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3月上旬,“倒春寒”来袭,凄厉的冷雨一连下了几天。春天的高庄,以往雨水本来是很少的。古槐和周围的柳树,残枝败叶随雨飘落一地。这些落叶在村人看来是不祥的,就像是天空有一双手,抛撒着无数的纸钱。
这时,县里在城南一个公社召开农业生产现场会。考虑到工作的衔接性和连续性,工作队决定还是安排福增参加。福增外出开会期间,高庄连天加夜地开会,鼓动群众揭发举报,并对村里所有干部的斗争实行升温、加压,暗示他们揭发福增的问题。这些干部受不了连续几天的折腾,一时纷纷晕头转向,没了主心骨。大队的几个干部终于顶不住了,觉得走投无路,有人准备辞职不干,有人甚至有了离家出走的念头。过了几天县里会议结束,那天下午福增回到高庄。福增一到村里,敏感地觉察到,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太阳像醉汉似的跌跌撞撞地朝西边坠去,西北风又开始呼呼地刮开了,潮湿的天地倾刻间变得阴冷而又郁闷。在西北风中树上的枯叶,纷纷凋落,像是一群惊恐的飞鸟一般,东奔西突,整个天空呈现一种混沌气象。人们不断地搓着粗糙的双手,捂着冻疼的耳朵,嘴里的呼吸像是冒着一股烟雾似的。村里社员见面像是欲言又止,以往“人市”一样的王家,整整一个晚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上门。这天到了深夜,突然高伦一人悄悄进了福增家里,他先是独自一人默默坐了一会,没有说话,后来竟然抽泣起来。他用手掌不停地去擦自己的鼻子,说:“工作队现在闹得大伙活不成了!”他告诉福增,队里有个干部准备等你回来,见上一面之后就去上吊等等。福增听了这话马上就发了脾气,他神色凝重地说:“你们傻啊?俺不是给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么,要拿得起,放得下,拿得起是一种胆量,放得下是一种智慧。咱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啊,正确对待运动,不要朝别的地方面去想。你们上吊,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其实,福增在外面的这几天里,正是他颇感荣耀的日子。县委梁副书记等领导两次在会上表扬高庄的生产等工作,可是想不到家里只有几天时间就已经闹成了这个样子,真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哪!福增心里十分窝火,但又毫无办法,他只能劝告高伦:“俗话说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现在需要咱们耐心等待,静观其变。俺琢磨,咱们高庄,甚至全国全县,是不可能就一直这么闹下去的!”说到这里,福增为了缓和一下气氛,然后便给高伦讲述了一下这次农业生产现场会议的情况。福增介绍说,这次会议议程是,白天参观学习,晚上娱乐看戏。头天晚上,福增他们几个村干部去看戏时,全场已经座无虚席,连走廊里都站满人,他们无可奈何,正在发愁之际,张庄支书说,你看,前面有两排闲着,大家一看当真还有闲座,几人便一边喊着“借个光,让一下”,一边向里头挤,好不容易才到那里,人人挤出了一身汗,大家刚想坐下,不料想从后边过来一伙人,为首的在前边开道,不客气地说,“起来,起来,上别处找地方去,这地方是你们坐的嘛?!”福增他们几个很不情愿的站了起来,刚想迈步离开,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过来伸手抓住福增的肩膀,说:“这不是福增么?来开会啦?别走啊!别走啊!”福增这才看清原来是县委梁副书记来了。随后,梁副书记让福增挨他坐下,手握着手地问长问短。随后,梁副书记又给县委其他领导介绍说,“这是俺的老乡,叫福增,是咱县孙镇东边高庄人,一个早期参加革命,早年入党的老党员。他1953年就任乡长,后任孙镇管理区副主任,现任高庄村支部书记。他家是革命家庭,兄弟三人,大哥、三弟都南下了,现在湖北省大冶县,一个********,一个县长,了不起啊!”福增还说,那天晚上演的是《唐知县审浩命》,梁副书记和福增边看戏边谈工作,直至散场……
此时,在一个过道、离福增家不远的北边三间土房里,住着工作组长郭指导员。他的大脑里边正在急切地思考着另一个命题——要想整垮“四不清”干部,就得找准他的“命门”,这个“命门”就是经济问题。只有揭出了经济方面的问题,就等于抓住了牛鼻子,什么生活作风问题,什么以权谋私问题,什么读职失职问题,都会牵出来,蹦出来。经济问题揭露不出来,一切问题就都掩盖着。所以,只有经济问题揭出来,就谁也盖不住,捂不住,护不住了。郭指导员自以为是个“马列”,他给工作队员讲,这就是马克思关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意思。他说,毫无疑问,高庄大多数干部都有“四不清”的问题,因此,要采取“在射击中定靶子,在画像中找目标”的策略,“有鱼没鱼掏干了水再说”、“有枣没枣打完了叶再看”。一天,闫冰骑着自行车回村,他没进家,而是直接到了高庄工作队。第二天,工作队便又宣布,从现在起,书记福增停职,深刻检讨错误。同时,将福增的“左丞右相”高伦、易丙等两个大队干部业一同停止工作。与此同时,工作队组织专人封存了大队会计易丙的所有帐薄。然后,工作队兵分两路,一方面集中让知情人“面对面”揭发问题,一方面分头让干部们“背靠背”提供线索。工作队还安排苟耕申、苟耕皮、苟耕陔、汪冬秀,收集情况,不要放过所有干部有关经济问题的任何蛛丝马迹,发现一点线索,就要顺藤摸瓜,紧追不舍。在不到两个月的“清经济”斗争中,不少干部身体、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初步发现了几个所谓经济不清的线索,马上宣布有关人员为“四不清干部”。其它正在接受审查的干部也都夹紧尾巴,一个个变得灰溜溜的。一些做过小买卖、搞过迷信活动的人,全部受到了清查。一些能工巧匠外出打工的人,也被视为“投机倒把分子”,勒令他们家属负责限期让其返乡。
