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们一直认定古槐就是神的化身,它是保佑全村幸福的“风水树”,“吉祥树”,所以古槐在全村老小心目中是神圣的,有时它不亚于一座香火盛旺的寺庙。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抢先为老树贴上红对子,系上红带子,图个吉祥如意。然而,运动期间,狂热的积极分子们认为古槐是封建迷信的象征。一天,苟耕陔带人挥起斧头镰刀胡砍乱剁一通,说是向封建迷信开战……于是古槐遍体鳞伤,树枝、树叶也被人拿去烧火。村民个个无不心痛,却又敢怒不敢言。村里的老人们私下说,这是神树,能驾驭全村的风水,谁也不能砍它,否则就会动了全村的脉气。若把风水和脉气破坏了,村里便会翻了天,会有大灾大难的。不知是不是巧合,不久身强力壮的苟耕陔真的大病了一场,差点丢了小命。有人说,你看,老天长眼,神树显灵了吧!连村里的风水树都敢去砍,真是胆大包天,这是报应啊!……
1966年4月的一个阴沉夜晚,浓云迷雾笼罩着高庄这个小村。一间挨着一间的土坯房子,聚集一起,似乎在风中摇摇欲坠,坑边的那几棵干枯的柳树也似乎在阴郁中百无聊赖。这天晚上,工作队和积极分子们又在一起,继续策划着“四清”运动的“秋后算帐”的步骤和方法。运动中的左与右、是与非、对与错、好与坏,不过就是当时工作队玩弄股掌的一种变幻莫测的政治游戏,这种游戏中的输与赢也是无规则和无章法的。昨天还是坐上客,转瞬间又变成为阶下囚;前不久还是革命分子,转眼间又成为革命的对象。沉睡在“四清”运动的恶梦中的人们,谁也不知道天亮苏醒时还会不会爆发一场更大的暴风骤雨。不少在任的农村基层干部,就象王家门前那株伤痕累累的古槐一样,整天心惊肉跳,寝食不安,觉得“四不清”干部的今天也许就是自己的明天,似乎“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日子在等着自己,一天到晚恐怕说错一句话。有的基层干部不堪这种提心吊胆度日如年生活的折磨,几次寻找借口提出辞职,有人还时不时装疯卖傻地说是害病。为此,公社时常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跑到各村帮助“搭架子”、设法“扶班子”。
这天晚上,已经到了9点多了,很多社员已经睡了一觉。高庄工作队突然通知全村召开党员、干部大会,说是传达和学习上级文件。福增当时作为一个普通群众党员,也被通知参加会议。会上,他认真地听着各色人等的轮流发言发言,从中揣摩运动的风向和下一步的动作,猜测村里运动的各类敏感信息。还好,整个晚上还算风平浪静。哪知,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当时担任村支部书记的王独鲁说要宣布一项重要事项。这时只见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香烟盒纸,干咳几声,然后非常严肃地念着写在上面写的会议记录:“……根据公社工作分团的意见,决定给予高庄村原支部书记王福增开除党籍的处分……”“打倒王福增!”打倒王福增!”本来福增正在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下文,突然听到吼声如雷,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耳鸣,或是听错了,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时,苟耕陔、苟耕皮两个人喊着口号,怒气冲冲地走来,对着福增大喝一声:“站起来,把头低下!”若说此前他被撤销党支部书记职务时心情抑郁的话,那还远远抵不上今天“开除党籍”强烈痛苦的万分之一。这个政治生命上的打击对于福增来说,真是太沉重了,简直就是等于致命的一击!福增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一生追逐的奋斗目标,有着多年的宝贵的政治生命,不用经过任何程序,只凭这张废纸上的几句话,就能轻而易举、是非不分地被人完全剥夺!一天晓月残星,满耳蛩声雁阵。此时,福增象是一只脱离了阵列而飞的独雁,显得那么孤愤无助。但是,福增从心底始终觉得自己还是一名共产党员。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怀着对党一颗赤诚之心,利用一切机会,跑公社、走县城,如实地反映、申诉自己的情况,要求组织给予重新核查,官可以不当,权可以不要,只是急切地盼望恢复党籍,重新回归党的组织之中。然而,福增的冤情一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那时,福增整日无时无刻不沉浸在极度的苦闷之中。
