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9月,一直停职挨批的米书记被调走了。这时,早已名存实亡的孙镇机井队人去室空,福增公社机井队长的职务只有虚名,几次筹备未果的高庄村民饮水工程,由于四清运动无从开工,残遭夭折。很快,公社调来一个姓刘的人接任孙镇公社书记。这人50来岁,背梁很直,脸上长有微微的胡茬,皮肤黝黑。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微微发黄,明显是长年大量抽烟的痕迹。他经常穿着一身绿色的军衣,是否部队转业干部,人们不得而知。刘书记原是另一个公社的副书记,按照常规书记一般多从主任中提拔,从副书记直接走上一把手岗位的还是很少见的。特别是他已经50过了,“人过五十休,官到正科止”,已到了“干啥都不中,做啥都不提”的禁区,他老刘竟然还能搭上“末班车”,也算是能量非凡,寥若晨星了。当时他的任命一宣布,就在干部当中引起一片街谈巷议:他这个年龄段别说在科级领导岗位,恐怕到县委领导班子那级也是年纪大的人了。
根据当时高庄“四清”工作队初步掌握的情况,大队小队干部都有经济问题,但是始终没有查获。比如接到举报的巧立名目多占工分、贪污盗窃集体财务、私扣棉油票证、私分救济粮款、大吃大喝、挥霍浪费、挪用集体资财、变相贪污公款,以及打骂群众、打击报复、乱搞两性关系之类的问题,通过清查高庄大小队正副职的干部,甚至连保管也被列为清查对象,但是一直尚未抓到什么真凭实据。对此,工作队中包括郭指导员在内,都感到不可理解,甚至一筹莫展。高庄工作队中有一个子高挑、身板单薄的年轻队员,据说他在省城什么名牌大学毕业,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平时不苟言笑,一副文质彬彬、十分饱学的样子。一个男人走起路来,却是一步三摇,像是弱不禁风的样子,村民背后笑他,起了一个绰号“水蛇腰”。他来到高庄村后,在社员面前一直缄默不语。这天在工作队召集的积极分子会议上,“水蛇腰”绷紧黄瘦的长脸,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话:“高庄的干部到底有没有问题,有什么问题,依俺看,咱们还是要按照中央文件精神,站在阶级斗争的立场上去观察,去分析,去处理。既然中央决定在全国开展‘四清’运动”,那么就一定存在它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俺不相信,高庄就是世外桃源,就是一方净土!”“水蛇腰”随声附和郭指导员的意见,同样认为,对“四不清”干部,只要从经济上抓住他的多吃多占等贪污问题,他就会低头认罪,俯首就擒。政治上你再扣他什么帽子,如什么蜕化变质分子、阶级异己分子,他都无话可说,否则他就不会服气。“水蛇腰”主张把四个生产小队的积极分子、运动骨干联合起来,摸底排查,寻找高庄干部经济贪污的一切蛛丝马迹,翻箱倒柜地抖搂梳理,然后顺藤摸瓜,抽丝剥茧,料它贪污分子定会原形毕露,插翅难逃!这个发言完全符合郭指导员的内心想法,另外眼下也暂时没有什么更好的路子。于是,郭指导员就同意了“水蛇腰”的意见。高庄有句顺口溜,叫做“鹰鼻子凹眼不可交,矬子杀人不用刀,最难斗的是一个眼,一个眼也斗不过水蛇腰”。如今看来,此话果然不假。高庄再次相继召开党员、团员、民兵、群众等不同会议,然后要求原有村里干部进一步认识“四清”运动的伟大意义,统统再做深刻的个人检查。
心中没冷病,大胆吃西瓜。于是,福增也自己口述、让人执笔,再次写出了“个人检查提纲”:“自公社干部会结束后,俺村召开党员干部大会,学习了中央两个十条,尤其是通过公社的集体检查以及公社书记和社长的个人检查,使俺提高了自己的阶级觉悟和政治思想觉悟。在学习中,俺也按着中央两个十条的要求衡量了自己,感到在过去的工作里,有不少缺点和错误,现做如下检查:比如,用闲散土地开荒,给社员解决养家畜饲料地等问题。三年困难时期,俺作为村支书,是‘三包一奖’这个办法的积极支持者和积极执行者,这个错误俺应负主要责任。比如,对科学试验没有引起重视,存在应付的问题。俺确实在公社农场村里搞了玉米试验田。种上以后没有科学管理,最严重的是没到地块去很好地研究总结管理办法,致使试验田混同一般管理。比如,对工作不深入的问题。俺对村里的工作布置多,检查帮助少,致使大队工作起色不大。比如,艰苦朴素不够的问题。虽然俺多年都没有脱产,但是劳动强度还有一定差距。这是享乐主义思想,没有认识到只有参加实际劳动才能密切联系群众,才能更好地执行党的政策,做好各项工作。比如,执行纪律不严,违背财务制度的问题。1961年春天俺的母亲治病,借了大队公款200元整。本来早就应该还上,但是直到湖北兄弟寄钱回来以后才全部还清。经过这次学习,认识到这也是资产阶级特权思想问题。总之,俺所犯的错误是严重的,也是很危险的,违背了党的教导。这次党又给俺敲了警钟,俺很高兴。为了挽回过去的损失,俺保证今后努力学习党中央文件和毛主席著作,进一步提高阶级觉悟和政策思想水平,经常洗掉灰尘,坚决改正错误,做好工作,争取做一个合乎标准的共产党员”……
