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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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波诡云谲(5)

到了初夏,百芳已在收拾花事。古槐这才悠然自得地将米粒大的槐花挂满枝头,一粒粒,一串串,看去满是绿玉琼珠,在四五月阳光的照射下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这时,人们纷纷束钩绑镰,擗下槐花,做成一顿顿别有风味的琼槐美餐。此时若你含上几片槐花在口里,便会品出它的淡香、细腻和微甜。古槐总是这样,每年都要用槐花满足人们的唇齿贪婪,而它自己丝毫无悔无怨,很像母亲的无言大爱一样。

繁重劳动的消耗,缺盐少油的生活,让人们的体能的收入与付出极不平衡。饥饿,当时是伴随人们生活的主旋律。一天,东队在场院黄豆脱粒。这种脱粒的方式是把黄豆杆铺在场院上晒干之后,再人工用碌碡进行碾压脱粒。由于饥饿,不知道是谁象原始人一样,吃起了看着非常可爱的颗粒饱满的黄豆。这种豆子带有浓重的腥味,一不鲜美可口,二不宜于消化,三不健康卫生。饥饿的人们争相效仿,并且连说好吃好吃。吃生黄豆当时的感觉并不重要,关键是在吃过以后,无法消受,没有一个不恶心呕吐、拉稀跑肚的。生产队收芝麻收山药的时候,人们也是争先恐后地把生芝麻、生山药往自己的嘴巴里塞,仿佛是在享受美味佳肴、山珍海味一样。当然,在鞋子里稍带一两把芝麻,在布兜里稍带几个山药回家,也是一些女社员们顺理成章之举。人们吃的食物质量差、没油水,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一点儿荤腥。那年生产队死了一头牛,社员们就象过节一样的兴奋,等待分放牛肉。在宰杀死牛的时候,人们发现牛的某些内脏已经变色,于是就把它扔在了生产队的猪圈里。可是,第二天,经过粪水浸泡了一个昼夜的死牛内脏不见了踪影。后来听说,是被任老三的儿子弄去美餐了一顿。

20世纪60年代初期,中央起草了《农村人民公社条例(草案)》,即《农业六十条》。这个《农业六十条》在许多方面对人民公社原有体制做了相当程度的改变。比如缩小社队规模、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社员可以耕种自留地、开垦零星荒地、饲养家畜家禽等,并把人民公社社员的家庭副业,看作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必要的补充部分”等等,因而受到广大农村群众的拥护和欢迎。因为早在公社召开的会议上就率先提出过类似“六十条”内容的一些主张,这时的福增更是得到了人们私下的敬重,说他有远见,不简单。深谙农业生产的福增,经过多年的历练,眼睛比以前亮了,思路也比以前广了。这时,福增因为受到南方兄弟几次来信的启发,他还大胆地在全村实行了“三包一奖”的农业政策,即包工、包产、包费用和超产奖励,摆脱了平均主义的弊端,调动起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这样一来,福增管理的范围更广了,料理的事务更多了,身上的担子更重了,遇到的情况也更复杂了,每天东奔西走,早出晚归。毕竟时间不长,村里的经济状况得到好转,跃居公社前列,成了远近有名的村子。过去村里“光棍”成堆,后来连续几年,每年村里都要娶进几房媳妇。开始,公社发现高庄实行“三包一奖”有了成效,于是给予了肯定,可是后来不但不再予以支持,反而阻止高庄继续执行,说这是一个“资本主义”的信号,云云。为此,县乡两级还组成了联合工作组,经过一番调查,知道“三包一奖”的始作俑者不在这里,便又草草结束了调查,未作进一步的深究。

