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轮回,古槐俯视着高庄这个屡遭磨难的村落,好像天天在向人们叙说着一路沧桑。看人挑担不吃力,事不经历不知难。高庄麻雀虽小,但是五脏俱全。村民饮水工程虽然有了眉目,但是萦绕福增心头的还有一件大事,就是高庄小学教室的维修问题。从高庄村朝东南方向走去,大约不到三里光景,在一处不太高的土坡上建有一座庙宇,名曰高家寺。一到夜里,高庄通往寺庙的路面灰蒙蒙的有些暗黄,看不见高低不平,那庙像是一只巨兽蹲在那里,无形地散发着一股阴气。庙旁树上的老鸹咕咕在鸣叫,偶尔还听到猫头鹰啼哭似的声音,蝙蝠冷不丁起飞扑扑地用力拍打着翅膀……如果一个人夜入此地,纵是不怕鬼神也会让你头皮时时发紧。原来高庄小学设在村内,后来一场雨水淋垮了学校,学生去哪里上课?一筹莫展之时,福增便与庙里和尚顺来商量,暂在这庙里借用闲置的四间房子。全校60多个学生,年龄参差不齐,大的十三四岁,小的才七八岁,一到四年级都有,课堂的黑板是在墙壁抹上一片水泥,然后涂了一层黑漆做成,桌子、板凳则由各个学生自带,高高低低,长长短短。教室用了两间,另外两间便是老师的办公室兼卧室。
那时的高庄小学规模不大,所以一直只有张老师一人。当时不到20岁年纪的这个张老师,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脸膛,直直的鼻梁,长长的脖子,穿着一件蓝色的裤褂,披一件带栽绒领的制服袄。一头浓密的黑发,整整齐齐在前额上方打个旋,那个“旋”伸出去老长,像个圆圆的帽檐,显得他格外精神,格外帅气。张老师是比较早的民办教师,来高庄后他便担任这里的校长兼老师。听说他第一次给学生上课时,他把自己的名子端端正正地写在黑板上,然后开始足足讲了半个小时。其实,村里人们仍然不记得他的大名“张印明”三个字,而是看着他脖子长长的形象,起了一个绰号叫他“张大脖子”。张老师上课时喜欢将双手撑在讲课桌上,还会轻轻晃动脑袋,将满头黑发颠得颤颤巍巍。张老师讲课少去看教案,书放在讲桌上也不怎么打开,脸上表情不多,课却讲得极富感情,抑扬顿挫,口若悬河,听得那些初省人事的农村孩子如醉如痴。小秋的数学不是那么优秀,语文却学得不错,特别擅长写作文。因而,小秋的作文常被他当作范文读给同学们听。张老师常对小秋说,看书不能为看而看,要学会消化和理解,从而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听了张老师的教诲,小秋开始做读书摘记,写读后感。看书的时候读到了好的词句、段落便马上抄下来,那几年小秋的摘抄笔记本足有一大摞。记得当时,小秋很渴望能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字典,后来被张老师知道了小秋的心愿,就将自己的字典送给了小秋,直到后来好长时间,张老师的字典还依然陪伴着小秋。小秋一直记得张老师教书时的情境,提起他来,便有说不完的话题。比如,那时不少孩子们的字写得像是鸡爪挠的,狼藉不堪。张老师总是耐心细致地调教,直到改好为止。别看高庄小学设施非常的寒酸,但是后来它的升学率一直却是名列全乡同类学校第一。
传说,高家寺很早以前并没有寺庙,此地居住的是一个过去叫做“员外”的大户人家。员外的家眷,特别是他的老娘与夫人,很信佛法,每天都要对着菩萨跪地求拜。员外呢,也被家人的真情善为所感,干脆在房屋旁边修起了一座简易寺庙,并请来一位佛法很高的和尚在此念佛传经。那位高僧法术甚是了得,说是行走时可以穿墙入地、飞檐走壁,练功时可以七天七晚纹丝不动、茶水不进而面目从容。这位高僧一来,佛事一开,紧接着便招收了一班皈依弟子传授佛教,一时香火极为兴旺。从此,员外家人便天天到寺中求神拜佛,虔诚念经。说来也怪,员外的家事一天天好了起来,人兴财旺。大家都认为这是家人的真诚感动了佛祖,乃至于富贵一方。员外声名大了,便不忘记扩寺建庙。高家寺香火鼎盛的时候,曾是三县交界地区最大的、最负名气的一座寺院。十里八村,老百姓家中红白大事或者祭祖拜谶超度,都会将高家寺里的和尚恭恭敬敬地请去念佛经、做法事。
