从空中急速滑落的陨石,并且感到了陨石落地的震动,也能够感到陨石沉重的分量,那和自己身体的沉重是一样的。大概是在空中呆不住了,落到了地上,落到地上安稳。他的心脏有如一块土地,陨石便落在这块土地上。福庭任凭自己的思想慢悠悠地浮荡着,继续自言自语、断断续续地在脑中无声演绎,他像在叙述一个梦,一边回忆一边用语言追踪着。梦幻像是没有尽头的胶片,在昏黄的光亮下弥漫开去:他似乎听到了捣毁日本鬼子炮楼的炮声,他正带领战友高举着战旗向前冲锋;他似乎听到了农场同事的呼唤,不要忘记下班以后一起下江游泳;他似乎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老母,微笑着叮嘱他要学会照顾自己;他似乎见到了面容憔悴的老伴,满脸泪水地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这时,他的心里不免有些落寞与苍凉。觉得自己的身体空大而虚弱地漂浮起来,他的思想与这个身体若即若离,他现在的精神已经无法达到身躯的各个部位,也管不了自己的手和脚,它只聚集在自己的大脑、额头、眼睛和面孔这样有限的部位。他想起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此刻,他在意识到“自我”时,其实只是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和脸上的表情以及在这个表情上聚集的思想。这个部位是明亮的,而整个身躯从脖颈以下都已黑暗虚无,与“自我”脱离。他恍恍惚惚地说起自己一生的经历,那是断断续续的言语,他若有若无将这些话自言自语地嘟哝出来,他回忆起最初如何走出华北平原的一座小村子,又回忆起如何大军南下来到湖北,他回忆江南农村土改岁月,又回忆起江北农场开垦风云。这时,像是小女周荣来到脸盆架旁,拿起暖壶倒上热水,拧了一把毛巾,走过来将毛巾展开,轻轻擦拭起自己的面孔。那动作十分细致轻巧,将眼角、鼻沟、耳朵都十分舒服地一一擦到,又将脖颈下面擦了一遍,再去脸盆架旁搓了一把毛巾,走回来又轻轻地将自己面孔擦拭一遍……

他仿佛看到,不远之处年迈的母亲正在呼唤着自己的乳名,一脸汗水的二弟福增挑着两袋粮食微笑着向自己走来……二弟福增的童年时代,是在自己的呵护下成长起来的。福增从懵懵懂懂刚会说话开始,经常喊的就是大哥。自己整天把他扛在肩膀上玩耍,无论是赶集上会还是到田间干活,就那么一直扛着,直到6岁那年扛不动了为止。高庄村南是一片看不到边的树林,密密麻麻郁郁葱葱。每当春天到来树林里便成了一片花的海洋,粉红的红荆花,洁白的杜梨花,一簇簇一串串煞是好看。自己不止一次爬上高高的榆树,抬手捋下几把翠绿的榆钱揣进裤兜里,或者折下最多的一枝欢呼着扔在地上,先让福增过个嘴瘾。榆钱的味道甘甜爽口,比秋天烧熟的玉米棒子还要可口。夏季的时候自己还领福增一起去抓知了,抓来的知了放在煤火边烧烤,直到颜色焦黄满屋飘起扑鼻的香气,塞进嘴里比猪肉的味道更加香嫩。有时爬到树上摘枣,枣树上有很多尖刺,尽管自己满脸刮花,仍然笑嘻嘻地帮着福增装满整个口袋。夕阳西下时自己背着福增回家,迎着一片烧得通红的晚霞,走在绿茵茵的田野上,看着野地里一朵朵不知名的小花,兄弟二人便如在画里一般……