冬日的太阳惨白而又暗淡,容易让人心生倦意。福增一家也与其他家庭一样,那些年里,虽然走过了“************”时期,但是人们的生活还没完全恢复元气。不知为何,那些日子福增里里外外诸事不顺,这事那事,接二连三,鸡鸣狗叫,不胜其烦,真是喝口凉水,也会塞牙。1963年春天的一天晚上,一向健壮的王安氏先是感冒,后是发烧,几天没吃一粒粮食,光靠喝点稀粥度日。这次她又喝了半碗,不一会儿就恶心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六神无主,面色惨白,浑身冒汗,大口大口地呕吐。大家不知道如何是好,赶紧让她卧炕休息。福增赶紧请来孙镇东街有名的中医张大夫。张大夫摸了半天的脉博,听了半天的心跳,后来摇摇头,无奈地说:“心力衰竭,没治了,能拖多久算多久吧,赶紧准备后事吧!”头年春上,福增已经为年迈的母亲买了20多棵柏树做为寿材,当时放在门外古槐树旁让它慢慢风干。谁知过了一两个月,柏树粉末洒满一地,俯身柏树堆前侧耳一听,里面“沙沙”作响,原来是生了虫子。没有办法,福增马上找人将柏树抬到前面的坑里,让水淹没,过了半年才又打捞上来。现在母亲病危,要请木工做事,福增手头一时紧张,就先在高庄大队会计易丙那里打了一张欠条,借了200元钱,然后一方面马上安排人去镇上做寿衣,一方面派人请来木匠加紧来做寿木。大家在院子里忙忙碌碌,桂珍一人守着王安氏在炕上无声地静静躺着。桂珍知道,这场大病,是娘生与死博弈的过程。连续迷迷糊糊了数天,娘的下肢已经凉到了膝盖处。夜里守着娘,想想婆婆的一生,想想自己的一生,几次泪水如溪,不胜悲戚。然而,当桂珍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指望的时候,她的手抚摸着娘的腿,竟然开始感觉到了体温……赶紧把张大夫被请来,又摸了摸脉搏,又听了听心跳,这时张大夫长舒一口气,说:“这个老大娘真是坚强和命大,九死一生中能回到人间,她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啊!”

正好这时一位邻居来了,端来一碗冲好的藕粉,她说:“俺寻思嫂子不是什么大病,准是饿的。”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汤勺一点一点地让王安氏将藕粉慢慢地喝了下去。过了约莫半天时间,王安氏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珠转了两下,虽没说话,但是看她的样子似乎有了一点精神。到了晚上家人又几次喂了王安氏半碗黏粥,奇迹真的出现了,王安氏竟然又活过来了,并且让人扶着坐了起来。后来,她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屋外,佝偻着身子,东张西望。但是一直以来王安氏仍然不断地咳嗽,整日坐在一条老凳上,浑身乏力,双腿像灌了铅,一点也不愿意挪动步子。经过几个月的细心调理,王安氏日渐衰亡的身体慢慢复活,昔日混浊的眼神又放出了光芒,苍白的脸上逐渐泛出了红润。如今,福增凝视着站立的母亲,惊喜于母亲身体的康复,他似乎听到了母亲肺叶里坏死的细胞又新生蠕动的声音。王安氏终于站在古槐树前,抚摸着鲜嫩的枝叶,和古槐默默对话。阳光下的古槐正在疯长,几只鸟雀藏在枝桠间在快乐地鸣唱。过了几天,王安氏又吃了几付草药,每天喝点黏粥或者面条,竟与常人无异了。福增见此,心上的石头这才落地,连忙找到大队会计易丙,还了还没花掉的那100元欠款。也许是苍天有眼,善有善报,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在那个时候,来了那个邻居,给了王安氏那么几口藕粉,也许王安氏就那么静静的永远躺下去了。事情过后没有多长时间,南方福庭、福钧为了母亲治病也先后汇款回家,福增又及时还了尚欠村里的那100元钱。可是,福增此时根本没有记起,拿回那张已经还清了欠款的200元借条。

