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福增关于“谈判”前前后后的情况汇报,公社米书记霍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说:“福增,真有你的啊!说实话,你们一去,俺没怎么向好处想,如谈崩了,双方就干一场,咱们群众早就把肚子气鼓了。福增,你为公社人民立了大功,也为阜城那边争了面子!”……
几根北瓜藤蔓顺着架子,肆无忌惮地爬在闫风家的大门檐上,硕大的绿叶随风摇曳,几朵北瓜花兀自绽放,开得正黄。两三只蜜蜂,在北瓜花上飞起飞落。瓜架子上,挂着一只莛秆编的蝈蝈笼子,笼子里面放着两朵北瓜花,一只碧绿的蝈蝈在北瓜花边叫:蝈蝈蝈蝈……远远望去,像是扎了一个高高的彩门。为了拿到村民饮水工程,闫风一直穷追不舍,没有放弃,想尽千方百计,绕道跑了不少地处,曲线找了不少熟人。闫风知道这个世道的行情,求人办事,空口白话不行,必须摆个酒场才好说话。那时流行一句顺口溜:“领导干部不喝酒,一点关系也没有;中层干部不喝酒,一点信息也没有;基层干部不喝酒,一点希望也没有;公安干部不喝酒,一点线索也没有;建筑工头不喝酒,一点工程也没有;平民百姓不喝酒,一点快乐也没有;兄弟之间不喝酒,一点感情也没有;男女之间不喝酒,一点机会都没有”。为之,曾经他可没有少花酒钱,然而始终也没有攻下福增这个“堡垒”。闫风还曾找了几个公社的熟人,人家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说管不了。绕了不少弯子以后,徒劳无功,闫风还是舍远求近,又去找了大队易丙会计。这是最后一招,胜败在此一举。为此,闫风摆了一个酒场,恳求易丙一定出面从中斡旋,争取说服福增,让他找个由头,对公社的意见
来个“先斩后奏”。到时候木已成舟、米已成饭,也就大功告成了。一头雾水的易丙会计开始对此并不知情,饭后他按照闫风的意思,晕头转向地径直找了福增。
大队会计易丙,身材瘦长,头发稀疏,前半个头顶光秃,眉毛少而且稀,给人一种羸弱、胆怯的感觉。他的脸颊扁长,由于少肉,颧骨显得格外突出,眼皮一般保持低垂状态,咋看一身暮气。他的个头挺高,超过1米8了,名副其实的“长子”,算是附近三村四店之最。他要低头看人,人却抬头望他,其实这种居高临下并未给他带来多少乐趣,反倒遭到不少尴尬。他自嘲说,“个子一高,活得辛苦。如果三个人一起偷东西,别人第一个要打的,一定是俺。为嘛,长子太扎眼了呗。俺还有一大堆的麻烦呢,比如穿衣费料子,吃饭费粮食,睡觉费土坯。褂子比别人的大,裤子比别人的长,做件衣服,料子不称手,裁缝都感到很犯难,一般人可以横着裁,俺只能竖着量,这样一来,多花好多冤枉布。”他抱怨过,“队里一分棉花,只按人头,不按个子。为了支撑这个身板,能量消耗快,饭量特别大,别人三餐的饭,只够俺一顿吃。”他也常说队里分粮,兔儿肚子和牛儿肚子一个标准,只讲工分人头,不分身高肚皮。一年到头,除了过年那几天可以稍微敞开肚皮吃饱,其余的日子,他自述肚子里是装的都是汤汤水水,走起路来都是两边晃荡。
到了福增那里,易丙会计这才知道了饮水工程的来龙去脉,他心存疑虑地问福增:“闫风背后有个闫冰,你说这事咱可怎么办呢?”“现在,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说,这个村民饮水工程,是俺一个人能够做主决定的事么?俺有权给他闫风去做么?”“这个工程公社确实管得也太细了,他们没有认真考虑基层各个方面的复杂关系。福增,你知道现在村里怎么议论你?你知道吗?”易丙会计激动的有点结巴,没等福增回答,自己继续说道:“人家说,这都是你设计好了的圈套。”福增听了沉吟片刻,说:“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人家怎么说,咱们管不了。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背后无人说?再说,咱也不能把人家的嘴巴,一个一个地都去封住吧?只要咱们于心无愧,那就行了!”易丙听了半天也不知道回答什么话好,只有点头称是。“咱们是不是为高庄办事,村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是不是俺设计好了的圈套,俺相信群众是不会青红不分、皂白不辨的!”福增最后斩钉截铁地说。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一个人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的心灵应该就像一张白纸。随着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对生活的体验,才会慢慢地或变得崇高了,或者变得卑微了。