这天,小学校长兼教师“张大脖子”又来找过福增,叙说校舍刮风透风,下雨漏雨,再不修缮恐怕要出问题……为了这事,福增近期心没少操,路没少跑。前一阵子,他还跑乡里,跑县里,就如和尚化缘一般。县里为难地说:全县2000多个村庄,村村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僧多粥少,眼下一时实在是照顾不过来呀,你们再从其他方面想点办法,比如就近集中办校什么的。公社里说,再穷不能穷了教育,你们村里自己先想想办法吧,比方说集体、社员先凑个钱吾的,等到公社喘过这口气来,一定帮助你们想点办法。话都说的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听了让人心里热热乎乎的,可是结果呢,福增还是两手空空如也。虽然事情火烧眉毛,刻不容缓,可是福增依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在心里叨咕,怎么只见天上下雪、下雨,就从来不见下钱、下物呢?其实,公社、县里财政那点钱捉襟见肘,只是一个光顾吃饭的盘子,到哪里鼓捣钱出来修建校舍呢?这下可真愁坏了福增,想到这些,他不免从心里升腾出一股焦躁。
于是,高庄村为此召开了动员群众捐款修校的大会。不过,宣布捐款的最后接待期限都过去好几天了,还有相当一部分的人未拿分文。福增知道大家吃饭都有困难,手上都很拮据,但是除此途径确无其他什么良方。众人拾柴火焰高,只有让各家各户再紧紧裤腰带了。于是,他又让干部挨家挨户去做工作,说好话,多做思想动员。几天下来,结果仍然不够理想。因为毕竟“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不久,一说捐款不是东家叫苦,就是西家喊难,忙乎了半天还没收到预计款项的三分之一。这天晚上,福增正在家中独自抽烟喝茶,苦思冥想。他身着蓝色的中山服上衣,半新不旧,袖口和肘部磨得有些泛白,一脸的倦容,面色憔悴。由于近几个月他到处求神拜佛张罗钱,从早到晚生活设规律,得不到起码的睡眠,两眼布满了血丝,说话嗓子哑了,嘴角起了一层水泡,有的已经溃烂,疼得他经常张着嘴巴“丝丝”着倒吸冷气,籍以减轻疼痛。
这时突然门外传来一声佛号,一个和尚不请而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福增一听声音,不用抬头去看也知道那是高家寺里的顺来和尚,便说:“来了,坐吧。”如今,高庄村边的高家寺,现在成了一座小庙。庙里也就只有这么一个老和尚了。寺庙虽小,可也算得上是个县级文物保护单位。这个顺来和尚不吃“皇粮”,而是自食其力,种了高庄村的几亩荒地,自然就与福增稔熟,后来两人成了好友。顺来和尚来了,与福增对面而坐,一边饮茶,一边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福增捏着茶杯,听他在那里拿腔拿调地咬文嚼字,便故意没好气地答:“俺喝的是茶,哪来的酒啊?俺愁俺的,你和尚还能帮上忙啊?”顺来和尚并不辩解,微微一笑,把碗里的剩茶一仰而尽,说了一句“你有难事,舍我其谁?”,遂拂袖出门。福增再喊,顺来和尚既不应声,也未回头,只是满带笑容,摇晃而去。
次日,顺来和尚却在包括高庄在内的附近村里化起缘来。进了庄户人家,见了男女老少,都是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化缘来了。”主人连忙说:“没有,没有。”顺来和尚又说:“寺庙旧了破了,苦了和尚事小,惊了菩萨事大,咱们这方百姓,还靠神明庇护祈福啊!不论多少,给点功德钱修修寺庙吧。”主人一怔,敬畏地说:“也是呀!”继而掏出了几分、几角,红着脸递上去:“别嫌少咧。”顺来和尚不拒多少,接了钱物便唱:“善哉善哉,施主功德无量,菩萨一定保佑你们。”然后去了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家家如此,他便收了一笔可观的钱和不少的粮。这个消息很快传到福增哪里,他听了自然十分纳闷。一次他到了高家寺里,却不见顺来和尚,估计顺来和尚又到周围别的村里化缘去了。一连数日,福增终于看出顺来和尚的玄机门道,于是,这段时间他便没有远行,一直在家静候。果然一日,顺来和尚背着一个包袱自行寻上门来。他又坐在福增对面,笑咪咪地活象一尊活菩萨,半晌并不言语。福增故意也垂着头,苦着脸,一字不吐,心想,看看咱们谁撑得住谁。后来熬不住了,还是顺来和尚开口先说:“阿弥陀佛,佛祖在天边,功德在眼前。”福增听了,故意装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顺来和尚又说:“善哉善哉,得闻琅琅读书声,老衲开心矣!”言毕,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布包,又是起身拂袖,大笑而去。福增赶紧叫来会计出纳,清点金额多少,然后纳入统一账目。不久,高庄村小学的校舍面貌焕然一新,而高家寺庙宇却面旧貌未改。为了感谢这位倾心助教的功德和尚,根据福增的提议,高庄村小学更名为“高家寺小学”。
