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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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命途多舛(1)

若说此前他被撤销党支部书记职务时心情抑郁的话,那还远远抵不上今天“开除党籍”强烈痛苦的万分之一。这个政治生命上的打击对于福增来说,真是太沉重了,简直就是等于致命的一击!……

阴沉的乌云,铺天盖地占据了天空,古槐上瑟缩的落叶被一阵一阵的风卷着,像一群群饥饿的麻雀满地觅食。一只乌鸦在远处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柳树枝上,不时撂下几声凄凉,不肯飞去。天色渐渐暗下来,那乌鸦却噤声蹴在树梢,好像那树是一支笔,乌鸦是一滴墨,要将天空一点一点涂黑一样。有人纳闷,大量的松柏杨柳都被砍伐殆尽,为什么这株古槐却能奇迹般繁衍生息下来?后来他们知道,村人有着自己的忌讳和讲究。俗话桑木槐树不上梁,想必桑通丧也,含义不大吉利;而槐树呢,乃涉及到此木料跟鬼字沾边,且被人们视为“神树”的缘故。于是乎,每当建屋筑房时都是舍此两种木料不用。因而,桑槐屡次免遭浩劫,得以幸存……

1966年3月的一天晚上,天气阴沉,北风凄厉地刮着,旷野天地,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在工作队里,运动积极分子苟耕皮等人正在开会。郭指导员讲完运动的成果和当前的任务之后,回家休假的闫冰又给几个积极分子面授斗争机宜。他说:“咱村的领导权问题现在似乎基本解决了,该批斗的批斗了,该下台的下台了,该靠边的靠边了,该开除的开除了,好像‘四清’运动在高庄已经搞得差不多了,其实还差的远着哪!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抓紧退赔。可是,有人多吃多占,不愿退赔。你看福增,表面上不言不语,心里的抵触情绪大的很啦,一直好像是亏得慌,冤得慌,恨得慌。看来,如果让他口服心服,不采取一定的措施还是不行的。你们是年轻人,是高庄今后的希望,也是高庄今后村里的当家人。你们的立场要坚定,态度要坚决,实在不行,就得强行让他彻底退赔,说白了就是倾家荡产也得要还。俺看最近几天你们就去行动,干嘛?扒房子啊!搬家具啊!要让他政治上灰溜溜,组织上赤溜溜,心情上酸溜溜,经济上光溜溜!”苟耕皮、苟耕陔、苟耕申等几个运动积极分子,听了这话像是打下了足量的兴奋剂,马上点头称是:“行,行,俺们知道了!”

人类是高级的群居动物,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都需要同其他的人相交或相处,结成各种不同的人际关系,从事各种各样的往来与活动。其实,一个人的思想言行,不全是由他个人主观自生的。所有人的思想言行,都取决于他们所处的生活环境。“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运动期间,虽然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们的道德观念也随之发生了改变,损人利己者被称为革命,坚守道德者被讥为保守。造谣成为收获成功的必要手段,投机则变成为人处世的基本技能。造反派对权力和金钱的追逐如狂如醉,老百姓对公平正义的渴望如梦如烟。传统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舍己为人,推己及人”等美好信念,在人们的头脑中逐渐淡薄了起来。社会现状早已今非昔比,但人世间的一切喜怒爱恨,也无不与当事人的切身利害相关联。