直到这时,大队会计易丙方才知道,原来这场针对福增来势很猛的蜚短流长说三道四,不是空穴来风,实际上而是由闫风他们爷儿两个幕后操纵导演的。易丙在福增家里无言地坐了一会,一声不吭地走了。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找闫风去了。找到闫风以后,易丙对他说:“你也别再难为人了,这事支书他确实帮不了你的什么忙啊!”“俺看,支书是他对俺不仁,今后就别怪俺对他不义了。支书把俺看成什么人了?俺前后忙活了这么长时间,到头来却狗咬尿泡扑了个一场空。俺在外面搞了这么多年的工程,还从来没有这样失败过呢。”闫风忿然地说。“你误会了,这事不能忌恨支书,关键是他个人做不了这个主。再说,你这也不是什么失败呀!”易丙烦不可耐地说着。“易丙会计,这是最后一着,关键是看你的了,俺求你再帮俺一次!”闫风有点强人所难地说。易丙会计迟疑地问:“呵呵,还能怎么帮忙?”这时,闫风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对易丙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以你个人的名义,先与福增摆个场,再往口袋塞一点。俺可是村里惟一一个能搞水利工程的主儿呀,把这项工程给俺,说到哪里都是天经地义的。这是最后一次,你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嘛!”易丙听了,连连摇头,他两眼看着没有星星和月亮的一团漆黑的夜空,说:“甭价,甭价,看来这么多年你是真的还不了解福增,你这事俺可真的没辙了,还真办不了呢!”一阵旋风吹过,坑边芦苇沙沙作响,无名小虫发出唧唧喳喳的声响。易丙这时借口说是家里有客匆匆走了,剩下闫风独自一人还在那里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照这样搞下去,俺看他是秋后的蚂蚱,在支书这个位置上蹦跶不了几天了!”
初春的一天,公社通讯员专门骑着自行车来到高庄,通知福增一人去公社开会。福增刚进公社大院,就碰上了米书记,米书记二话没说,拉着福增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还没坐下就直奔主题,他说:“福增,今天叫你来,给你说个事。公社想组织一个打井队,打深机井。你知道,咱公社包括你村在内的各村的几口破井,连人们饮水都不够用的,水质也达不到饮用标准,天旱浇地那就更成了问题。公社经研究,准备让你负责这一摊子,有什么困难,公社党委再想办法帮你解决,你看怎么样?”福增一听头就懵了,从小咱可没有听说庄稼人能打洋机井的。这时,他心里又不禁暗自苦笑,俺村那个饮水工程没给闫风,人家一直说俺玩了“戏法”,这下俺再负责公社这个事,那可真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他长嘘了一口气,边喝水,边抽烟,就是没说话。他想,咱干工作总是前怕狼后怕虎也不行啊,光听蝲蛄叫就别耩麦子了。经过反复考虑,别无他法,还是接受了这个棘手的任务。福增问米书记:“有打井的师傅吗,技术跟谁学啊?”米书记说:“咱先选人搭个架子,先在全公社找几十个年纪轻、手脚快、脑子活、体格强的小伙子,再从中筛选出十几个人来,然后你就带着他们去武邑县学习。咱通过县里给他们联系,再开个证明,办个手续。选人的通知刚给各村发出去,明天你就来咱公社按照条件逐一挑选人才,等县里把手续办好,过两天你们就可以出发了!”
经过几天的准备,福增一行13人,坐着大车去了武邑。到达武邑之后,就跟打井队的王队长见了面。福增拿出县里的证明,然后自我介绍了一番。王队长扫了一眼证明,问:“来了多少人?”福增说:“一共13个。”王队长说:“今天就叫你们的人先看看,做好思想准备,明天,正式参加打井。”接着,王队长又说:“咱可先把丑话讲到前头,从明天开始上班,你这12个人全都属于俺的领导,不听话的咱可不要。”福增说:“行,你说了算,有什么事咱再商议。”第二天,学习正式开始。因人们从没见过这些新鲜玩意,一边耐心学,一边小心干。邻县武邑这个打井队,是他们县里办的,有了三四年的打井经验。在这个打井队中,技术最高、经验最多的是老刘师傅。那人中等身材,络腮胡子,50多岁,脾气和善,手把手地教给大家技术,没给大家着过急、红过脸。遇到特殊情况怎么处理也都一一给大家讲得清清楚楚,并从实践当中言传身教。两个月来,工人们跟他学习了不少的打井知识,大家整天亲热地叫他“老刘师傅”。与刘师傅脾气相反的是打井队的这个王队长,他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块头大,声音大,手劲大,后来了解到他还有“一大”,那就是饭量大,他的能吃和能干同样有名,队里的刘师傅说他有点象薛仁贵,饭量无比,力大无穷。王队长开口说话很少心平气和,不是吼,就是叫,爱发脾气,甚至有点喜怒无常,喜好训人。工人什么事情有点搞不清楚,不敢下手的时候,他就大嚷,根本不让工人说话。福增得知以后,就给自己的工人解释:“有事跟俺说,咱来学技术,受点气也值,要从大局出发,不要计较别人的态度。”这年冬天,天气特冷,工人租住的农户门窗也不严实,没有办法只得白天挨骂受气,还要晚上挨冻受罪。但是,大家心想只要回去能给老家打出几眼洋井,也就够了,于是不再那么计较,心情自然也就舒畅多了。