弥留之际的福庭,幻象重叠迷乱,他像是在走,又像是在飞,他觉得自己那两条腿像是他的,又不像是他的。当一个人的生命力无法到达身体的某个部位时,它对那个部位不仅失去了驱动力,也失去了完整的感觉。他现在思维还是敏捷的,身躯却已经是笨重的了,两条沉重而麻木的腿无奈地摆在地上。福钧,福钧,这不是俺三弟福钧么,你怎么不说话啊?听说你那县里武斗非常厉害,你没事吧?听说前不久的一天晚上,造反派又去你家找你算账,你在得知消息之后连夜乘坐小型汽艇,过江到了武穴对岸的江西瑞昌,这才幸免躲过一劫。当时,俺知道了以后真是担心你啊!不过,从小你的脑瓜比较灵光,不像俺和你二哥,性格执坳、脾气倔强……这位南征北战几十春秋的农场党委书记,此时眼睛微阖,面色潮红,拉风箱一样地剧烈呼吸着。此时,他丝毫没有肉体折磨所导致的痛苦,他的脑子里,不停回转着三个大字:走资派!走资派!一旁人员嘈杂、焦急的语言模糊了,黯淡了,一切似乎都要远去。但是,造反派海啸一般的口号声,向他劈头盖脸涌过来——走资派!走资派!走资派!福庭下意识地侧了一下头,回避什么似地抽搐着脸部,痛苦地张大了嘴,想呼喊什么,想辩解什么,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灼热的地上,福庭孤独、无助地躺在阳光下瑟瑟发颤。惊惶的哭叫声,在那濒死的人的耳中,全部逐渐黯淡下去。依稀中,人们看到了一张已近脱相的垂死的脸。突然间,福庭辗转着,一丝平静的表情呈现在他的面部,甚至,他的双眼还睁开了片刻。那双眸子,在瞬间变得那么清澈,把弥留之际的脸庞映衬得明亮起来,使得在场的人们惊诧不已。正是下午3时许,这时,太阳白的刺眼,南风热的闭气,一股肃杀的窒息,沉重地缠绕着江北农场大地。行将归天的褔亭,苦苦挣扎着不肯离去。呼吸越来越困难了,他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下颚,笨拙的身子在被他的汗水浸泡过的地上急剧地抽搐、颤抖,两条硕长的小腿伸开、蜷回、又伸开、又蜷回,灵魂在挣脱躯壳的最后时刻是那样的不情愿。或许,这颗痛苦的灵魂在彻底绝望之前,还要回到农场的绿色田园,还要回到书记办公室那张明净的桌前。然而,这一切都不属于他了。今天,属于他的,只有满腔的悲愤和无尽的悔恨……等到家人知道这一噩耗之时,福庭的遗体已被搬上卡车,正向火葬场疾驰而去。福庭的3个儿女跟在车后一边追赶一边哭喊:“爸爸,爸爸!你去哪儿啊?!你去哪儿啊?!……”

听完大嫂和其它人的介绍,福增大脑长时间地一片空白,不知所云,不知所思,不知所言。过了半晌,他的心里这才阵阵怆痛,泪水哗哗而下……他知道,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大哥福庭很长时间都是单身一人。那时生活艰苦,工作繁忙,组织出面为他做媒,把在县妇联工作的周军介绍给大哥福庭。大嫂周军是苏北人,出身寒苦,为人诚恳。他们结合以后,前后共有7个子女。后来这些子女全部成为****党员、国家干部。60年代,福增到过南方,看到大哥福庭还是老样子,只是鬓角的白发又多了许多。他仍象是在老家一样,声声唤着福增的乳名,就象父母口气一样,说着福增怎么怎么瘦了,怎么怎么黑了,然后系上围裙亲自下厨给福增做饭。那时福增很少麻烦大哥福庭,一是福庭东奔西走工作太忙,二是福增珍视的只是一份藏在心底的亲情。那种亲情,就象是秋天挂在树上最后的一颗甜果,锁在保险箱里的最后一张王牌,不一定要拿出来用,而是一种精神支撑。福庭在千里之外,福增也能感受到大哥的温度。福庭静静无声时,福增也能听到大哥的心跳。南下后大哥没有生活在北方福增的世界里,但在福增的心里大哥福庭却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有人说思念会拐弯,就象通向终点的道路有千百条而终点只有一个,汇入大海的江河有千百条而大海只有一个,福增觉得,大哥是终点,大哥是大海,福增的思念经过百转千回总能绕到大哥周围。然而现在他却走了,临死之前自己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甚至70多岁的白发苍苍的老母,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长子已经不在人世,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也许直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