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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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月黑风高(5)

冬天到了,寒流来了,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整个世界银装素裹,穿上了白色的外衣。隆冬到来时,百花已绝日。古槐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枝头“运交华盖”,异常沉重。它像一位正在低头沉思的老人,此刻谁也猜不透此时它的满腹心思。坑边柳树已被冬天的萧瑟剥光了树叶,光秃的枝条,像一只只筋骨嶙峋的手,枯枯地,凄零零地,像向天空讨要着什么。树上残留的几片枯叶如同一群冻僵的鸟儿,在霜寒里微弱地呻吟,瑟索地发抖。

1966年开年,高庄的“四清”运动虽然兵临城下,来势汹汹,但是久攻不克,依然乏善可陈,一直没有取得真正的战果,下一步到底要在哪里寻找突破口?正在山穷水尽、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出谋划策,说是可以再与县拖拉机站站长闫冰联系一下,听听他的具体高见,这样做的原因有二:一是他与村支书福增原来差不多一起参加革命,他对福增的各方面的情况比较了解,具有斗争的基础和条件;二是这些年里,闫冰一直与福增存在矛盾,曾经几次到公社反映福增等村干部的问题,具有斗争的经验和手段,等等。闻此,工作队郭指导员感到“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是完全可以依靠的一个坚强的阶级斗争力量。想到这里,郭指导员心中暗自一笑,不由想起我国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师爷”一词。过去由于中国科举的局限性,官员大多仅通晓文学、经学,并不了解法律与实际繁杂不堪的地方政治与庶务。所以大多数的地方官员都需要幕友来辅佐。这时闫冰如在高庄充任这一业余角色,不是很有一点革命“师爷”的味道么?这时,郭指导员心想,管它那么多呢,俺在这个山高皇帝远、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怕个嘛呀?只要高庄的运动能够打开局面,取得成效,别的什么都好说了,何必“投鼠忌器”?!

虽说闫冰大字不识几个,但他能言善辩,加上脑袋瓜子善于接受新鲜事物,什么事情只要稍加点拨,便能融会贯通,年轻时候就被人称“小诸葛”。闫冰老娘死得较早,很小就给本村地主家里当帮长工。战争年代,闫冰舍生忘死,赤胆忠心,解放后党和人民没有忘记他,给他安排了位高权重的工作,仕途也算一帆风顺,当上了管辖一方的父母官。战争年代的经历,成了闫冰身前人后说说道道的政治资本。他这个人非常喜欢与人聊天,不仅与大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吹牛,而且就是听众只有几个小孩子的时候,他也会说得唾液星子横飞。特别是当听众是一些半大孩子的时候,他就总向他们吹嘘他如何会摆弄枪,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摆弄过歪把子、三八大盖、王八盒子、二十响、水连珠、大眼撸子等许多种枪支。可他虽然经常比划如何会摆弄枪,但是人们从来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真刀实枪地演示过。每逢开会,他总是口若悬河地讲个不停。从斗地主、分田地,讲到高粱育苗、棉花除草;从苏修讲到反右,从中央文件讲到公社决定。只是他的讲话中不时地嘣出错词别字,让人有了一种吃饭时突然嚼到一粒沙子的味道。当时县里有人私下评论闫冰时说过,一个美丽的女人炫耀自己的美丽时,就开始变得丑陋了!一个聪明人炫耀自己的聪明时,就开始变得愚蠢了!一个有本事的人,当炫耀自己的资格时,就开始变得一文不值了!闫冰想把高庄当成自己的后花园,想把村里干部当成自己的小喽啰。人不怕不聪明,就怕太聪明。聪明一过头便会盲目,便会目中无人,便会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这个时候看似很聪明的人,其实就已经等于半个傻子了!

闫冰嗓门高,皮肤黑,脾气大,有时举止言谈甚至还有一些粗鄙。但是,他却对那些有知识的干部,特别是对那些读书之人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总是觉得他们说话文绉绉,做事酸溜溜,没有魄力,没有杀气,成不了什么气候。因此,他看知识分子的眼光也总有些轻蔑的味道。但是,他又不愿意别人说他没有文化,说话、做事时还总想和知识沾点亲,挂点边。于是,闫冰还经常装出一付识文断字的样子。为了使得自己身上多点文化元素,他还经常在胸前左边的口袋里挂上一支钢笔,一边昂首挺胸神气活现地走路,一边用眼光斜睥旁人关注他的脸色。有时拿起一张过期的报纸,他也要装模作样地看上半天。一次,他在驻队的房东家里把一张报纸倒着拿了,还做着一副认真阅读的样子。房东上小学的孩子看到以后,喊了一声:“闫爷爷,你把报纸拿倒了呢!”他马上把报纸朝房东儿子手中一塞说:“嘛呀?俺刚才打盹了呢,懂不?”一次公社文化站写了一首赞扬兴修水利的诗歌作品,拿来让书记闫冰审核。诗歌写道,“两万农民斗志强,铁臂银锹伏龙王”。闫冰听了,很是不以为然,他批评道:“这诗歌的问题可太大啦,懂不?就说这头两句,‘两万农民’,咱公社是两万一千多人哪,那一千不要了?什么‘斗志强’啊,又不是开批斗会,不就是干劲大么!关键是这下一句问题最大,‘铁臂银锹伏龙王’,一是胡吹,二是浪费,三是迷信,懂不?什么‘铁臂’?不就是肉手么!‘银锹’?谁家舍得去用银子打锹啊,那就是铁锨么!‘伏龙王’?谁见过龙王啊?挖河坝就是挖河坝,还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干什么,懂不?”结果,文化站的这篇本想“拍马”的作品,非但没有得到表扬,反被闫冰训了一顿,诗歌也被改得面目全非,成了“两万一千农民干劲大,肉手铁锨挖河坝”……

