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刚刚过了秋分,人们就觉得突然增加了不少凉意,甚而寒气逼人。槐叶似落未落,颜色将黄未黄,在清冷的月光中,它们便显出几分落寞和凄凉。1964年10月的一个夜里,怀了孩子的王俊瑞,一次故意恨恨地对福增说:“去医院把孩子打掉吧,不然耽误离婚。”话一出口,她的心便像刀子去扎,很疼很疼。女人知道,孩子是自己身上的骨肉,孩子是自己所有的希望和梦想呢!想到这里,王俊瑞的眼圈都红了,泪也流出来了。当时她又声音微颤地说:“干脆,等生了孩子,咱们就离,孩子没有过错,不应成为咱们离婚的牺牲品。”后来王俊瑞生了孩子,是个女儿,取名小凤,那孩子白胖透红,大头大眼,特别是那一眉一毛一笑一动,都像极了福增,女人的心便柔柔的甜甜的暖暖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和红润,春花一样绽放。但等孩子一睡,想起那些离婚的话儿,女人的心便又冷冷的乱乱的慌慌的。俊瑞有时自己心里合计,若不离婚,每天就是这样将就着混下去,那自己这辈子的心里也不踏实了。若真离婚,谁又愿意把自己的亲生骨肉丢到一边,忍痛分离?于是女人的眼又红,泪又流。一天,女人便黑着脸试探地对福增说:“等孩子长大点咱们再离婚,俺不忍心孩子一出生便没了娘,这对孩子太残酷,也太不公平了。”
王俊瑞时常在想,只有过过苦日子的人,才晓得那样的苦有多么难熬。好日子哪个不想?亲骨肉哪个愿丢?让人在这两样中选一个,真不知道怎么去选,怕只怕可怜了孩子。这时,她又想起还在李辉桥的两个儿子。那天夜里,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房间的地上。王俊瑞一直抱着孩子坐在炕边,发呆地看着月光。她仿佛一遍一遍地想着自己的过去那些辛酸的往事。天亮了,外面下起了小雨,屋檐下的雨线,将泥地砸出一排小坑,小坑里集满了水,雨水落在里面,发出不停歇的滴答声。一连两天,依然未停。墙根的霉味开始散发,屋里到处湿潮湿潮的,墙壁上都在渗水。人呆在这样的屋里,哪儿都不舒服。王俊瑞半靠着桌子,呆望着窗外。她神情麻木,好似满腹心事,又似什么都没去想。
女儿小凤渐渐长大了,王俊瑞那颗悬着的心好像也落地了,但她那个离婚的念头却又悄悄地萌发。她想提醒福增,但是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因为那时婆婆身体不好,两天一小病,三天一大病。她想这个时候离婚,是不是有点自私,有点冷酷,有点不近人情,有点不太厚道?再说这时小女儿也是需要营养的时候,而福增不会浆衣洗裳、生火做饭,若把养得白白胖胖的孩子交给了他,那自己一直倾注的母爱不就前功尽弃了吗?还有一个,当时村里正在开展什么粗线条的“四清”运动,听说麻烦事情挺多,福增每天都在外面忙忙碌碌,如果这时俺眼睁睁地弃他而去,那不是雪上加霜,太没有良心了吗?常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福增是在俺娘儿三个走投无路的时候接纳了俺们的啊!想过这些,女人便对福增说:“过些日子,等婆婆身体好一点,孩子再大一点,咱们就去离婚,你走你的阳光道,俺走俺的独木桥。”
不知老天作弄,还是命运注定,这个女人天生就是一个悲剧角色。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小秋正和同学准备下坑游泳,刚刚脱掉衣服走到半腰水深的地方,发现坑里有一只小脚丫正在水面飘浮晃动。不知为何,情急之下的小秋,没有想到害怕,抓住脚丫用力向上一提,一看竟是后娘王俊瑞带来的那个小妹妹。福增得知以后马上请来医生,并且让人赶紧牵来一头黄牛,让小女儿趴在牛背上游走。毕竟无力回天,那个小脸很俊、嘴巴很甜的小姑娘最终还是死了。女人留在李辉桥的那两个儿子,愈加牵扯着王俊瑞的神经,致使她的精神有些错乱,偶尔产生幻觉。因为他们兄弟两个无人照料,两个半大孩子经常一连几顿揭不开锅。作为母亲,女人每次听到这样的讯息以后,总是忍不住地暗自痛哭一场。后来听得次数多了,光哭也不能解决一点问题啊,女人当时心里就非常矛盾,儿子那边困难,这边也不富裕。帮他们一点吧,恐怕这边知道了不好。不帮儿子他们吧,又不忍心看着他们受饥挨饿。于是,女人有时便将家里的粮食偷偷地让人带到李辉桥的两个儿子。一次两次,无人知晓,次数多了,难免露馅。其实,对于这些福增早已知道,但他一直佯装不知,有时他还接三差五地提醒女人给点东西李辉桥儿子那里。
