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支书会议之后,福增一直思考,这个麦棉间作的精神究竟应该怎么在村里贯彻落实。于是,先在下午召开的村干部会上传达了这个精神。一开始大家也有抵触情绪,经过福增识大体、顾大局的反复劝说解释,因势利导,大家统一了看法,决定根据本村的情况,实事求是地落实春季麦棉间作的耕种面积。
这个期间,在景县县南一个公社工作的闫冰,因病回家休养。不知他从哪里得到风声,说是高庄村干部存在严重“损公肥私”的问题。于是,这天晚上,他专门找到福增谈话。其实,这些年里闫冰心理总是很不平衡,不少他的同事或者下级都已升迁,只他还在乡下奔波,连调县城的愿望都难实现。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命好,风调雨顺,有的人命苦,疲于奔命?特别是他回家看到福增如今这么活跃,很讨公社和村里人们喜欢,因此闫冰觉得羡慕嫉妒恨。他在心里常说,战争年代俺还是你王福增的领导,入党时俺还是你的介绍人,如今翅膀硬了,竟在那里比比划划,说说道道,很少找俺汇报思想,这不是把俺全不放在眼里么?于是醋意十足,憋屈烦乱。当把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界定为应该自己拥有的时候,它就列入自己的享有或者掌控的范围,觉得这个人或者这个东西的一切都要由自己来调度。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这个人或者这个东西有了什么变化,就好像老虎发现其他动物闯进了自己的领地一样,感觉权威受到冒犯,尊严遭到践踏。对于闫冰而言,就是有了这种难以言表的感觉。
如今,他们之间完全不像原来那种友朋聊天,老乡叙旧。这天晚上见面以后,完全没有戒备心理的福增,看到闫冰满腹心事,居高临下,谈话语气像是父辈责斥一个犯错的孩子,表情十分严厉,令福增大感意外。这时,只听闫冰不紧不慢地说:“俺得到群众举报,说是有的村干部利用手中权利,不但随心所欲地到地里摘西瓜、拔花生、挖山药,并且还三天两头的大吃八喝,划拳行令,搞得村里整天乱七八糟,乌烟瘴气,这可不是一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懂不?”福增听了这话非常惊诧,对此他还真的毫不知情,甚至完全可以说是无中生有。福增纳闷,为什么这个“群众”既不给公社党委举报,也不给村支部举报,而偏偏给在景县县南某公社工作的闫冰举报呢?他满腹狐疑地说:“应该不会,别的俺不敢担保,要说这‘三天两头的大吃八喝’,恐怕还真的没有这么回事!俺既没听到过,也没看到过,更没参加过!”不料,“诸葛”闫冰听了福增这样的回答,感到非常不快,心想这些年里福增确实是翅膀硬了,真的不把俺放在眼里了,如果当年不是我闫冰的帮助和举荐,你能有今天?就算今天你成了孙悟空,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料你也跑不出俺如来佛的手心!于是,闫冰变脸失色,提高嗓门,嚷了起来:“你不知道,说明群众已经不大信任你了嘛,懂不?福增,俺发现你现在怎么听不进一点批评意见呢?俺闫冰再没能耐,走的桥也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也比你吃的米多啊!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当俺刚才嘛也没说,都算是狗放屁,懂不?!”福增一看闫冰急了,连忙诚恳地解释:“俺可没别的意思啊,这不是咱们两个之间交换看法嘛。俺没别的意思,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请你放心,等俺摸清情况再说。如果属实,决不姑息迁就,一定严肃处理,行不?!”福增当天晚上就马上召开了村干部会议,安排完了有关工作之后,把几个大队干部留了下来。福增点上一支烟卷,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说:“这么晚了,明天还要出工,但是大家还得要辛苦一下,因为还有一个重要情况,要向大家通报一声。”于是,就把当天下午闫冰说的情况合盘提了出来,并且嘱咐大家一定端正思想,明确态度,并且一再申明这是一个老干部、老党员对咱们的关心和爱护。