闫冰在与别人谈话中,总是喜欢“俺代表党委”,习惯充任主角,滔滔不绝,全然不管别人的感受。在他还任公社副书记的时候,那年年初公社新书记到任,在他代表公社领导作欢迎讲话时,脱口而出“其实,俺也想当书记,组织上让谁当谁就能当”,众人闻之愕然。类似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他与县里一位局长座谈时发生意见分歧他便拂袖而去,他经常颐指气使地靠在床上给班子成员安排工作,他经常纵情饮酒喝得酩酊大醉……他喝酒有不小的知名度,倒不是他的酒量如何了得,更主要的是他爱喝,高兴了要喝,生气了也要喝,有客人要喝,没客人也要喝,往往还要把自己喝多,借着酒兴发号施令。人们背后说他,“酒不上脸,为人阴险”,“越喝脸越青,为人心肠凶”!

闫冰是高庄的人,可是高庄的群众背后提起他来都恼死了,他自己“辉煌”的耀眼,却对家乡一点贡献都没有。那年学校的房子都快塌了,闫冰一点也不关心。过去村里想搞集体副业,缺少资金,几个干部进城去找闫冰求援,闫冰总是避而不见。有时就是见了面,闫冰不是说工作忙,就是说在开会,三言两语就把乡亲们打发走了,连一口热水都不给喝。闫冰有一次回家,因为村里道路泥泞不堪,他的自行车被陷了进去,没有一个村民帮忙。后来闫冰身任公社主要领导,成了一方诸侯,风光一时。几个亲戚找他,有的是为了儿女找个工作,也有的是为了请他帮忙买点紧俏物资,闫冰一律回绝。只要有人提出什么要求,他就会说,“你认为公社是俺个人的么,想怎样就怎样,懂不?想当年参加革命工作,为什么不象俺一样提着脑袋去参加游击队?!”慢慢地,就没有人敢再找他了。闫冰爱以老革命自居,天生喜好“抗上”,特别不把年轻领导放在眼里。俗话常说,揭人莫揭短,打人莫打脸,可他动辄就揭人家上头领导的老底。同事们对他也很反感,总想寻找机会让他“到一边凉快去”。其实,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很多时候并不是单项选择题——有你没他,而是多项选择,可以双赢。闫冰不明白,他只知道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担任公社书记那几年里,多疑的他有个“心病”,总是感觉自己在家的老婆不守妇道。这天晚上已经睡下了,可他在公社宿舍的床上翻来覆去,越琢磨越不对劲,于是骑着自行车星夜回家来了。闫冰赶到村时,已是夜里11点多钟。这时他没有按照常规敲门,而是翻墙破窗入室,进屋打开手电一看,炕上果然赤身裸体地躺着一个还在瑟瑟发抖的男人,老婆也精赤着身子躲在墙角。这时闫冰觉得五雷轰顶,七窍生烟,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闫冰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婆,堂堂一个国家干部的家属,竟然会把一个为人不齿的浪荡男人招到炕上。那个男人趁着闫冰一时气愤填膺不知所以的时候夺门而出。身心跌进万丈深渊的闫冰,顿时悲愤无言,血管喷张,一言不发,像一尊雕像立在那里。他的反常平静,让他老婆更加感到恐惧。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祈求闫冰看在子女的份上原谅她,给她一次为闫冰当牛做马的机会。但是闫冰呆立半晌依然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出门,把绝望痛哭的老婆扔在身后。过后,闫冰毅然提出离婚。为此,前邻后院、亲戚朋友,以及女方娘家纷纷跑来反复劝解,让闫冰看在几个儿女的面上,不要离婚。后来闫冰虽然婚没离成,但他像是换了一个人,夫妻关系从此彻底进入寒冬。