在高庄,由历史的、传统的、道德的、文化的等等诸种因素交织而形成的人脉关系,邻里亲情,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一般情况下,它是不会轻而易举地能被别的什么东西所破坏得了的。福增一家在高庄也是名门望族,大户人家,况且从商为政多年,有着多年交织深厚的人脉。福增多年的为人处世,赢得乡邻称道,享有很高的威望。何况,村里那些做梦也想踩着别人的肩膀抬高自己的积极分子们,已为村民所不齿,所怨恨。当晚,闫冰他们在屋里开会时说的话,恰巧被路过的刘丽顺耳听到只言片语。这天已经到了深夜,忽然有人轻轻地叩响王家的屋门。王安氏起来一看,原来是赵家媳妇刘丽,于是引她进门。在北房东屋里,王安氏、儿子福增、孙子小秋,他们祖孙三代睡在一个炕上。这时,与福增并排朝东而卧的儿子小秋,睡意朦胧,模模糊糊地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刘丽管小秋的奶奶王安氏叫婶子,她说:“婶子,人家工作队都定下来了!”刘丽没头没脑而又慌慌张张的话语,让王安氏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听懂她是说的是嘛意思:“刘丽别急,慢点说,他们定下嘛啦?”看着刘丽的着急的表情,王安氏警觉地反问。“工作队他们还在开会,定了,说是最近几天要把你家南房扒掉,还说要搬走你家所有的东西。听他们那个意思,是要你家倾家荡产啊!”刘丽的语气显得紧张而又急促。“啊?”王安氏听了顿时感到惊异,不知所措,声调都变了。在这小村的夜静更深的时刻,在被窝里已经完全清醒了的小秋,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发出的咚咚响声!不,分明是奶奶心脏跳动的狂乱节奏。王安氏半天没有做声,她显然是在浮想联翩。这时,福增仍在响着呼呼的鼾声。“他们真是这……么……说的?”王安氏又问刘丽。这事过了多年,那个郁闷的黑夜,那个北房半掩着的屋门,奶奶的颤音,父亲的鼾声,邻居刘丽的急促的语气,一切深深地烙在小秋的记忆之中。刘丽好听的声调里,一直带着恐惧——那时敢给“四不清”干部通风报信,也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啊!“快想想办法吧,婶子,俺走了!”黑暗中,刘丽转身匆匆而去。看不清刘丽的神色,只知道她蹑手蹑脚,迅速地走出了小秋家连油灯也不敢点燃的东屋。外面一片漆黑,风仍在飕飕的狂呼。王安氏心里明白,这是有人不安好心,假借运动的名义,发泄个人私愤,想把俺家朝死路上逼啊!王安氏独坐炕角,无声地流着眼泪。这时,福增鼾声倒停止了,他醒了,听到母亲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人这一辈子,不知要经过多少沟沟坎坎,要吃多少甜酸苦辣。就是天塌下来,也得自己扛着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扒房子就扒房子,搬家具就搬家具,随他们的便吧!想想,也没嘛了不起的!”当福增听完母亲的诉说,始终没说一句话。其实,福增已经预感到这场扒房风暴迟早是要落到自己头上的。因为,早已有人暗中觊觎,点火煽风,磨刀霍霍了。

第二天傍晚,无法排遣心中抑郁焦虑情绪的福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独自去了村北几里路远的孟庄姐姐家里。姐姐看他心情不好,也不言语,便特地炒了几个鸡蛋,福增一个人闷头喝酒。那天晚上,天气突然变冷,不知何时天上开始飘起了小雪。饭后,姐姐一家人留他明天再走,可是福增执意要回家去,他说:“也不远,几里路,这个道俺走了几十年,还会迷路么,一会就到家了。”于是,姐姐一家人送他出门,看着福增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雪夜之中。迎面寒风,细小的雪花银针仿佛是黑夜里的一把一把暗器,尽数都射在脸上,刺骨的疼。而福增却只是低了低头,木然地迈着颠簸的脚步继续向前走。福增出村向南而去,仍是满腹心事一腔悲悯,心里念叨了一段在私塾学的“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的古文,然后情不自禁地低声哼起不知什么戏里的唱段:“到如今独坐荒郊外,我冷冷清清苦悲哀。身上无衣夜无盖,腹内无食饿难挨。我有心将身跳北海,日后落一个无名无载。无奈何只得暂且忍耐,苍天何日把眼睁开……”风小了,雪停了,世界有点灰白,阴沉沉,凄惨惨,天地好像被蒙上了一大块孝布。而福增黑色的影子和不断延长又被覆盖的脚印,便似孝布的裂口,不断被撕开,又不断被缝合。走到哪儿了呢?不知道。就连看看周围地形的意识都没有,福增像是一个梦游的人,没有自主的思想,只是顺着茫茫一片白机械地走……顺着熟悉的小道,走着走着,一不小心竟掉进了一个坑里。这时福增没有害怕,掉下去了,俺再上来不就行了吗?他心里这样想着,刚要上来,赤溜一下滑了下去,又爬上来,赤溜一下又滑了下去。如此上上下下数次,也没上来。这时,福增觉得身上也累了,脑子也懵了,心想,这是什么地方啊,高庄孟庄之间这几十年的道走的太熟了,没记得道上有个什么深坑啊?再往外四处一瞅,四处有一溜白线,离地面三米多高。其实,这是人在夜间恐惧心情所致的幻象。此刻,福增不由得想起了人们常说的“鬼打墙”。听说在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你如果走不常走的小路或抄近路踏荒回家,左前方和右前方可能会各有一堵无法逾越的“墙”,夹着你往前走。明明只有几百米远,可是走啊,走啊,走上两三个小时也走不到头。走到哪里去了呢?原来在那里打转,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个“怪圈”。即使“墙”夹着的“路”上有坑有水,也会“勇往直前”。民间把这种迷路现象称为“鬼打墙”,迷信的说法是鬼把人给迷住了。其实,福增知道这种现象真实存在,有很多人经历过。在夜晚,或者在野外,两脚迈出的长度不知不觉中会有微小的差异,之后人们就会陷入一个半径大约几里路的圆圈之中。在固定的地带,比如坟场遇到“鬼打墙”,好像更加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福增从来不信什么鬼神,此时他想,说鬼的人多,见鬼的人少。神是人画的,鬼是人怕的。若是真的有鬼,那鬼也会怕火,俺抽支烟,一见火,鬼不就走了么?于是,他掏出烟来,兜里却没找着火柴,一想准是忘到姐姐家了。福增歇了一会,然后又爬,还是爬上去又滑下来。这时,福增真得觉着累了,只好歇了一会。最后,他用足全身的力气,终于爬上岸来。

