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个国民党战犯的儿子冒充“造反派”混进人群,对着躺在地上的福庭就是几脚,并且踩在福庭的胸口,嘴里大骂:“把‘走资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遗臭万年!”霎时,一股鲜血从福庭的口鼻喷涌而出!……
折腾不停的天候,到底还是转暖了,古槐开始发芽了。路边的短墙上洒落阳光,细草从墙缝里钻出,摆出一副偷偷摸摸来晒太阳的姿势。但是,村民却感觉高庄这里好像依然没到春天一样。
前后历时已经三年多的这场运动,由于把一些不同性质的问题都认为是阶级斗争在党内的反映,严重混淆了两类性质矛盾,使不少干部和群众受到不应有的打击、批判和不公正的待遇,出现了不少冤假错案。特别是把搞活农村经济,有利于发展农业生产和改善农民生活的一些政策和措施,被指责为“资本主义倾向”、“修正主义苗头”、“资本主义尾巴”,使“左”倾错误进一步发展。这年年末,进入后期的高庄“四清”运动,好像“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一般。工作队的郭指导员等人跟村里群众连个招呼都不曾打,悄无声息地卷起被窝走人了。至于高庄运动往下如何搞,干部以后怎么斗,等等,没人向队上干部和积极分子做出一句交待和半点安排,溜之乎也。取而代之的工作队长是景县城南人王振华,这人看上去30来岁,中等身材,皮肤白皙,留着小平头,长着国字脸,两条浓黑的眉毛含着威严,宽阔的额头蕴蓄着智慧,给人一种深沉精明的感觉。后来上级指示,高庄“四清”下一步的主要任务,就是抓紧做好村里党的建设、组织建设、民兵建设等等工作。作为大队的当务之急,是要把在“四清”运动中被冲击的七零八落的队委会,尽快重新健全完善起来。记得““四清”运动”刚开始时,郭指导员曾在社员大会上豪情满怀地讲:“有些干部躺倒不干不要紧,有的是干的人。谁干?贫下中农干!革命分子干!有志青年干!”谁知,现在建队并不顺当,非常棘手。根据公社刘书记的意见,在保留现任支书王独鲁、民兵连长苟耕申两人的基础上,再增加五个主要人选,组成新的高庄队委会。这些工作,颇让工作队长王振华劳神费力。
1967春天,高庄在贫下中农积极分子中,开始物色村队委会的组成人员。工作队长王振华经过考虑,选择了两个具有一定组织领导能力的人选在群众中征求意见。酝酿了一段时间,就有群众反映,其中一人解放前曾当过国民党宪兵,还牵着洋狗照过像片。为此,经过工作队调查和询问本人,证实此人解放前为生活所迫确实曾当过一年左右国民党普通士兵,而非什么宪兵。身边的所谓“洋狗”,从照片中也很明显地可以看出,那是照像馆中泥做的一种道具。对另外一人,也有人反映他在生活困难时期曾偷过队里的北瓜,虽不属于重大经济问题,却会影响运动以后新任干部的威信。对此,工作队长王振华认为,“不能要求革命干部纯之又纯”。于是他给有关群众做工作,讲明“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不仅要看一事一时,而且要看全部历史,特别是要看大节的道理。看到工作队长都这么讲了,最后大多数社员也就同意把这二人作为新队委的人选了。
后来根据上级关于“要团结90%以上的干部”的要求,新队委会中必须要保留一定数量的解放出来的原村干部。岂知,这些原村干部的思想工作更加难做。因为他们在运动中分别不同程度地受到冲击,名声也受到一定损害,加上退赔后家中日子过得更加紧紧巴巴,故而心中满腹怨气。他们觉得自己象把夜壶一样,需要的时候召之即来,关系还很紧密。不需要的时候挥之即去,又脏又臭,一脚踢到床底下。因此,都表示坚决不再干了。那时私下有段顺口溜,叫做“十大傻”:默默奉献等提拔的,没有关系想高爬的,身体有病不去查的,经常加班不觉乏的,什么破事都管辖的,能退不退还挣扎的,当众拍马特肉麻的,感情靠酒来表达的,不论嘛礼都敢拿的。原村干部们说,俺不等提拔,也不想高爬,所以能退就退,决不挣扎……工作队一遍遍地做工作,是党员的还用“党性”来压他们,可是仍然难以奏效。