闫冰一连两年没有回家,为此他还闹出一个家喻户晓的笑话:闫冰的父亲已是耄耋之年,在老伴去世以后,一个孤老头子冷冷清清地独自生活。临近年关的一天早上,老人门前突然摆了一个花圈,上写:“闫老先生千古”,住在隔壁的邻居王太婆出门看到花圈大惊,说是前天看他还是好好的呢,怎么说走就走了?于是也没打听清楚,便连忙派人通知闫冰。当天中午,闫冰匆匆赶回家中,然后一步一跪,一叩一呼,声声“爹啊,爹啊”地来到堂屋门前。抬头一看,闫冰不禁大吃一惊,这时屋门洞开,七旬的老父此时正满脸怒气,手持木棍,端坐正中,只听他大喝一声:“兔崽子,你是孙大圣啊,从石头缱里蹦出来的?你没有了娘,也没有了爹啦?!后来,闫冰工作调动,从一个公社书记调到县拖拉机站,当了一个打着科级待遇括号的副站长。在县里,科级算是中层干部,距离“七品县官”只有一步之遥。闫冰懊丧极了,自己活了这大岁数,桥不知走了多少座,盐不知吃了多少袋,多年却在科级干部的台阶上不上不下,原地踏步。如今不进反退,还加了一个“副”字。闫冰觉得自己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小姐的心,丫环的命。可是,农业机械毕竟也是一门学问、技术,闫冰扁担倒下来不认得是个“一”字,别说不懂拖拉机,就是马车也没赶过,怎么能够当好站长呢?闫冰毕竟是闫冰,闫冰自有闫冰的法子。为了建立自己的威望,闫冰在站上一门心思组织忆苦思甜大会等政治活动,天天背着手绷着脸在站里转悠。因此,职工不知这个领导城府深浅,于是见了闫冰十分敬畏,充满神秘感。那年头,人们讲起当官的不知为什么特别有气,似乎人人都和当官的有什么仇有什么冤似的,斗当官的不手软,骂当官的不穷词。这会儿拖拉机站的几个年轻职工闲坐着没事,又围绕站长、副站长这些官们,开始骂起大街来了。他们不避讳,不在乎,什么词都敢往外掏。每到这时,小李高音大嗓,最爱放炮。在他看来,现在是言论自由的岁月,嘛都敢说,嘛都敢骂,一副“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上谁怕谁”的架势。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几时,闫冰就全知道了。

一次,姓李的和姓刘的两个职工因为几句话不对劲,动起手来。这样的鸡毛蒜皮,闫冰本可不必去管,或者训诫几句了事,但是一想到姓李的那个小子平时好像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听说背地里还骂骂咧咧,他便想借这个机会整整姓李的小子。于是,要求姓李的职工写出打架骂人的检讨。争强好胜的小李被人欺负了,还要去写检讨,心里不服,可是慑于闫冰的职权,还是硬着头皮写了。闫冰虽不识字,但是不识字有不识字的办法。一般来说,不管你的检讨写得如何,第一遍肯定不能通过,这样才能显出领导的水平和威严。这天闫冰接过小李的检讨,只是扫了两眼,便绷着个脸塞了回去,说:“不深刻,要重写。懂不?”小李心里本来觉得窝囊得厉害,又要重写,心里又一个劲地骂起了闫冰。骂着骂着,小李忽然记起同事说过闫冰大字不识一筐,就在纸上乱写乱画起来,通篇翻来覆去除了抄写毛主席语录,就是“闫冰王八蛋”之类。过了几天,小李又把检讨送来。闫冰倒着顺着看了几遍,沉吟一会,说:“嗯,这回还差不多。以后可要接受教训,懂不?”起初,这件事情谁也不知,后来还是小李一次醉酒之后自己说了出来。

闫冰这个县拖拉机副站长虽然当了没有多长时间,但是那里的职工照样很不满意他的那套做派,三三两两地经常私下述说闫冰的这不是,那不对。时间一长,有人鼓动小李想个点子,琢磨琢磨这个闫冰,争取让他挪窝走人。这天,小李给县里搞宣传的亲戚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广播站啊报社啊吾的有没有熟人啊!亲戚说,有啊,干嘛?小李说,宣传宣传俺们的站长吧?亲戚说,你们站长有什么先进啊?小李说,俺们站长,早来晚走,钉班钉点,勤俭节约,廉洁奉公,办公室自己洗杯子,开会时自己写稿子,上班不迟到、下班不早退……天哪!还有这样的站长啊!?亲戚一听忙说:行,行,行,俺立马帮你办!随后安排广播站记者按照小李电话上说的如此这般写了稿子,时间不长,广播站就播出了。头里喇叭话音未落,后头小李又化名向县里写了一封检举信,说是这是一篇“假新闻”、“假报道”……

其实,县委宣传部都对闫冰有所耳闻,接到群众匿名举报以后,于是专门派人又去调查核实,结果发现稿子与实际大相径庭。县委宣传部里一位领导了解闫冰,觉得自己是个老党员、老干部、老资格,走到哪儿都习惯带着一股指点江山、舍我其谁的气势,倚老卖老,专横跋扈。这种做派,早在公社里那时就吃不开了,同事曾经联起手来,跟这位“老资格”较劲,时时拖他后腿,处处找他麻烦。任你能耐有多大,同事就是不配合。显然,在拖拉机站,他又遭遇了这么一个难堪。县委宣传部实事求是地向县委作了汇报,于是,闫冰在还未达到国家规定的年龄的时候,就在县拖拉机站副站长这个位置上提前退休回家了。至于广播稿子问题,那时写稿一般既无稿酬也不署名,广播站的记者也不便说出县里搞宣传的那个“借刀杀人”领导的姓名,后来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