刚从母亲闹病这事回过头来,又有一大堆事情在一边排队等着福增。因为福增担任了多年的乡村干部,当地群众习惯将家庭中的大事小情,喜欢与他絮叨絮叨,愿意听他说道说道。周围村里遇到需要公断的事,总是派人来找他出主意,断是非。就连邻里吵嘴打架,家族矛盾纠纷,这样的事也来找他解决,只要他一出面,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的,没有什么矛盾解决不开的。这天,暮色渐渐地降临,高庄的黄土墙青灰瓦房舍披上了夕阳的斜晖,风吹动树叶的萧萧声,如诉如泣。入夜,突然有人叩响家门。朦胧之间,福增开门抬头一看,发现原来是张庄章德的老婆。连忙让她进屋坐下,福增看她眼里带有泪花,便问:“这又闹得那一出啊,这么晚了你来做嘛?”女人知道福增原来是乡长,是他男人的领导、朋友,就来找福增。开始,她见福增沉沉着脸,说起话来便语无伦次,絮絮叨叨,颠三倒四,说了老半天,福增才明白,大致的意思是说,她丈夫章德重新当了村干部以后,又有人巴结,讨好,尤其是自以为有几分姿色的那个女人明里暗里常来找她男人。这个女人,长了一身“贱肉”,人们管她叫“大鸭梨”,那意思是咬一口脆甜冒水。章德的女人说,“大鸭梨”是挂不住帮的大破鞋,在村里谁官大,谁有权,就把骚腚卖给谁。那话听着过于粗俗,福增就想告诫她把话讲得文明些,但又想到一个农村妇女,在气头上扯起男女关系的事,还能高雅到哪里去呢,就想也不是在大庭广众面前,就由她说去吧。那女人见福增不吱声,闷头听,刚进屋的惶恐感没有了,说话的声调也高了,语句也顺溜了,但话也说得越来越脏了,让福增听了也觉得难为情,可那脏话接连不断地从她嘴里往外蹦:“俺那男人也是骚神一个,自己的男人啥德性,俺当老婆的最知根知底!他是见了女人就迈不动步,直拉拉尿啊。昨天下午俺从地里回来,听到屋里就不是好动静,几步到了屋里,见俺男人正和‘大鸭梨’抱在一起。”讲到这里,福增见那女人的脸忽地红了,他怕她讲出更难听的话,有意打断她的话,便说道:“得,得,你没用的话少说。”女人连忙说:“俺这就说完了,你是个大清官,得为民做主呵,俗话说,‘赌博出贼星,奸情出人命’,俺家那个败家老爷们让小妖精给迷上,他是什么恶事绝事都能干得出来的,说不定今天晚上就会要俺的命呢……”“打住,打住,俺听明白了,你就省省吧!”福增听后哭笑不得,他磨破嘴皮,费尽口舌,好说歹说,这才把那女人劝回家去。

过了不到半月,一天晚上,章德也慌慌张张地跑到福增家里。福增一问,才知道今晚他与“大鸭梨”的男人发生了矛盾,人家持刀追杀,章德慌不择路,逃出村子。实在没有地方躲藏,便跑到福增这里来了。福增明白,章德这些年来由于工作作风简单粗暴,而且对于群众的疾苦很少过问,因而在村里犯了众怒。大家骂他,“干部出风头,群众吃苦头”、“支书吹牛皮,社员饿肚皮”。加上他还有生活作风问题,与村里妇女主任“大鸭梨”不明不白,所以弄得村里民怨沸腾。听完章德的叙述,福增一边严厉地批评他,一边又把章德送回张庄。福增连夜找到张庄有关各方面的人,作了防止事态扩大的具体安排,忙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回到家里。又过了半年多,那是秋收最后一天,参加部署收粮工作会议以后,福增路过张庄,碰到熟人问起章德的近况,别人告诉福增,后来章德与老婆离了婚,又病了几个月,前不久的一天夜里在饥寒中因心肌梗塞过世了。联想近期接连发生的各种事情,福增觉得它们具有一定的内在联系。特别是章德之所以如此结局,并非简单的生老病死,有着复杂的多种原因。章德自己头脑容易发热,好大喜功,经常抛开主管部门和基层干部越俎代疱,必然把许多矛盾揽到自己身上。另外,他自己生活不够检点,也是一个原因。作为村干部,如果像他这样去干,势必脱离群众,成为孤家寡人。归根结蒂,说明他的思想作风存在问题。章德之殁,给了福增和不少干部极大震动,一连几天福增都琢磨“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基层干部,群众敬你,你就像一尊鎏了金的神像;群众不敬你,你就完全是一个泥胎了……那时,福增在村里除了采取保证蔬菜种植面积,缓解社员生活困难,共度春季饥荒难关措施,同时他还提出各队要对几种人给予必要照顾:一是对于肿病,重病人一律进乡里诊治,直到恢复健康,并如实报告上级。二是对于老人,在原来基础上适当增加一些油糖指标,由生产队包干垫付。三是对于妇幼,凡是孕妇、孩子,由各生产队统一给予力所能及的照顾,不能发生问题。那年,高庄各队允许农民开垦一些闲散地角,自主地种植一些经济作物,并且房前屋后也都种上蔬菜,如黄瓜、西红柿、土豆等。于是,农民的生活状况有所改善。一时,高庄乡间静谧和谐,民风淳朴,生活像春天江江河的一湾清流,波澜不惊,静静地轻快流淌。这里虽是穷乡僻壤,但是处处显得那么恬静平和,充满田园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