经过多次这么上上下下,连续不停地折腾了半天,加上又是一个雪夜,福增就再也分不清东西南北,辩不明回家的方向了。这时,福增坐在地上歇息,这时忽然记起早年听过的一个坟场恐怖的故事,说是一个女人走夜路,被一个色狼男人尾随跟踪,女人很害怕,正路过一片坟地,色狼正要下手,女人急中生智,走到一座坟墓前说:“爸爸,开门吧,我回来了。”吓的那个色狼狂奔而去。女人还为自己的聪明得意地发笑,哪知笑声未落,从坟墓里传出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闺女,你咋又忘记带钥匙了呢?”吓得女人尖叫着跑了。这时,一个盗墓者从坟墓里爬了出来,说:“影响我的好事,吓死你!”这时他突然发现墓碑前有一位老者,手拿凿子在刻墓碑,就好奇地问:“你在干吗”?老者生气地说:“这些不孝子孙把我的墓碑都刻错了,只有自己来改啦。”盗墓者一听,吓得撒腿跑了。看着盗墓者的背影,老者冷笑道:“就那点本事,还想跟老子抢生意?”一不小心,凿子掉在了地上,老者正要弯腰去拾,却看见从草丛中伸出一只手,同时还有个冷冰冰声音:“啊,你敢乱改我家的门牌号啊?”吓得老者也连滚带爬地跑了。这时一个拾荒者从草丛中爬出来,捡起地上的凿子,感叹道:“这年头,捡块废铜烂铁还得费这么大的神呢!”……想到这里,福增暗自一笑,心里说道,其实,世上哪里来的什么妖魔鬼怪,那都是人别有用心,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故意装神弄鬼借以吓唬人的。这时福增四周一看,发现前面有了一缕光亮,隐隐约约还能看出附近的几棵枣树。他想,有灯光就有人家,有人家就有办法。俺就顺着那灯光往前走,一定没错!他再一次站起身来,朝着灯光处一直往前走,来至亮灯的房前,他就大声问道:“借光,这是什么村啊?”里边半晌才有人答:“是孟庄啊。”福增心想,转悠了半天,原来还没走出孟庄。那人警惕地问:“你是谁啊?”福增的姐夫是孟庄的大队会计,叫孟宪法,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孟头,老二叫风头。福增便说:“俺是宪法家孟头的二舅啊!”“哦!是二舅福增哇!”原来,这家是姐姐桂荣家的近房邻居。“你这是上哪去?”近房邻居问。福增说:“俺走着走着,可不知怎么转向了。”“俺领你到孟头家去吧。”结果,福增又回到了姐姐家。这时半夜已经过了,姐姐桂荣一家人早已入睡。叫开门后,只好在孟庄住了一宿。第二天,天刚发亮,福增忙着就走,想看看昨晚究竟事出在哪里。雪过天晴,红日升空,耀眼的光晕一圈一圈播撒。一排一排树,肃穆地站立,树上的雪,白花一样,簌簌地落。一只早起的什么鸟,啁啁啾啾,树上树下跳跃,几行散乱的爪印,给雪拓上了印记。他顺着回高庄的路,走了一程,没有发现什么,于是又折回来查看。这回,顺着昨晚脚印走,走哇走哇,走出好远,到了孟庄村西一片坟地,睁眼一看,全明白了。原来,昨晚多喝了点酒,迷迷糊糊,一出村道就走错了,走到孟庄坟场。这里头几个月,起了新坟,挖下一个深坑。因为下雪,不慎迷路,掉进了坑内,一宿把坟坑爬了半坑的泥土,坑边也爬光滑了。福增心想,这道路鬼还是喜乐神,只开玩笑不整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