这时,王振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和座谈,发现很多村民提到的原村支部书记王福增和原大队长高伦二人,并且要求王福增重新出来担任村支部书记呼声很高。王振华私下这样解释:福增虽然是比较合适的干部人选,可是他现在不但已被撤消了职务,而且还被开除了党纪,并且他在“四清”运动中查出的贪污巨款等有关问题,至今也未得到最后核查落实,一下子无法考虑。至于以后如何结案处理,咱们谁也说不清楚,起码现在还无法请他“出山”......这时的高伦,身体十分虚弱,他在运动高潮时期全身得了浮肿,后又患上肝炎,再也做不动强力农活,家大口阔,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不过高伦人穷,但是洁身自好,从来没有什么偷鸡摸狗的名声在外,所以他在村里还是党员,也有人缘。为此,王振华决定找他试试,征求一下个人意见。
可是怪了,就在王振华准备启用高伦不久,东队仓库里发现少了100多斤豆饼,有人硬说是前些日子高伦代理仓库保管时做了“顺手牵羊”的勾当。一天早上,一个小年轻的用棍棒重击高伦家的大门,还出言不逊:“睡死了,还不开门?”高伦听到外面吵闹一团,赶紧开了门,见苟耕申带了七八个人站在外边,凶声煞气,口出不逊。高伦非常恼火地大声说:“你们来这么多人做嘛?!屋里只有俺一人,想把俺老头子吃喽不成?”苟耕申把握十足地说:“东队仓库前几天不见了100多斤豆饼,有人举报说是你偷的,今天俺们是来查赃的。”高伦气愤地说:“胡说!放屁!百把多斤的豆饼,俺背都背不起来,仓库到俺家至少也有一二里多路,俺能鼓捣这么远吗?说这话的人简直是他娘的放狗屁!”苟耕申说:“不要抖狠,也不要骂人,先说能不能经得起检查吧?!”高伦冷笑:“如果查不到,你们怎么说?”苟耕申拍胸:“查不到,俺在全村社员面前,向你低头认错行吧?”高伦当即表态:“那你们查吧。”高伦话音刚落,一个小年轻的便开了他家的后门,直接朝一间未上锁的小杂屋里走去,揭开几张废塑料袋,豆饼分两堆整齐地堆放在那里。苟耕申见到赃物心里窃喜,立即叫人把高伦喊来。高伦见到豆饼,心里一惊。顿时,举高双手,捶胸顿足地拍着,边喊边骂:“这是哪个不得好死的,栽赃陷害,天打五雷轰啊!”苟耕申的“半吊子”劲头来了,他冷笑着说:“喊是没有用的,骂也是没有用的,反正脏物在你家里,看你还有嘛话可说!”结果,高伦被抓到生产队里一顿拷问,高伦直喊冤枉,死不认帐。后来公社里派出所来人查了几天,发现是有人故意栽赃而偷偷放到他家里去的,此事才算不了了之。
“就算是高伦拿了豆饼,也犯不着这么去整人家啊!”听说此事之后,工作队长王振华非常气愤,认定里边一定还有什么背景。只是由于当时组建班子的事情箭在弦上,又涉及到与村里民兵连长苟耕申的关系,觉得不便深究此事。这天,王振华冒着细雨,还是登门到了高伦家里。与其说高家有院墙,还不如说没有院墙。那墙是玉米秸夹成的,有的地方已经成片地倒下,仍竖立的地方也被狗钻猪拱弄得七零八落。院门是用长短不齐的破板钉成的,裂裂歪歪地摆在那里。靠墙的地方拴着一条米黄色的老狗,它见有人走进院子,倒是比较友好,并不吼叫,只是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摆了摆头,拱起脊背,那脊背上的乱毛似乎都竖立起来。它抖了抖身子,没精打彩地眨了眨眼睛,瞪着木纳迟滞的目光瞅了瞅,便又蜷起尾巴,慢腾腾地趴到那里,把头缩到身下。高伦那房子矮小,破旧,低低的房檐弯弯曲曲地横在眼前,浙淅沥沥地淌着雨水,屋顶上的茅草就像蓬乱的头发,在飒飒的风中瑟瑟抖动。窗户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钉着二层塑料布挡风遮雨,破碎的地方就用布片和破衣塞着窗洞。王振华看了心里有些难过,他真不敢想象住在这样一个房子,主人是怎样在隆冬或者酷夏熬过来的。他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种苦涩酸楚的滋味涌上心头。