福增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究竟自己哪里违背了党的政策,哪里辜负了群众的期望?于是心里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包袱,一度萎靡不振。那些日子,福增每天从地里干活回来,他的主要姿势就是沉思,在无声、无光、无色彩、无生气的东屋炕上,他在夜里甚至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抽着旱烟静坐。福增心里怎么也弄不明白,高庄“四清”这种搞法,肯定不是毛主席、共产党的主张。就算俺有错误应该批判,怎么会全村甚至全公社的干部没有一个好人?就算俺曾做错几件事情,怎么能把过去的工作全盘否定?沉重压抑下的福增,成天思潮翻涌,困惑不解,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呼喊:“苍天哪,俺的冤情向谁去诉,何时还俺一个清白?!”看到福增痛苦的神情,任老三、文堂等许多好心人偷偷地去看望他,开导他,鼓励他,要他相信党,相信群众,说,“你的事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放心吧!”、“这些年里,俺们都看得清楚,你是既有能力,又有公心,能给大家办实事,你的处分肯定是冤枉的,你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你不要光寻思你是自己一个人,俺们一直都在你的身旁。你在俺们眼里,还是咱们高庄的当家人、主心骨啊!”……
经过大家无数次的热心劝说,福增在这种处境十分压抑的情况下,才逐步镇静清醒起来。这时,他才从内心感受到了温暖,懂得了人脉。人脉不是你认识的人有多少个,而是有多少人认识你,关键在于认识你的人之中有多少人认可你,你的存在对于他人有意义,他人的存在对你有意义,这才是人脉!人脉不是你和多少人打过交道、和多少人参加过饭局、和多少人进出过气派场合、和多少人合过影,而是有多少人愿意和你打交道、主动和你打交道、长期和你打交道、持续和你打交道。人脉也不是说你利用了多少人、有多少人被你呼来唤去、有多少人为你马前鞍后,而是你帮了多少人。人脉不是有多少人在你面前吹捧你,奉承你,而是有多少人在你背后称颂和信服。人脉不是在你得势的时候,有多少人簇拥着你,捧着你,而是在你困境时、在你落魄时,有多少人愿意站出来慷慨援手,帮助你。这时福增又想起了毛主席“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的话,他在内心深处发誓,今后俺饭还是要吃,事俺还是要干,他们这种搞法,绝对不是共产党的意思,对这个俺坚定不移!俺要以处变不惊的心态对待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等待事情的水落石出!那个时期的福增,虽然说话的数量明显地少了许多,但是他的内心更淡定了,更坦然了。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在那段日子里,高庄的大事小情,人们还是愿意私下找他说说谈谈,听听他的意见和主张。无意之中,他在人生的逆境之中,逐渐振作起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此后不出几天的一个早上,东方既白,福增一家还没起来,前来扒房拆屋的苟耕申、苟耕陔、苟耕皮等人已经肩扛镢头、手持铁锨,全副武装地到了王家南房现场。晨曦之下,依稀看到远处一堵粗陋的黄色墙壁上,刚用白石灰水赫然醒目地写着一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几个大字。此时闫冰站在这个地方,眯着眼睛,面带微笑。这几天,闫冰简直痛快极了,像是吃了几副开胸顺气丸,情绪有点难以自控。他想,你王福增跟俺斗,敢跟俺叫板,敢跟俺凉水沏茶——硬冲,你还嫩点吧?简直就是洗脸里扎猛子,有些不知深浅呢!俺略施雕虫小技,玩点借刀杀人的把戏,就能把你弄得啥也不是。想到这里,他心里乐啊,他心里狂啊,似乎高庄就在他的股掌之上,自己在这里可以号令三山五岳,指点千军万马。