时过不到半年的一天晚上,福增又来看望顺来和尚。弯过几道小径,听到禅音梵唱,从路口进去看到佛堂灯光。顺来和尚正在念佛诵经,见到福增有些诧异。“怎么晚上来了?”他问。福增说:“出来溜达溜达,没事就走过来看看你,不欢迎啊?”顺来笑说:“哪里哪里!”然后击了几声铜磬,敲了几下木鱼,唱了几句经文,跪在蒲团上拜了又拜,做完法事便和福增回到禅房。坐定以后,未曾开言,顺来和尚眼角流下两行清泪。福增见状忙问:“又难受嘛呢?你的病这不是快养好了么?”顺来和尚说:“俺已出家多年,在高家寺当主持也有30多个春秋,但是尘缘依然未尽,尚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出家人哪!”福增说:“那俺可没有办法评判,但是你为高庄的孩子们作了积德行善的事,却是一个合格的高庄村民哪!”顺来和尚说:“你看,现在寺庙风雨飘摇,老衲无能为力,愧对福增你这位多年的老友啦!”福增说:“别说这些话了,你安心念经就行了,其他的事俺们再想办法。”顺来和尚说:“这些日子俺总是在想,早晚一天俺要离高家寺而去,到那时俺可更是身无长物啊!思来想去,这样吧,俺皈依佛门数载,肚子里头留下一些曲词、故事,记录下来也许对人生修养有点用处。”说到这里,顺来和尚稍微停顿一下,马上又问:“你愿听么?”福增听了顿时眼睛一亮,说:“那敢情好!这么多年还没听你说过一字半句呢!快点说上一段听听!”顺来和尚稍微沉吟一下,说:“好的,你听好啊——天下丛林饭似山,衣钵到处任君餐。黄金白玉非为贵,惟有袈裟披最难。朕乃大帝山河主,忧国忧民事转烦。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悔恨当初一念差,黄袍换去紫袈裟。吾本西方一衲子,因何流落帝王家。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承认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兔走鸟飞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禹疏九河汤伐夏,秦吞六国汉登基。古来多少英雄将,南北山头卧土泥。来时欢喜去时悲,空在人间走一回。不如不来也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每日清闲自己知,红尘之事远相离。口中吃的清和味,身上常披百衲衣。十八年来不自由,征南战北几时休。五湖四海为上客,逍遥佛殿任君栖。莫当出家容易得,只缘累代种根基。我今撒手归山去,管甚千秋与万秋……”说到这里,顺来和尚喝了口水,又接着说:“我再给你说上一段啊——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福增虽然没有完全听懂顺来和尚念叨得什么,但他感到与自己交往了多年的这个和尚肚子里,确实有点“真玩意”,如果不抓紧抢救整理,假如顺来和尚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扬长而去,恐怕是个很大的损失和遗憾。于是,福增为此专程去了一趟公社和县里的文化站、博物馆汇报此事,公社和县里很快派人专门前来高家寺进行抢救性的佛教文化资源挖掘。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从已经病倒的顺来和尚的嘴里整理出了大量濒临遗失的佛教文化资料。后来,因为高家寺这座庙宇虽然经过上级拨款几次局部修缮,但是仍然破旧不堪,加上几次政治运动疾风暴雨的冲击,寺里的顺来和尚后来在此圆寂。高家寺小学无奈只得迁回村内,借居一处高家3间民房继续办学,并且恢复了“高庄小学”的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