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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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波诡云谲(2)

福增从孙镇回家以后,急忙找了二叔文才,认真询问米书记“遇险”一事的来龙去脉。听完二叔文才的叙述,一时真让福增哭笑不得。原来那天文才染疾,便让儿子福正代他出去放羊。这天到了傍晚,文才在家一觉醒来,看着天阴沉得厉害,发现儿子还没回来,于是有些着急,便出门去找。走出没有多远,突然听到身后几次响起自行车催促让路的铃铛声,正在烦躁的文才心想,道路这么宽,你走你的,俺走俺的,大路朝天,互不干扰,你摇铃铛干嘛,未必非要让俺停下等你过去再走不可?文才心里越是这么寻思,铃声越是紧一阵慢一阵地催个不停,好像压根不想停歇一样,于是火气顿起,也没回头去看,转身就是一个“腾空飞脚”,结果将骑自行车的人踹了个人仰马翻。文才扬起鞭子,正待去抽。殊不知,这才看清骑车的人竟是时任孙镇公社党委书记的老米。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被人无端踢翻在地,这还得了?老米正想发火理论,一看这个老汉原来是福增的二叔、烈属文才,于是自认倒霉,没吭一声,暗自苦笑地调头骑车绕道走了。福增知道二叔踹倒公社书记老米自行车的原委,觉得二叔实在有点鲁莽、过分,于是严肃地批评了他。事后文才也觉得后悔,过了几天他又见了公社米书记,便主动地表达了歉意。米书记连连笑说:“使不得,使不得,那天怪俺不该在你身后直摇铃铛啊,呵呵!”

说起二叔文才,真是一言难尽。福增的父亲文有去世之后,那时王家只有福增的二叔文才充任“宗长”,独撑门面。文才和文有一样,不仅懂得赶车、商道,而且也是个耕田耙地的好手,他耕的地平平展展,种的菜横平竖直。他上地掰棒子,敏捷如猴,别人一天摘7担,他可摘到10担多。他扬的麦子干干净净,他打的麦秸捆的又紧又圆。他还会织网,会捕鱼,会打囤,会扎扫帚。他编的筐头不仅结实耐用,而且样子好看,天长日久他便成了当时全村最有威望的人。那年听说杀害自己大哥文有的土匪去了东北,练过一点武术拳脚的文才,没有耽搁一点时间,没有告诉一个家人,随即单刀赴会,千里追凶。一晃数载,缈无音讯。后来有人听说,文才到了东北,一边帮人打工糊口,一边打听“二掌柜的”下落,数年过去,文才一直过着饱一顿、饥一餐的日子。让他不能释怀的是,那段时间一直也没找到杀害大哥文有的那个凶手“二掌柜的”。家中王刘氏以为文才凶多吉少,估计可能又遭土匪毒手。家仇国恨,激起当时文才年仅20岁的独子同山的满腔怒火。1945年12月的一天,已经参军入伍的同山跟随冀南军区主力部队,参加了解放衡水县城的战役。衡水县城四周环绕丈把多高的城墙,外面再绕上圈一人多深的水渠,整个一个《水浒传》里祝家庄的现代翻版。这种在国民党中央政权默许下崛起的地方黑恶势力,自然成为革命打击的对象。后人可能以为,衡水这种城墙不堪一击,一般步兵配属的随伴火炮就可以击穿它。但对当时的冀南军区来说,要想解放衡水,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