想到这里,他嘴里不知什么时候轻声哼起了京剧《空城计》中的“西皮二六”:“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闫冰这么边哼边等,等待着欣赏即将上演的剧目《扒房》。没过多时,只听支书王独鲁一声令下:“扒!”话音刚刚落地,民兵连长苟耕申等几个年轻小伙子迅速竖起梯子,蹭蹭登上房顶,然后抡起镢头,扒了起来。一时沙土飞扬,天昏地暗。由于这个南房本身就是多年的土坯建筑,没过几个时辰,房子的大梁、檩条全部落地。马不停蹄,兵分两路,苟耕申又安排几个年轻小伙子走到北屋,见了物品就搬,见了家具就抬。连同被卸下去的大门等财产,那都是土改时期福增一家分得的崔家庙大地主家的东西,如今却成了所谓贪污退赔的赃品,被人明火执仗地拿走……最后,搬得福增家里一无所有,只剩下那具摆在堂屋一角留给王安氏的柏木寿棺。这件物品到底搬不搬走?苟耕申等人毕竟也是父母所养,懂得搬动人家的寿棺非同小可,于是暂时原地休息,请示工作队领导以后再说。后来,寿棺虽然没有拖走,但是,令小秋同样伤心不已的是,那次暴行对家里书籍的破坏:包括自己读过的课本在内的所有藏书,还有几本相当珍贵的木版线装本,全被积极分子们当成“毒草”付之一炬,灰飞烟灭!那时小秋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对于这种运动,除了恐怖以外并无更多的理解。他的思维、语言、思想和知识,对于当时这种事件,无法认知、无法判断和无法分析。小秋只是百思不解地扪心自答:也许这就叫做“革命”,因为,革命首先是破坏,是不问青红皂白地铲除!因为,革命不能温良恭俭让,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高庄村子里自古一直有着三大忌讳,那是人人自觉严守的铁律:一是不能砸人家的锅。锅是一年四季、一代代的人、一日三餐吃喝的神器,砸人家的锅就是断人家的烟火。二是不能掀人家的桌。堂屋的八仙桌是镇宅之宝,桌子是放着不能随便挪动的,镇着家里才能平安。三是不能砍人家的树。门前的树,等于是后代的香火,砍人家门前栽的树木,人家那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今天王独鲁、闫冰带人干的事,其实就是对“三大忌讳”的公然宣战!南房老宅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历尽了生活的磨难与沧桑。南房无奈地走了,留下了一堆土坯,留下了一片废墟。福增内心痛苦莫名,无以言表,这都凝固在他记忆的长河里,挥之不去……那些日子,一向健壮的福增病倒了,独自一人躺在炕上,浮想联翩。“看好咱们的胜利果,幸福的生活千年万年长……”突然一阵悠扬的歌声从墙上的广播喇叭里逸出,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抓捏他的心脏,越抓越紧,越捏越痛。他眼睛里放射出愤怒的光芒,似乎真有一只魔爪要来抢去穷人的江山,夺走来之不易的平安生活。随即,他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晶莹的泪珠顺着那张因营养不良而过度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福增突然觉得,他对不起几十年的南房,他对不起南方工作的兄弟,他对不起年迈的母亲,他对不起村里的父老乡亲……他艰难地翻了一下身子,胸部立刻感到隐隐疼痛,他试图坐起,那疼痛越发厉害起来,尝试几次未能成功,人却早已喘作一团。冷雨从窗户缝隙中飘了进来,在窗台上撒了一片。无情的冷风摔打着窗户上千疮百孔的塑料薄膜,发出“哗哗”的声响,毫不客气地闯进屋内。喇叭里还在无休无止地播放那首名叫《谁不说俺家乡好》的老歌,福增每每听到这个歌声,心情就会莫名地复杂,莫名地激动。细想起来,福增感觉还是事出有因的。因为,解放前他家世代给地主做长工,全国解放之后,斗地主、分田地,他家分到了这么三间南房。作为土改根子,后来自己的日子虽然说不上富裕,但也早已超过解放前的生活。其实,生活好一点差一点倒不要紧,最要紧的是那时扬眉吐气,心情舒畅,泥腿子好歹做了主人。“看好咱们的胜利果,幸福的生活千年万年长!”可是如今发生的这一切,使得家中重新空徒四壁,一贫如洗,那这种革命到底又是怎么一个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