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腊月的时候,高庄四个小队的耕牛加在一起,还不到20头,数量显然严重不足。转眼明年春耕在即,基此,围绕着耕牛的饲育与役用问题,村干部和村民产生了一系列的讨论和思考。因受农事节律的影响,这种讨论和思考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能解决燃眉之急,看来,这件事情如果近期没有拿出一个解决的方案,恐怕大家谁也没有心思去过这个年了。
备耕的季节,具有很强的时间特点,因而这时也是耕牛交易的高潮时期。可是村里多次派人连续跑了几个集市,一头耕牛也没有买到手里。过去,迫于临时需要,队里曾经采取高额价钱租用邻村的耕牛,以保证农业生产的顺利进行。到了农闲时分,为了节省租金、饲料等费用,再把耕牛及时返还。不过,今年周围村里根本没有耕牛可租。再说,年年这么租来租去,终究不是一个长久之计。想来思去,为了不误农时、减少开支,村委会开会讨论时,高伦提议福增、堂爷两人春节之前赶到往湖北,在那里尽快解决耕牛问题。大家一致赞同,事不宜迟,两人不敢耽误时间,立马动身。第二天福增、堂爷就顶着凛冽、干燥的北风去了连镇火车站,当天中午就踏上了开往湖北方向的列车。
与福增一同前往的这位堂爷,就是当年跟着小秋的爷爷文有一起去连镇倒腾粮食的那个文堂。如今,他是高庄有名的“白话王”,外号“王白话”。在乡下农村,哪个村里都有个把两个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的人。堂爷嘴巴活,头脑灵,经过风雨,见过世面,常年奔波在生意场上,给人当起了牲畜交易的“经纪”,擅长把手抄在袖筒里捏着手指讨价还价。他每天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其它什么都响的自行车,四处奔走于各个牲口市场,不时地自己也倒腾一些驴、马、牛、羊之类,低价买回,高价售出,从中牟利,养家糊口。他干这个行当都快30年了,谁家的猪值多少钱,毛重有多少斤,杀后净重是多少,他都了如指掌。驴、马、牛、羊之类牲畜,年龄有多大,有没有毛病,他捎一眼角就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方圆几十里内的生意人把他崇拜的五体投地,不论大小生意谁也离不开他,只有他经手说的生意双方才觉得都没吃亏,心里踏实。所以,这次能与福增一起去湖北买牛的人选,有点非“王白话”堂爷莫属了。
堂爷的“白话”绝活不同凡响,他可以不停地“白话”。“白话”在高庄方言中是特别爱说的意思。多少也有一点贬意,是说活太多、招人厌烦。堂爷白天说,晚上说,吃饭说,睡觉说,有人也说,没人也说。他的表情也极其丰富,慷慨陈词地说,庄重严肃地说,嬉皮笑脸地说,眉来眼去地说,语重心长地说,推心置腹地说。他的嘴巴像是自来水笼头,拧开的开关不关上,就会哗哗啦啦地流个不停。时间一长,王白话”慢慢名正言顺,成了堂爷的正式名号,此时已完全没了嘲弄、挖苦的贬意,而是一种尊重,更是一种敬意。让人弄不明白的是,据说堂爷他的父母、他的老伴、他的亲朋、他的儿女,总之一家的人,话都少得可怜,都是那种三杠子压不出一个屁来的“老闷蛋”,可就是他的话多,不知象谁。村里人说,他一个人把他家祖宗八代的话全都说完了。
话说福增、堂爷两人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几经辗转,终于到了湖北蕲春。到了那里一看,福增一下子懵了。原来,三弟福钧喜欢文体活动,爱打篮球,就在前天一次比赛时遭遇对手“铁肘”,以致福钧鼻子受损,血流不止。经检查发现是鼻梁骨被撞断了。由于那时县里医院条件简陋,无法处置,只好送往省城。当时农村交通条件很差,道路坑洼不平,病人不堪颠簸,于是便从蕲州码头乘坐“东方红”轮船,连夜驶往武汉治疗。后来听说没有大碍,福增、堂爷因为买牛时间忒紧,重任在肩,没敢耽误,两人又转身去了时任黄石市农林水办公室主任的福庭那里。听了来意,福庭马上安排身边的工作人员,帮忙抓紧落实20头黄牛选购和运输车皮的任务。见到堂爷,福庭很是高兴。