经过两个来月的实践学习,工人们初步掌握了打深井和做井管的技术。4月中旬,福增他们13人返回。回来后,就在孙镇公社西边的万庄“开钻”打井。几天之后,一座高耸的井架巍然挺立,钻机开始轰鸣,村里饮水工程正式开始启动。井架顶端竖起一面五星红旗,随风飘展,猎猎作响。人们开始知道,4月份在这里打井真不容易呀!万庄这个地方,每年开春大风沙尘天气如期而至,4月这种天气最为频繁,最长要持续到5月底才能基本结束。白天,大风沙尘日出而起,日落也不停息,有时夜晚风劲减小一些。在这种风里农民只身走路都被吹得摇摇摆摆,钻工们还要站在高处工作,可想多么地艰难、危险。夜晚,钻机轰鸣不已,井架的灯火给这里带来几点微弱的光明。有时风中还夹带着冷雨,打井队工人身上的蓝色工装脏兮兮的,一张张年轻工人憨厚的面孔上,沙土满头满脸,让人觉得不但可敬,而且心痛。过去打井人战天斗地的故事,人们只是从书本上、电影里看过不少,但是,如此真家伙、近距离的奋战,就在大家面前天天上演,人们还真没有见过,让人看了非常感动,深深铭记于心。
在打井过程中,前几十来米还算顺当,过了百米以下,不太顺利了,由于遇到地下砂层不同,有时三天打不下几米。没有办法,福增只好又去武邑把刘师傅请来,在万庄待了5天,后来问题得到解决,才又按部就班地继续打了下去。人们看到,施工时,上边旋转的设备,与江南的风车有点大体相同,距离地面约7、8米,中间两人不停的来回运动,使风车带动钻头一上一下往深处钻进,每天一米、两米,乃至几十米。可是围观的人中,还有不少人说风凉话。有的说,这些“土包子”还想打洋井,真是异想天开!有的说,备不住连地球打个大洞,岩浆按不住,窟窿填不满......总之,说什么的都有。面对有意或者无意的流言蜚语,福增给工人开会,鼓励大家:“人家武邑打出好几眼洋井都能出水,咱们怎么不行?米书记那天不是给我们讲过了这么几句话么:大鹏之动,非一羽之轻;骐骥之速,非一足之力。咱们学了两个月,把本事全都拿出来,树立打不出水来不回家的精神,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一定能把机井打成!”在他的鼓励下,工人干劲倍增。经过3个多月的努力,深机井终于打成。县里听说万庄深机井成功打出,高兴地马上无偿拨给抽水机、胶管等物资,以便向外扬水。
8月下旬,公社在万庄召开全社工作现场会议。公社米书记高兴地即席讲话:“咱公社的‘土包子’打井队,经过几个多月的艰苦努力,终于打出了全公社的第一眼深井,大家要感谢福增同志和10多名工人,这是他们实干的结晶。机井打成,一箭三雕。一是咱们公社的机井施工队今天正式挂牌成立,二是万庄村民饮水工程基本完成,三是高庄村民饮水工程准备即将开工!现在俺宣布:放水!”刹时,只见清莹莹的水柱从深机井中喷涌而出,洒了围观的人们一身。与会的人们和围观的群众异口同声地高喊:“上水了!上水了!”这时,人们纷纷用手捧着喝,拿瓢舀着饮。烈日当头的天气,人们觉得井水瓦凉瓦凉,像是冰水一样开胸顺气,大家喝了直个咂牙,都说:“真甜,真甜,比咱那破井水好喝多了。”
万庄这眼深井打成以后,预示高庄饮水工程也为期不远了!这一消息像是一股春风吹遍了全村的角角落落。可是闫冰、闫风父子得知消息以后,非但没有一点开心,反而像是遭遇了一股寒流,感到十分地扫兴。闫冰私下逢人便讲:“还是古话说得好,纸里包不住火。开始,高庄要打机井,福增这理由那理由,执意不给别人,其实还不就是个人私心严重,懂不?现在大家都看明白了吧,不就是他自己要揽这个工程么?这下可好,既出了风头,又拍了领导,还得了好处,这也是一箭三雕、一石三鸟啊,懂不?大家不知道,打这么个井,他们花了多少钱啊?万庄人的血汗钱糟践完了,再来糟践高庄人的血汗钱!咱们高庄要是让福增也这么继续折腾下去,全村的兄弟爷们就得先喝‘井拔凉’,再喝‘西北风’了,懂不?”……当地有句老话:远处打鱼,不如近处摸虾。可是闫风在景县附近乡镇折腾了多年,结果还是无舵之舟,无衔之马,飘荡奔逸,何处才是自己落脚生根、发财致富的风水宝地呢?闫风思考再三,要反其道而行之,既然近处无以摸虾,决定还是“远处打鱼”去吧。于是,他带了一班人马,去了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