大家听了以后,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几个大队干部委屈地说道了半天,最后总的意见就是,这些年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地里摘个甜瓜、拔棵花生、挖块山药吾的,这事在个别干部身上多少还是有过,至于“三天两头的大吃八喝划拳行令’,这种事情对于高庄干部来说,确实没有。坦白地说,在咱们这么一个村里,一是没有资金支持,二是没有活动地点,三是没有哪个组织!看着大家激动的神态和冤枉的表情,其实福增心里也很明白,他们说的都是实话,自己也不相信他们躲着去搞什么“大吃八喝,划拳行令”,但是这话毕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从一个公社书记级别的领导干部闫冰口里亲自说出来的,自然非同小可。福增想,对这事还是坚持主席说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别人能够给你提个醒、敲个钟,这也是花钱买不到的关照啊!想到这里,福增一看天色已经不早,便提高嗓门说:“这个事情,今天就说到这里,大家也别觉得怎么冤枉似地,毛主席说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咱们就要按照这个精神去办。从明天开始,大家还要像往常一样,该怎么说,还是怎么说,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不能闹情绪,更不能撂挑子,接受群众监督,用心搞好工作,大家看好不好?”既然福增这么说了,大家刚才窝在肚子里的火气,也都悄悄地自个消化了,于是又都连说带笑地走出了房门,回家睡觉去了。
两天之后,福增特意到了闫冰家中反馈这件事情的核实情况。听完以后,可是闫冰并不认同这个结果,相反认为福增有意袒护、包庇村里干部这种“损公肥私”行为。闫冰甚至不无愤懑地说:“福增啊,俺看着这些年你已经不是原来的福增了,进大步了,长大能耐了。既然俺说的话你既不喜欢听,也不大信,那么咱只好‘家丑外扬’,懂不?就是说,请你们的顶头上司、孙镇公社党委来调查处理行吧?!俺不信中国这么大,还没个说理的地方呢!懂不?”这不是明摆着以势压人,恫吓威胁吗?福增不知闫冰现在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这么固执己见,飞扬跋扈,于是觉得一肚子的不解和委屈。不过他还抱有一线希望,认为闫冰可能是在气头上说的这些气话,还不至于那么抹脸无情,真的会去公社告状。然而,当天闫冰果然到了孙镇公社,找到了公社党委的米书记。米书记那天外出开会刚刚回来,身穿蓝丝林长袖上衣,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瓷茶杯。一看闫冰来了,连忙坐下寒暄。然后,他一边去拿开水瓶倒开水,一边随口说道:“俺的闫大书记,什么事情惊动了你的大驾?到底有啥事啊?”没等米书记把话说完,闫冰已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口:“哎,你还真别说,还真有事,懂不?老米,你可得当心啊,不然,说不定哪天你一不留神,也落个‘失职’或者‘包庇’的名声,那可就糟了,懂不?”“闫书记,你可不要吓俺,高庄可是一个全公社有名的村啊,俺看他们各项工作还都不错呀。过去是‘堡垒’,现在是‘模范’呢!不过,这里边可都有你老人家的功劳啊!”米书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从镜片后面透出两道疑虑的目光。“哼,可别说有俺的功劳!怕你还不知道吧了!村里的人现在谁都晓得福增把个高庄弄得乌烟瘴气,象这样搞下去,可真成了有名的村了,懂不?!”闫冰脸色阴沉地说。“你,别着急,慢慢说,说具体一点好不好?!”米书记发现问题好像真的有点严重,于是拿出了钢笔和本子,记录的手指也有点抖动。于是,闫冰不厌其烦地把高庄村干部“损公肥私”的行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有鼻子有眼儿地说了一通。