连续几次会议以后,高庄的一些干部仍然心事重重,“交待问题”不够痛快。孰令置之?主要还是大家有所顾虑,一是怕牵连,像什么在仓库里拿了队上一包老鼠药,凭职权到瓜地里摘了几根瓜,陪上级来客吃了一顿饭之类的事情,算不算贪污,该不该交代,大家拿不准、分不清。同时碍于情面,谁也不愿意先说,所以都噤若寒蝉,闭口不言;二是怕退赔,几年甚至十几年当中,今天吃个枣,明天拿个梨,如果现在让他们一下子交代出来,既记不起来,也怕旧账新账一起算,负担不起;三是怕戴帽,说小了过不了关,说大了弄不好会被扣上贪污分子的帽子,一家子从此都会平白无辜地跟着冤枉、倒霉,到时候后悔莫及,等等。那段时间,孙镇分团每个星期都要求各村上报有关“四清”运动成果的统计数字,因为高庄没有清出多少“重量级”的问题,工作队员和积极分子都有点急躁、焦虑。
由于孙镇“四清”运动局面一直没有大的起色和突破,使得“逼、供、信”这几个幽灵,也像潘多拉打开的那个“宝物”魔盒一样,刹时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诽谤、谩骂、拷打、刑讯等罪恶手段横行高庄。高庄在“四清”运动中,“逼”就是使用逼迫的办法,“供”就是被逼者胡乱招供,“信”则是把口供当真,不进行落实即以口供为依据进行惩处。在全村社员大会上,工作队郭指导员亲自给干部训话:“如果你有问题,现在交待了就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过了这个时间之后,就按敌我矛盾处理了。不过,咱们的等待是有期限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在审问干部的经济问题时,如不痛痛快快地交待,工作队就把一个本来空无一字的本子在他们面前虚晃一下,意思是说这是群众揭发的记录,工作队已经掌握了他的贪污事实,并威胁如不交待就要戴上“贪污分子”、“反革命分子”等帽子。在这样风雨如晦的政治气候下,谁也摸不清下面将要发生什么,因而村干部人人精神上的压力,甚至要比肉体上的体罚还大许多倍。
踩到了别人预先设下的“西瓜皮”上,福增和村干部们摔跤是难以避免的了。正如哪个名人所言,有时政治在那些心术不正的人的手里,龌龊不堪,甚至一切皆有可能。具有谋略的政客都是胸有成竹的人,常在尚未真正下手的时候先将政敌的视线搞乱,以便混淆是非,浑水摸鱼……这对那些具有政治抱负的积极分子,真是一个绝妙的出人头地的机遇。不出工作队所料,在强大的思想攻势之下,一些曾经担任大队干部、小队干部的人,为了争取从轻处理,早日解脱,开始胡招乱供。有的干部承认,“大笔贪污没有,但是多吃多占还是有的。”“行,只要说出来就好!”工作队一看堡垒有了松动,有了攻克的希望,似乎在黑夜里发现了一丝光亮,很是高兴:“怎么个多吃多占法呢?”有的干部交代,“刨山药时,吃过生山药。”有的干部交代,“挖花生时,吃过生花生。”别看这些“多吃多占”小小不言,这下该给你算账了:参加生产多少年,每年吃过多少回,一次折算多少钱,这样一一计算下来,光这一条,就得算出山药、花生数千斤。还有的干部交代,“过去,有时七八上十个人,晚上集体开会时间长了,拿出几斤小米煮个稀饭什么的,俺也参加吃了。”如此一来,顺藤摸瓜,每个生产小队都查出粮款数千元。在那个贫穷的时代和贫穷的村庄,可不得了,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既然多吃多占,理应全部退赔!有的干部就把家里的柜子、箱子全都搬了出来抵账。有的干部头里刚刚交代,后头又后悔莫及。有的干部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有的干部整天愁眉不展。有的干部经常痛哭流涕,有的干部还想吃药上吊。