这年冬天,寒潮突袭,雪花纷飞,天寒地冻。女人流着眼泪私自找了大队长高伦,说是李辉桥的那两个儿子,已经辍学在家,无所事事。如今他们没了爹,也像没了娘,两个孩子缺吃少穿,没人照管,想借队里一点棉花和钱……高伦听罢,心里不是滋味。但是当时队上没有什么多余现金,只是备有一点零钱应急。况且早有规定,没有书记同意任何人不得外借或者挪用队里的一分钱。只见高伦默不作声地打开旱烟袋,烟袋里有自种的烤烟和一卷纯白的卷烟纸,他用食指蘸着舌头,拿出一张烟纸,放上烤烟,卷了一支超大的喇叭形烟卷,狠狠地吸了几口,依然不说一句话。高伦心里两种思想激烈斗争:村里的规矩应当严格遵守,但也没法回绝作为母亲的舔犊之情……过了半天,高伦清了清嗓子,噗地将一口浓痰吐到地上,用手使劲擦了一下鼻子,动情地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是动物也有的舔犊之情、跪乳之恩的本性啊!”于是,高伦开天辟地作了一回假账:让俊瑞以福增的名义写了一张借条,摁了手印,自己写了“同意”两字作证,便让会计和保管把5斤棉花和10元钱交给了她。
不久,女人经过深思熟虑,又一次提出离婚,态度平和而又坚决。那天天气有些寒冷,一如她的心情。她和福增在去办理离婚手续的路上,都是心事重重,没多说话。来到村北,道沟水深流急。福增挽起裤腿下到水中,回头一看,女人蹲在岸上未动。福增说:“要是不想去了咱就回去,要是还要去那俺背你过去。”女人先是没有做声,后来还是默默地让福增牵手过了道沟。岁月的沧桑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痕迹,大概几次人生变故的特殊体验已使她筋疲力尽,这时她释然了。在民政接待室里,福增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什么也说不出口。倒是女人,语未出,泪先流。同样的沧桑写在福增棱角分明的脸上,他是属于那种重情重义的人。在征求他们双方的意见时,他们都是回答:同意离婚。她说,如果不离,这样下去俺们都会像个泥菩萨过河,离了婚俺和几个孩子一起再想办法。说后,王俊瑞便一直低头流泪,福增的眼圈也红了。好在双方没有任何债权债务,也没有任何值得一说的财产。准备签字的时候,王俊瑞因为没有带笔犹豫了一下。福增便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支钢笔给她。她默默地接过笔,签完字,然后递给福增。“俺不要了,这是你在婚礼上送给俺的,现在俺还是还给你吧。”说这话时,福增没再看她一眼。王俊瑞紧紧握住那支还带有福增体温的钢笔,像是握住从前的回忆。回来的时候,又到了道沟旁边,这时福增没吭一声,便弯腰把女人背了过来。到了高庄家里,女人精神有些恍惚,脸上早已泪迹斑斑。女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需要带走的东西,还拿了吃剩的半个北瓜,然后娘儿三个黯然离去。有人说,那女人后来不想走了,是她担心连累福增,怕他无法承受这么沉重的家庭经济负担。有人说,那女人到底还是放不下李辉桥的那两个儿子……离婚以后几天,她就和四个孩子一起投奔东北亲戚去了。
过了几年,听说女人“走了”。据传临死之前,女人私下第一次对她从高庄带去的女儿小凤说:“俺到高庄的时候,带去两个女儿,却在那里丢了一个。俺离开高庄的时候,还是带来两个女儿,因为在那里添了你。俺死后,记着告诉你那高庄的爸爸,结婚是俺同意的,离婚也是娘提出的。归根到底,俺来俺去都是为了李辉桥你那两个哥哥啊!给你爸爸说,俺不忌恨他!缘分,缘分,俺和你爸是有缘无分哪!可俺记着他的好呢!”说完这些,女人就断气了,脸上露出一脸的平静。以前,小秋一直对“继母”这个词没有太多好感,也许是源于那些童话和小说,或者是某些现实吧!但是后来他终于明白了,“继母”其实在王俊瑞这里是将母爱继续下去的意思。有一些事情,当人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而当人们懂得之时却不再年轻。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