听完闫冰的一番反映,米书记百思不解地坐在藤子椅上,半天没说一句话。信吧,闫冰说得情况很严重,可是大都是些我听你说,你听他说的东西,缺少让人信服的事实根据;不信吧,闫冰毕竟也是一级领导干部,并且亲自专门来找俺举报,应该不是无事生非。想到这里,米书记真是左右为难,莫衷一是。其实,米书记对闫冰这个人也没有太多的印象,因为在一起开会的机会并不很多,直接接触更少。但他总的感觉闫冰这个人平时喜欢夸夸其谈,个性高傲,在同事中的口碑似乎也不太好,今天闫冰如此指名道姓地直接“告状”,米书记不好接茬评说是非黑白,因福增那毕竟是自己多年熟悉了解的下级,而且又是公社多年的基层干部,当着闫冰的面,评说福增的是是非非觉得有点不大合适。沉思中的米书记这时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是谁,凡在官场混的人,必须处处小心、时时注意。哪怕你荣耀了大半辈子,如果在最后犯个大错,可能这一生就这样毁了。人生就是如此奇妙,做人就像种田,只有收成进了仓入了库,才是最后的评定标准。他们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米书记便对闫冰说:“你说的这些情况,俺都记下来了,放心吧,会让有关部门去调查处理的。”明白人知道,这是主人在下“逐客令”了。
真是叫做“无巧不成书”,那天闫冰到公社举报福增等村干部“大吃八喝,划拳行令”的问题时,本来是“天不知、地不知、神不知、鬼不知”的事,可是偏偏被高庄村民任老三听了一个清清楚楚。任老三是为嘛来到这里的呢?这话还得从头说起。孙镇是公社所在地,是周围村庄的文化、交通、经济中心,也是物品吞吐集散地。这里的集市,逢五排十,一月六集。农人没有别的乐呵,就是喜欢趁个空闲的时间,去集市上、供销社转一转,看个新鲜,买点东西。那时不兴农民去搞个人买卖。街道两旁的摊位,虽然一个挨着一个,但是一般都是篮子、担子,一旦发现市场管理员来了,他们手一提,肩一挑,可以立马起身走人。市场管理员是个什么角色呢?听了当时社会上流传这样一个笑话,就明白了。说在市场管理员招聘会上,考官问:什么学历?考生答:小学没毕业。考官问:打过架吗?考生答:家常便饭。考官问:有案底吗?考生答:刚刚出来。考官问:体能呢?考生答:还可以,一脚可以踢翻小贩的三轮车。考官问:敢拿人家的东西吗?考生答:这是俺的强项,就像拿自己的东西一样。考官问:老头敢打么?考生答:小菜,俺爹就是让俺打残的。考官问:你考试通过了,咱们们管理员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最后考官又问:如果出事了怎么办?考生答:俺就说是临时工。考官笑了:靠,你现在就可以去上班了!......不过,孙镇那些市场管理员大多都是本地的亲戚里道的农民子弟,到了赶集那天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躲在一边打扑克,根本不到集上照面,有时来了也是走个形式一晃完事,很少发生激烈对抗的事情。他们知道,庄户人家,养几只鸡,下几个蛋,种几棵菜,栽几个瓜,拿到集市上换个零钱,贴补家用,无非是去买自己需要的日用物品,比如一根缝衣的针,一团绣花的丝线,一双袜子,一双手套,一条毛巾,一包烟卷,能算嘛了不起的事?能犯个多大的法?……任老三那天也想要找个油盐零花,于是就到集市卖了几个鸡蛋和几斤青菜,不料话不投机,充愣斗狠,真与公社集市管理员争执起来,还被人家没收了他的秤盘和篮子。为此他去街上要了几次,可是管理员连恫吓带哄逗他说,那是公社米书记让没收的,不服气你就去找米书记吧。“找米书记就找米书记,未必他能把俺吃了不成?”于是,一气之下任老三真的跑到公社大院来了。第一次来了,人家说米书记外出不在,今天,任老三又跑来了,工作人员告诉他说,里边有人谈话,千万不能乱闯,你得耐心等着。