他与堂爷年龄相差无多,只是堂爷辈分要高,福庭叫叔。那天趁着有点空闲时间,福庭饶有兴味地询问起家乡的一些往事。福增、堂爷见他思乡心切,就前前后后、详详细细地给他把家乡的事情学舌了一遍。他们谈话当中,福增还几次叙说了村里工作比较棘手的难处,他笑着说:“有时俺真想撂挑子,干脆也到南方来工作算了!”言者随意,听者有心。福庭知道二弟弟媳因病不幸去世,两次再婚以后不久陆续又离,加上村里的工作难度越来越大等实际情况。一天,福庭在闲聊时也开玩笑地说:“你可别说,如果愿来湖北工作,现在倒是有个机会。”福增马上笑问:“是么?如果真的能来湖北工作,俺还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福庭又问福增:“是啊,当时你没来湖北是因为母亲,现在能不能来湖北,还是取决于母亲的态度。没有她的同意,那不行啊!”福增知道这是他们兄弟两个闲聊,也不当真,便说:“如果都来湖北,那就好了。”福庭沉思了一下,然后说:“恐怕那不可能,母亲不是多次说过不愿到南方来么?呵呵!”福庭笑着看了二弟福增一眼,打赌似地顺口说道:“如果你能做通母亲的思想工作,那就能够安排你的工作调动问题。可以考虑你到大冶县米面加工厂,担任书记,怎么样?”福增呵呵笑着附和道:“行倒是行,就是怕俺想不到啊!”福庭回答:“说一千,道一万,关键还是北方母亲的意见。”福增笑道:“在咱们老家,俺有一句口头禅,‘俺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家乡给了俺的一切,俺的一切也属于家乡’。说是说,笑是笑,就是母亲同意,其实俺也不可能三下五除二丢下村里的工作,跑到湖北来享福,或者说是来躲避。”福庭笑道:“对你俺还不了解么?咱们无非也就是说说而已喽!”
福庭心里当然明白,因为他依然记得那次回家探亲,与母亲的一次对话。“娘,您还是到南方和俺们一起住吧,您在北方,俺们很担心,有时候连觉都睡不着啊。”娘说:“俺可不去,到了南方,到处是生人,说话也不懂,那不等于判了俺的无期徒刑?听说你们住在楼上,出门上楼天天像爬山似的,在家又像被关在鸟笼子里一样,俺可住不惯那玩意儿,一天到晚象个哑吧、象个傻瓜,象个犯人,不闷死才怪呢。娘不要你操心,你只要把你一家人照顾好了,娘就心满意足了。”“您到城里来住,大家方便。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俺们也好照应您啊。”“你娘身体结实得很呢,放心吧,娘没事……”福庭知道,母亲命虽苦,性格却要强。母亲自己识字不多,却很重视对孩子们的教育。她时常对福庭他们兄弟几个说,“俺就是不吃不喝,讨米要饭也要让你们去念字读书。”有些家境远比福庭他们优裕的人家,为了生活也让孩子辍学放牛。母亲却跟别人不一样,福庭他们兄弟三个基本上都读了一年半载的私塾。只有二闺女桂荣例外,一天私塾也没上。那倒不是“重男轻女”,而是因为二闺女桂荣天生就对文字反感,每次把她送到私塾,送她的人还没有回来,她却已经到家了。母亲气得曾经说将二闺女桂荣扔进屋前面的坑里,用威胁淹死她的办法来改变她,也不奏效。
这天,福增、堂爷闲来无事,福庭安排他们去了大冶县城大茶馆。大茶馆可是大冶当时一座壮观的建筑,它的中部是三层塔楼,层层缩小向上,上覆穹顶,穹顶上设有钟楼。站在塔楼的平台,能看到远处如黛的峰峦。大茶馆有着很多的玩处,它内设有剧场、书场、电影场、游艺室、阅报室、陈列室、室内花园、哈哈镜、溜冰场等,还外加演杂耍的、演戏的舞台。书场天天都有人说书,好这一口的观众,几乎坐进去就整天不出来了。最被堂爷喜爱的是哈哈镜,小时候他见过一次,站在镜前竟不肯挪步。看着自己一次次变形,忽胖忽瘦忽扁忽弯,奇形怪状得让他笑得腮帮喉咙都疼,无法自已。在大茶馆,就是玩上一天,也不尽兴。中午吃饭的时候,才回到福庭家里。在饭桌上,福庭拿出一份电报,对福增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你看母亲来电报了,说是‘闹大水,儿速回’。”福增、堂爷十分纳闷:“咱们来的时候还没听说这事啊,怎么冬天也说闹大水就闹大水?”福庭分析说:“无非两种可能,一是确实家里闹了大水,二是母亲担心福增留下不回去。”