听说工作队王振华找自己谈话,万念俱灰、心如止水的高伦起初有些心神不定。听清意图之后,他就蹲到在自家院内猪圈旁边的麦秸堆前,耷拉着脑袋,不吭一声地坐着。王振华反复开导,高伦好像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散神的目光定定地望着猪圈里靠在墙角打盹的那头黑猪,时不时地用手掌去擦一下自己的鼻子。不过,说着说着,王振华就发现高伦那眼圈渐渐地变红了。后来王振华索性也不做声了,他们就这样愣了一袋烟的功夫。后来高伦用手掌抹了抹眼角,又去擦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就怪俺这号命!要不是靠了共产党,俺这把骨头,恐怕也早就被野狗叼走了,也就没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可人们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日子还得一天一天的往前过啊。唉,王队长,俺知道你说得句句都在理上,可你叫俺跟你说什么好呢?”王振华一听这话,知道有门,料到了高伦会有这么一个回应,就用沉稳的口气对他说:“俺们最近召集有关人员开个小范围的会,认真听取一下大家的意见,尽快把你的问题给搞清楚。你还是一名党员,你这个干部人才很难得啊!”高伦这边的思想工作刚刚基本做通,晚上吃饭的时候,高伦的老婆听到风声以后,立马跑到工作队,又哭又闹,说她男人当大队长当的丢尽了人,伤透了心,家里的物什也搬空了,人的身子也整垮了,说什么也不能再叫她男人干了。哭归哭,闹归闹,高伦毕竟具有一定的思想觉悟,后来还是答应走马上任当大队干部。
在大队贫协主席的侯选人中,工作队长王振华选中了苦大仇深、根红苗正的任老三。工作队的办公室就设在任老三家家的隔壁,低头不见抬头见,当王振华将这一打算告诉任老三的时候,想不到他坚决不当这个“官”。王振华说:“组织上信任你呢,你为什么不愿担当起这个光荣的重任?”任老三说:“当官难、难当官,俺任老三做不了那个受气官。”王振华一惊,说:“哎,哎,此话何来?”任老三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看看福增的遭遇就知道了。”王振华说:“福增的事俺也耳有所闻,但是今天咱们不谈那事,因为那不是咱们管得了的事。咱今天只谈你当贫协主席的事,知道么?”任老三说:“俺看恐怕不行,俺再有本事,也抵不上人家福增九牛一毛啊?再说,当官还要讲话,俺字都认不到几个,怎么讲得成话呢?当官要像原来人家福增那样地到处走村串户,俺家可养了猪、养了羊。你叫俺当官,那猪、那羊没人管,不都饿死吗?”王振华说:“任老三同志,俺先纠正你一个错误的提法。共产党的干部,不能称做‘官’,他们的神圣职责,是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以后要改称干部,改称同志,不能再这样乱说啦。”任老三不好意思地说:“你看,俺说俺不是当官的料吧?嘿嘿,俺把‘官’说成干部就是了。”鉴于任老三不愿当干部,王振华就不厌其烦的继续启发他的阶级觉悟。他慢慢地从列宁的故乡变成了修正主义,讲到国内被打倒的阶级级敌人不甘心灭亡,采用和平演变的手段,把咱们的干部拉下马,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又从这些蜕化变质的干部为非作歹,利用手中的权力残酷迫害贫下中农,讲到大搞资本主义的复辟活动,等等。最后,王振王振华还拿着文件说:“过去农村三分之一的政权曾经不在咱们革命者手里,你说咱们贫下中农危险不危险哪?难道你愿意再回到旧社会,去给地主打长工么?”任老三听得朦朦胧胧,似是而非,却依然不愿就任。王振华笑着说:“你这是典型的小农意识,为守着一头猪、一只羊而放弃了阶级斗争,为守着一只羊而放弃了领导权。”说到后来,王振华压低声音说:“你当了贫协主席,还是有时间去弄那些猪啊羊啊那些玩意的。再说,你当贫协主席大队每年还要给你一定的工分补助的。”