这时,运动中火线上任的公社书记老刘,风头正劲。由于原先没有主管过公社的全面工作,别人担心他拿不起、放不下,他也最怕别人说自己“缺脚短腿”,没有统筹全局的眼光,拿不出主见,怕别人小眼自己,于是他一到任就急于想干出一番让人刮目的事业,踢好“头三脚”,给人们一个意外惊奇。因此,他到了孙镇不到一个月,就大刀阔斧,呼风唤雨,把新官上任的““四清”运动三把火“烧得轰轰烈烈。一时间,包括高庄在内的整个孙镇地区,上吊的、跳河的、喝药的、外逃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久,公社“四清”分团的头头趁热打铁,又给高庄下达任务,说必须要尽快挖出一个或者几个思想顽固不化的“四不清”干部,作为反面典型在全公社进行批斗。在全村党员开会传达这个上级精神时,作为一名党员,福增也参加了会议。会后在古槐树下闲聊时,福增直言不讳地说:“咱这地界,哪里有那么多的‘四不清’干部?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哪!公社这是下达的叫嘛任务呢?还给名额?让俺看这纯粹是瞎胡闹,乱折腾!”此话正好被一个积极分子听到,马上报告了郭指导员。于是,工作队就打算正好先在福增身上来做文章。于是,那时福增胸前经常挂着牌子,每天没完没了的批斗揭发,没有多久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1966年初的一天召开批斗大会,福增和高伦、易丙等几个人被押到台前。福增的一个邻居兄弟,曾经得过福增很多关照,两家过去一直关系不错。可是那天他把右手攥成拳头,挥向半空,慷慨激昂地带头大喊“打倒王福增”的口号,并揭露福增的“罪恶言行”。几个积极分子也像吞服了鸦片一般,一个个情绪激昂、声嘶力竭地呼喊口号。看到这个邻居如此忘恩负义,福增眼冒怒火,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因长时间弯腰,膝盖麻木,两只胳膊都被反扭身后,双肩又被苟耕陔等人狠狠地按住,福增只能弓身站着,无法动弹。福增张口刚想要争辩几句,他那个头矮小的邻居狠狠地一脚踢来……因为这个邻居的“立场坚定”,加上屡次在批斗会上“表现突出”,工作队让他担任了小队保管的干部,一下子“飞黄腾达”起来。这个邻居兄弟的表现,引起村人的鄙视,说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一定全报”,纷纷咒他“早晚要遭报应”。过了不久,这个邻居果然乐极生悲。这年腊月十几,有人燃放“雷子”,点了很久也没爆炸,众人都说再等一等时,这个邻居急了,讥笑大家胆子太小,自告奋勇前去查看。可是等他走近“雷子”低头察看,这时“雷子”突然爆炸,他便应声而倒。这个邻居双手捂头,指缝渗出了鲜红的血。不少围观的人,没有一人相助。福增正好路过,马上让人把他送去医院抢救……
正当高庄工作队在为运动取得节节胜利而高兴的时候,却在统计贪污数字时发现了问题。譬如,有一年高庄东队死了一头牛,牛杂碎和牛骨头分给社员吃了,而牛肉卖掉了。从揭发上看,有的社员认为牛肉款被贪污了。为此工作队严厉追问经手的干部,开始都说没有贪污,后来几个队干部又都说是贪污了卖肉的款子。尤其是会计易丙一下子就交待贪污了牛肉款几十元,其他干部也都说贪污了肉款,这样合计起来多达400多元。从耕牛的重量和当时的价格来看,就是几头肥壮的活牛也卖不了这么多的钱,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由此,工作队感到村干部在交待的其他贪污数字上,泡沫太多,很有可能人为地夸大。于是,工作队只好又逐一给村干部们去上政治课,要求他们态度一定要严肃认真,交代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能欺骗组织,戏弄上级,消极对抗,蒙混过关。但是,村里的干部还是不敢改口,光怕偷鸡不成,罪加一等。造成这一尴尬局面的原因,就是“逼供信”的直接恶果。那时,村人背后传说高庄有“四大坏”:积极分子,工作队,闫冰的嘴巴、批斗会。其实,这种状况都是“四大坏”弄出来的。后来孙镇“四清”分团发现虚报问题确实十分严重,感到这样再搞下去,不仅要滑天下之大稽,而且冤案积累太多,整个农村基层组织就会全部乱套、瘫痪,运动也就甚无战果可言。于是下发通知,要求纠偏,迅速把部分一般干部解放出来再抓生产、再抓工作,集中力量拿下主要领导干部这个堡垒。并且明确规定,吃点生山药、生花生等所谓的“多吃多占”,不算是贪污,主动坦白出来的经过思想教育,一律免于退赔。这时,不少干部心里悬起来的一块石头这才落地。关于牛肉款子,后来有人问那些干部为什么不愿如实交待?村干部们说:“交待少了过不了关啊,不如多交待点,显得态度诚恳,认识深刻,早点了结完事。即便退赔弄个倾家荡产,只要个人平安无事,比嘛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