这样,任老三就一直蹲在米书记的门口等候。起初,觉得里边动静一直很大,听着听着,任老三觉着那个说话的人不就是俺高庄的闫冰么?再一细听,他就明白了个中的子丑寅卯。这时的任老三心里本来窝着一肚子火,正好没处发泄,却让他碰上了这么一个“无理倒打一耙,恶人抢先告状”的怪事,他仿佛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于是站在人家书记的门外,高声说道:“高庄的干部嘛样,俺最清楚。要让俺说,只有那些人吃饱了撑得慌的人,才会说出这种昧着良心的缺德话!”话音刚落,屋门打开。只见任老三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步闯进房里,劈头盖脸地说:“米书记,俺村里的干部福增,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好人,俺心里有本明白账,你可不能光听那些无事生非、挑拨离间人的鬼话呀!”半路上杀出了这个“程咬金”,米书记一下子懵了。后来经工作人员人介绍,才算弄清了原委。米书记哭笑不得地劝说任老三:“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村去,没收的秤盘、篮子,等俺了解情况以后,一定妥善处理。”这样,任老三才嘟嘟囔囔地走出书记办公室。
刚才闫冰的内心还很得意,兴致颇浓,却让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任老三,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感到十分尴尬和扫兴,脸色一阵煞白,一阵灰青,心想:“好你一个王福增,你不虚心接受群众的批评监督,反而派人对俺进行盯梢跟踪,这不是搞典型的特务活动么,胆子还真不小,难道就没有党纪国法了么?这事非弄清楚不可,让你王福增吃不了兜着走,懂不?”想到这里,他便强忍性子,起身向米书记告辞。然后,闫冰骑上自行车一路疾驰,返回家高庄,马上让人把福增叫到他家来。福增如坠五里烟雾,不知何事,急匆匆地从地里赶到他家,闫冰一见他便满脸怒气,大发雷霆:“你不就是当了一个小小的村支书么,竟然想出这么一个损招,让人去跟踪俺,你到底安得什么心啊?!”福增一听,满头雾水地问:“你到哪去了?俺没有找什么人去跟踪你啊!”闫冰竟然一拍桌子,就把任老三在公社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福增听他这么一说才算明白这完全是一场误会,于是反复耐心解释,自己根本不知此事。但是,不管福增说上天说下地,闫冰就是一口咬定这事就是福增一手策划的。结果,两人不欢而散。过了几天,闫冰上班去了,福增这才松了一口气。一天傍晚,“铃铃铃,铃铃铃”,村委会的电话响了。福增一接,发现是闫冰喝了不少酒以后打来的。他口齿不太清楚地问那群众举报的事情到底打算怎么处理。福增只得态度平和地与他解释,后说:“你放心,俺们一定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精神去办。”闫冰仍然盛气凌人,不善罢休,他说;“那就等于是说,你们没有什么问题了,群众的反映是胡说八道了?福增,俺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才告诉你们的,俺真后悔当了你的入党介绍人,没有俺闫冰的劳心费力,能有你王福增的今天么?懂不?现在你的翅膀硬了,连俺也不放在眼里,不给俺一点面子,俺再劝你一次,不要目中无人!懂不?”福增听他这么专横,只得直言相告:“俺懂,俺懂,你说的这个面子,不需要俺给你,俺也实在给不了啊,因为有人比你的面子还大呢,俺更得罪不起啊!”“什么人的面子比俺的面子还大啊?你说!”闫冰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你问是什么人啊?他就是高庄的全体干部群众啊!”没等福增讲完,闫冰那边“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从此,闫冰便与福增之间产生了深深的芥蒂。后来米书记知道了这些情况,不停摇头,他想,闫冰这是自找没趣啊!一个施恩惠于人的人,不能将那些事一天到晚记在心上,挂在口头,也不能总想张扬出去让别人赞美,这样即使是一斗粟的付出也能得到万斗粟的回报。相反,一个以为帮助了别人的人,成天总是要求别人回报他,那么即使付出万两黄金,也难有一文钱的功德!留一步,让三分,不仅给别人留一条活路,也是拓宽人际资源的绝妙之策。今天你让了人家一步,明天人家会还你两步,那不等于是为自己留下一个方便之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