在“清经济”稳步推进的基础上,郭指导员他们又及时调整策略,双管齐下,不失时机地及时开辟了“清政治”第二条战线,重点清查思想上“蜕化变质”的人。“四清”工作队组织各种会议,清查曾经主张“实行扩大自留地、发展家庭副业、包产到户、扩大小私有、推行三自一包、三包一奖”的干部,其实,这是明白无误地把福增、高伦作为集中火力重点打击的对象和靶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人们看到,一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因为卖过鸡蛋,或者因为敬过菩萨,也受到了批斗。一些对运动态度消极、对工作队做法不满的农民,因为说过几句不满的话,被列为落后分子。有些原来是上中农或者中农成份的农民,不知为何现在也被重新定为是“新地主”、“新富农”。几个日子过得稍好一点的小商小贩,竟被定为“投机倒把分子”。有的中农或者上中农成分的农民,因在运动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有怨气,表示过不满情绪,便给扣上“反攻倒算”、“漏划富农”的罪名。那些一直胆战心惊的地主、富农,这回自然也饱受折磨。每逢开会,苟耕申、苟耕皮、苟耕陔、汪冬秀等民兵都把他们押解到场,与福增、高伦等“四不清”干部一起上台陪斗挨批。与此同时,“四清”工作队采取假设、模拟等各种训练方式,建设队伍,武装骨干,提高苟耕申、苟耕皮、苟耕陔、汪冬秀等积极分子“经风雨,见世面”、敢于揭发“四不清”干部的胆量和才干,撕破过去一村兄弟爷们的温情面纱,让他们随时准备同“四不清”干部面对面地开展无情的斗争。一时之间,高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磨刀霍霍,草木皆兵。
经过一番精心准备,这天夜里,大队开始批斗高伦,让他交代和揭发书记福增与村党支部,在“************”时期主张实行“包产到户、扩大小私有、推行三自一包、三包一奖”的内幕和阴谋。高伦弯着腰,低着头,剪着手,咬着牙,任凭苟耕皮、苟耕陔、苟耕申等积极分子从解放前一直批到解放后,从他爷爷一直批到他儿子,一直“铁嘴”、“钢牙”、“铜舌头”,坚持不申辩,不表态,不吐一字,不哼一声。由于倒剪双手,这时高伦无法再用手掌去擦鼻子了,一时愈加烦躁不安。苟耕申、苟耕皮、苟耕陔曾经几次轮番叫他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高伦一直犟着不肯就范。命令未果,苟耕陔恼羞成怒,竟然走上前去,拳脚相加,突然一脚踢在高伦的小肚子上,高伦轰地一下双膝落地,整个身体一下子向前匍匐而去。此时,有人看到,两道泪水终于流出了高伦的眼眶,淌到了地上。本来都是乡里乡亲,无冤无仇,抬头不见低头见,何以下此毒手?这时村里不少社员觉得这些积极分子的做法实在太过分了,于是有人就像劝架一样主动过去拉住,趁机也将高伦拉出会场。高伦咬牙坚守的精神底线被人无情地割断,此刻,表面上逆来顺受,其实内心极为自尊的高伦,哭喊着,象一头愤怒的孤狼,用手掌使劲去擦一下自己的鼻子,挣脱人们七手八脚的拉扯,不停抖动着整个身子,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直到摇晃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4月,按照工作队“循序渐进,各个击破”的部署,苟耕申、苟耕皮、苟耕陔终于把饱满的斗志转移到福增身上。那些日子,福增时常叮嘱母亲和儿子:“不管嘛时候村里开批斗会,你和小秋都不要去看、去听,他们骂俺、打俺、侮辱俺、作践俺,你们见了只能心里更难受,更生气,其他嘛事也不顶,一点作用也不起,还容易上了别人的当。咱们是什么人,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这天晚上,召开批斗福增的会议。他们几个人像是跳梁小丑,轮番上台,无中生有,信口雌黄,极尽捏造污蔑之能事。福增看着苟耕皮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和那张上下不停张合的嘴,便有些抑制不住心中的厌恶,脑袋一胀一胀地像要裂炸,一股怒气唰地穿到他的舌根,突然无法克制地冲着苟耕皮发出了自己的怒吼:“咱们说每一句话都要有根据,要负责任,不能光靠猜测去说。你说有人行贿受贿,这钱给谁了,如果你知道,或者你掌握了证据,你可以在这里公开揭露出来,比如时间、地点、人物,决不可以无中生有,更不能血口喷人哪!”福增这几句理直气壮、掷地有声的话,把苟耕皮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脸色变得十分难堪。话语的主动权本来掌握在他的手里,可是一时得意,说话走了板,漏了馅,倒弄得自己非常被动。这时苟耕皮突然想到有本书上的一句话,“政治家从来不在一件事的序曲上耗费太多的精力,而是在最关键的一步棋上论输赢”。他想,眼下最理智的办法就是自己要沉得住气,以静制动,关键是待发现福增在什么地方露出破绽,再在他的破绽上酝酿对策,穷追猛打,到时候才会给自己制造出“四两拨千斤”的机遇。想到此,苟耕皮阴阳怪气、自我解嘲地笑了,而且笑得很坦然,很酣畅。笑过以后,苟耕皮威胁地说:“福增呵,咱们都是一村邻居,应当赤诚相见。俺说有人行贿受贿,对这种事情的判断俺能无理无据随意猜测么?没有证据俺会信口开河么?好了,今天咱先不说这些了,是红黑不了,你去想想再说不迟呀!”