人民公社建立这么多年,任老三还是第一次听说当干部还有工分补助。听到这个信息,任老三略略动了心,但他还是顾虑认不得识字、讲不成话、拿不下火。王振华说:“革命者要在游泳中学会游泳,要在斗争实践中学会斗争嘛,只要你肯学,俺一定帮你。”任老三一听,又马上摇手拒绝,说:“现在当干部怎么这么麻烦,还要去学游泳?俺们在平原地界生长的人,都是旱鸭子,一下水就要淹死的,这个干部俺真不敢当了。”听他这么一说,王振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任老三的老婆看着眼里,着急地说:“这是王同志打的比方,不是要叫你去学游泳。你讲不成话没关系。咱让儿子教你,教会了你到台子上去照着背就是,一回生,二回熟嘛!”任老三的老婆倒是很想任老三当上村干部,自己有朝一日也算是个干部家属了。任老三想了想,便低头不语,不再推辞,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一职务。此时,王振华的心这才放下来。于是当下就对任老三说:“再过3天就要召开大队贫协成立大会,你作为主席,要在会上讲几句话。会上要搞诉苦大会,你苦大仇深,在会上你诉诉旧社会的苦,这个难不倒你吧?”任老三当即向王振华要了一些学习资料,说好让儿子回来为俺准备准备讲话。当天夜里,王振华睡在床上摸跳蚤,捏臭虫,听到隔壁屋里的任老三在跟着儿子一起准备讲话,开始总是把“和平演变”说成“和平演戏”,儿子纠正了他五六次才算纠正过来。听着任老三拖长声调像小学生那样一字一句的念着背着,王振华感慨万千,眼眶潮湿起来。一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为了国家的江山不变颜色,这么吃亏、努力地克服文化障碍,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从头学起,这是何等可贵的革命精神啊!王振华突然由此更加深刻地想到,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结合之路,是多么重大和必要啊。如此这般,建队一直忙了两个多月。王振华登门拜访,苦口婆心,一个个地见面,一遍遍地说服,也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最终大家答应“先干个一年半载的再说吧”,后又经过社员象征性地一番举手表决,这样队委会在名义上总算暂时建立起来了。
时过不久,闻讯高伦身患不治之症。这年的冬月,北风呼啸,雪花纷飞。病入膏肓的高伦睡在炕上已经奄奄一息。最后时光中的他,瘦得皮包骨头,完全不成人形,体内的饥饿信号依然强烈,可是胃部的消化功能却一天天地丧失殆尽。坐在一旁悲伤不已的老伴,知道高伦在人世间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连忙给远在外地的两个儿子打了电话。高仑的儿子匆匆赶回家后,紧攥着父亲的手,但终究没能挽留住最后那一丝余温……从此,世间再无高仑。而在高仑身上交织缠绕几十年的烟雾和温情、荣誉与毁谤,终于随他步入历史的尘埃。当天,很多村民去高仑家磕头、致哀,屋里屋外都是人。人们纷纷说起他的勤劳,他的善良,他的聪慧,想起高伦生前的为人和往事,人们的心里都沉甸甸的。坟茔中的高伦,长眠地下,坟前的这片热土上所发生的任何事情,无论是悲是喜,是苦是乐,已经与他再也毫无关连了。想起历历往事,茫然和惆怅涌上福增的心头。几天之后,福增专门走到高伦的坟茔之前,默默无语,久久站立。人生竟然是如此短暂,但高伦给自己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往事,给自己留下了经久不灭的思念。这时,福增忽然想起易先生说过的一段话,“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于是感叹万分,泪盈眼眶,轻声哼起了一个“二黄慢板”唱段:“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