由于部队屡攻不下,本来担任枪支弹药后勤运输任务的王同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时怒火中烧,他在完成自己本身任务的空隙,未经领导同意,只身来到阵地前沿,准备登上梯子,翻越城墙,杀进城内。然而,当时等待上梯的战士如同长龙,根本挤不上去。同山心急如焚,两眼发红。突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堆棒子秸垛,足有两三个人高。同山就对一个战士说:“你个子高,在下面托住俺。”但是,还是够不着,于是那个战士肩上又托住一个警卫员,同山再站在那个警卫员肩上,这样从棒子秸垛上就可以清楚地看见城墙上头敌人的情况。这时,同山兴奋地大喊:“快把机枪给俺递上来,打死他****的!”“突突,突突”,可是就在同山打得痛快的时候,却被墙内敌人的狙击手连射几枪,枪枪击中。这时,同山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一样,顷刻掀翻落地,血流一片。不幸中弹的同山,腹部受伤,肠子流出,栽倒在水渠边上。由于内脏大量出血,同山口舌异常干燥,他便一点一点地爬到渠边,“咕咚咕咚”地喝水。这时他被搬运弹药的连长发现,连长拼命地大喊:“同山啊,不能喝水,不能喝水,千万要坚持住,担架马上就要到了!”等到连长跑到同山身边,同山已经奄奄一息。为了不给部队增加负担,他几次以微弱的声音请求连长:“看在咱们平时哥们的份上,你就给俺一枪,别让俺再活受罪了!”此时,连长怎么可能把枪口对着自己的战友?连长流下了痛苦的眼泪,他对同山说:“你这说的是嘛话啊?小王,你不会有事的,一定要坚持住!刚才因你开枪扫射,转移了敌人的火力,已为攻城的战友争取了宝贵的进攻时间!在这里俺先口头表扬,战斗结束后,俺还要为你请功呢!”“突”,“突突”,“突”,“突突”,这时战斗异常地激烈,部队减员很多,连长已经无法再陪同山,转身加入攻城的人流。等到战斗结束以后,当人们再找到他时,年仅20岁的同山尸身半浸渠中,双手还紧紧地抓住渠边的野草……衡水古城自从1416年建立以来,在500多年的历史长河中,经历了太多的兵燹战乱,直到1945年12月14日,这座历经沧桑的城市才真正回到人民手中。在庆祝解放的万人集会上,人们向包括同山在内的所有烈士鞠躬默哀。同山牺牲的消息传到家乡,王刘氏中年失子,丈夫渺无音讯,一时痛不欲生。部队和政府安排专人运回同山的遗体,并在高庄举行了追悼大会,还把“烈士家属”的匾牌悬挂在文才的门楣之上。

也许真有太上感应,没过两天,福增的二叔文才自己竟从东北回到家中。到家之后文才自称,他与儿子梦中相见的那天,掐指一算,正是同山牺牲的那天。因为文才突然非常想家,那些日子自己的情绪一直焦虑不安。那晚睡觉之前,夜色弥漫,文才自己靠在床上,恍惚之中似乎自己感知到了那场布满硝烟的战争。文才好像看见了戴着钢盔的敌兵,戴大檐帽的长官,黑压压足有几千多人……突然,文才打了一个激灵,醒来一看,发现自己原来是做了一个恶梦。天亮之后文才出去干活,听说“二掌柜的”真的还在这里,仍然干着打家劫舍家的勾当,又在东北欠下新的累累血债,已被当地人民政府列为通缉罪犯。文才这才长吁一口恶气,更加坚定了一定能够找到“二掌柜的”信心。文才决心再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非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可。没过几天文才就看到街上贴出了布告,白纸黑字写着“二掌柜的”已在当天被政府镇压。于是,文才第二天便收拾东西,提着包裹启程回家。其实,文才当时并不知道,“二掌柜的”在押期间已经彻底交代了残害文有的罪恶经过,政府也将这一情况原原本本地通知了福增本人。

按照当地风俗,文才和王刘氏给儿子同山说了阴亲。所谓阴婚,也叫冥婚,是为死了的人寻找的配偶。那时,老人们认为,如果不替他们完婚,他们的鬼魂不会安生,使得家宅不宁。因此,一定要为他们举行一个阴婚仪式,最后将他们埋在一起,成为夫妻,并骨合葬,免得男女两家的茔地里出现孤魂。王刘氏出于对儿子的疼爱,一直认为生前没能为他们成家,死后一定要为儿子完婚,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知道这些安排以后,这时担任书记的福增,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因他知道,其实这就是人的感情的一种寄托罢了,只好随风就俗。又过数年,文才和王刘氏又添了两个女儿和次子福正。从此文才没再外出,一直在家赶车、放羊。每天吃了早饭,文才就扛着立在门后的那根一人多高的大鞭子,赶着生产队的羊群,到村外盐碱地里去放牧。靠河那里青草肥嫩,羊便逐草而行,四散开去,低头猛啃。太阳落下了,再轰回羊圈。因为天天和羊们同吃同住同行同息,闻那呛人的膻腥尿味儿,放羊这活儿谁都不愿意干。可是文才倒是乐得远离人群,与羊为伍,清静又悠闲。文才是一个胆大心细、忠于职守的人,不几年就把放羊的技能研练到家了。比如鞭法儿,他盘腿坐在树下,能手起鞭落,把树梢上的麻雀打下来。有时他还一个人为山羊治病、交配、接生、剪毛,事事顺手,样样在行。1962年文才病危的时候,公社米书记亲自登门看望,文才脸上的皱纹像秋菊花瓣一样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