上呼下应,风生水起。为了乘胜前进,扩大战果,郭指导员在一次群众代表大会上公开提出,“对干部,可以依靠的就依靠,不可以依靠的决不能依靠!”他还特意引用了一段语录,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在他的指导下,各个小队普遍地发生了打击面过宽,撤换干部过多等现象,四个小队的一大批干部受到严重伤害。孙镇工作分团却及时推广了高庄的斗争经验,借机连续召开几次社员广播大会,进行肯定。同时,公社分团还公布了公社原主要领导米书记等人的“十大罪状”,令其停职检查。为了造势,在随后召开的一次千人大会上,又公开宣布对包括高庄在内的一批基层干部的处理决定,有的开除党籍,有的撤销职务,那次一共处理了10多名各村主要干部。站在会场上陪斗的那些干部也都吓得战战兢兢,有人竟然小便失禁,尿湿了裤子。风助火势,火显风威。一时间整个公社各村的大小干部人人自危,到处充满了恐怖气氛。
转眼,到了7月下旬。一天晚上,郭指导员趁热打铁,步步为营,带领工作队和苟耕皮、苟耕陔、苟耕申、汪冬秀等人,突然查封了各个生产小队的账务和仓库。责令原有生产队所有干部一律停职检查交代问题,工作队大包大揽了村里一切权力和事务。这种来势汹汹的革命方式,对农村各项工作的正常进行造成很大冲击,尤其是对集体生产的秩序,人为制造出了很多混乱和麻烦,特别是有的工作队员,根本不懂农业生产,却利用掌握的权力,对农民瞎指挥,乱表态,导致高庄村里生产、生活陷入一片混乱。接着,工作队又组织人员开始全面清理仓库、账目,组织群众检举揭发。为了防止坏人破坏“四清”运动,干扰“四清”运动,村里的苟耕申、苟耕皮、苟耕陔、汪冬秀等积极分子还轮流值班,巡查仓库、牛棚等重要地点,于是他们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近乎疯狂,通宵不睡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那些日子,高庄政治气候反常,自然气候受到病毒传染也不正常,非涝即旱。为了能使地里有个好收成,久而久之,老百姓们形成了一套传统的旱涝耕作经验。老百姓有老百姓的干法,他们想的是怎么多打粮食,吃饱肚子。而工作队有工作队的想法,他们并不懂得农田耕作,想的是如何抓好运动,不断深入,把工作搞得轰轰烈烈。时间一长,老百姓与工作队的意见分歧越来越大。用村民的话说,工作队和老百姓反贴门神,不对脸儿,尿不到一个壶里。你吹你的号,俺打俺的鼓,唱的不是一个调。这下可把村里的干部难坏了,他们哪敢和工作队的领导顶牛,唱对台戏?要知道,得罪了工作队的领导,一句话就能把你毁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像掐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但是,听工作队的,老百姓又不能接受;反映老百姓的意见,工作队又不采纳。明明知道工作队的办法不行,可又顶不住,也不敢去顶。糊里糊涂地混下去,秋后减了产,给工作队交不了差,挨批评;给群众分不了粮食,被骂娘……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落得个老鼠钻风箱,两头都受气。村干部心里有数,咱一不挣工资,二不吃供应,让群众饿肚子,咱在村里不好过。没有办法,只好各自找个理由,先后请假出门走亲串友。工作队原以为他们过几天就回来了,谁家还能没个事?哪知道,一连十几天,甚至数十天,还是不见面,原来是撂了挑子外出躲避。尽管工作队急得团团转,也是“菜刀扎在白萝卜上”,干着急不见血。村干部他们是农民,平头百姓,不领国家工资,多数也不是党员,头上光溜溜,想抓辫子也没有。用他们的话说,咱是光脚丫子,不怕你给小鞋穿。你要让俺干,俺就这样干,你不用俺干,要撤俺的职,那就等于睡觉有人给个枕头,“正合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