福增、堂爷听后,都笑着点头称是,认为后者可能性最大。于是,福庭就说:“抓紧办事,办完回去吧。”果然过了两天,北方母亲又发来一份加急电报,言简意赅,四个大字:“母病,速回”!福庭看着母亲又发来的电报,笑道:“黄牛已经买好了,车皮也已经落实,咱娘的电报也收到了。母命难违,你们赶紧打道回府吧!”列车载着20头耕牛,一路铿锵作响日夜不停,朝着北方疾驰。福增、堂爷坐在套着猩红绒套的硬座椅上,随着车身的轻轻晃动,感觉轻松惬意。列车地板也是猩红色的,与惺红色的椅套相映辉,就使整个车厢充溢着一种暖暖乎乎的色调。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福增他们两人赶在春节之前,终于把耕牛圆满地运回高庄。他们到家一看,果然母亲身体不适,而且江江河里也真少见地闹起冬汛。
回到北方,福增光怕这些黄牛“水土不服”,染疾生病。农闲时间,只要天气晴好,福增都让饲养员把南方黄牛牵到户外树下拴好,随后把牛圈清理得干干净净。夏天里,有一种比蚊蝇大得多的昆虫叫牛虻,它专门叮吸牛血,被它叮咬过的地方会奇痒、红肿。牛尾巴虽然像一把蝇拍,可它毕竟有鞭长莫及的地方。牛虻很贪婪,往往死叮住一处不放,有时,福增到牛棚看到,瞅准机会,“啪——”一手就打死一只。牛虻被赶跑了,福增便和饲养员一起各拿一把小铁耙子给牛从头至尾梳理起牛毛来。经过福增和饲养员一番精心梳理,老黄牛变得更加干净整洁、鲜亮光滑了。老黄牛被喂养得膘肥体壮、毛色油光闪亮。每到老牛有劳动任务时,福增也会格外地体贴一下南方来的老黄牛。按惯例会让饲养员给这些黄牛多添一两顿草料,并在草料里多撒一碗半碗麸皮,这样,黄牛吃好了,也吃饱了,牛也感谢他的主人,在耕田播种、场上碾打、运输粪土、拉运粮食毫不含糊,为高庄农业生产立下了汗“牛”功劳。谁知,耕牛也有“欺生”的问题。来到高庄,有头湖北公牛,也许跟人一样,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太习惯,许多事情在它看来也不顺眼,于是脾气变得暴戾起来。加上这头公牛体型健壮,硕大无比,发起狠来,双眼血红,两只锋利的角徒然竖起,发出阵阵低吼,令其它牛胆战心惊。村里人说,南方的人叫蛮子,南方的牛未必也是蛮子?村里也有几头公牛,可能也对那头湖北公牛“欺生”,它们曾与这头湖北公牛有过几场角逐。每每交战之时,只见刹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可是几头本地牛却斗不过湖北牛,无一例外地落荒而逃,轻则伤痕累累,重则倒地不起。由于这头湖北公牛实在生猛,饲养员天天也是提心吊胆。每次闯祸以后,饲养员都是建议把它卖掉,但是村里干部却舍不得。因这家伙确实力大无比,干活也很卖力,别的牛耕一天的地,它半天就可以干完,将其它牛远远甩在后面。
这天,湖北公牛刚干完活正在地埂吃草,邻村一头公牛不识时务地走来。面对侵入领地的来者,湖北公牛眼冒烈火,发出怒吼,一场恶战在空旷的田野展开了。两头公牛搅在了一起,几个回合下来,那头本地公牛明显不敌,转身逃跑。斗红了眼的湖北公牛那肯罢休,又在后面紧追不放。两头公牛一前一后在地埂上狂奔。突然,窄窄的地埂上出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吓得一脸漠然地注视着飞奔而来的黄牛,一动不动。眼看惨剧就要发生,神奇的一幕出现了,跑在前面的本地公牛在接近小孩的刹那,纵身跃进水沟,绕过了孩子,只是水花溅了孩子一身,后面的湖北公牛也绕过孩子紧跟着跳了下去。可在湖北公牛刚从孩子右侧的水沟里爬了上来的时候,“扑通”一声,它又重新跌入沟中。这时只听“咔嚓”一声,湖北公牛前面的右腿折断。懵懂无知的孩子根本就没意识到危险,还在望着这头歪到在水沟的黄牛出神发呆……饲养员对两头公牛都能绕过孩子的事情感到十分不解和震惊。后来,饲养员对村里干部说,把这头瘫痪了的湖北牛卖了吧,换一头母牛,母牛安分守己,除了干活还可以下崽。过了几天,当屠夫从惋惜不已、恋恋不舍的饲养员手里牵过牛绳的时候,不能动弹的湖北公牛竟然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