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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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波诡云谲(1)

如今,他们之间完全不像原来那种友朋聊天,老乡叙旧。这天晚上见面以后,完全没有戒备心理的福增,看到闫冰满腹心事,居高临下,谈话语气像是父辈责斥一个犯错的孩子,表情十分严厉,令福增大感意外…

已经到了大地回暖,万物复苏,蛰伏于地下的冬眠生物开始出土活动的惊蛰季节。天气乍冷乍暖,变化无常,就像孩子的脸,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刚才天空还是晴晴朗朗的,只飘着几片淡淡的云彩,可是只有眨眼的功夫,在人们不知不觉中,那散淡的云朵便如潜伏的墨团一样很快聚拢到一起,越聚越厚,越厚越黑,不大一会儿就把天给遮严了,光芒四射的日头无影无踪,世间一切都跟着暗淡起来。可是不大一会,尽管天地还是一片阴沉和混沌,但是惨白的太阳似乎又从灰暗的云层睡醒过来,又把耀眼的光芒投射到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这年,胜利村又重新分开了。福增重回高庄村担任支部书记不久,一天孙镇公社召开各村支书紧急会议,上午报到的时间正值公社大院人员上班,大家见面相互寒暄着,嘻笑着。这时只见一个40刚搭头的胖男人蹒跚地走来,这人胖的出奇,身子横着膨胀,肚子往前腆着,像口小锅扣在上面,为保持身体平衡,他只得上身往后倾斜,两只肥大的耳朵前后摇动,一双细长的眼睛左顾右盼。胖子一进院,三五个公社机关年轻干部便在路上迎去嘻嘻哈哈打着招呼,有人问胖男人最近身体还好吧,胖子说没什么胃口,到厕所里一看什么也不想吃。大家听了一阵开怀大笑,又有人问他总要吃点什么吧?不然为什么长得这么好?胖子说什么也不想吃,买了一根甘蔗嚼嚼,都吐了......大家听了又是一阵开怀大笑。这个胖子,不是别人,其实就是张庄的章德。章德穷途潦倒了几年的时间,不料去年他又东山再起,重新担任了张庄的支书。先前他的体重才一百三四十斤,后来病了一场,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还是打了“激素”,两三年的功夫,肥膘猛长,变成了一个接近两百斤的胖子。就是熟人,乍一见面,一时半会的也会认不出来。这天,公社召开的这个紧急会议地点,就在书记办公室隔壁的小会议室。那段时期,上边会议特多,人们说当干部要能“四得”:站得、蹲得、坐得、说的,还编了一个顺口溜:“会议多的没法数,开得人人直叫苦。只要你能挺得住,准能炼成铁屁股”。会议室外凉风嗖嗖,室内却是暖意融融,形成了强烈反差。大刘庄支书老刘无意间看到张庄支书章德,他到了会场并不坐下休息,而像一个南极企鹅一样,摇摇晃晃地一直忙碌不停,一会与公社米书记耳语比划,一会又给米书记斟茶倒水,一副低眉下眼奴颜婢膝的做派,老刘心里有些鄙夷,怎么也琢磨不透,像老章这种名声已经不佳的人,未必还想出人头地不成?支书老刘正在这么胡思乱想,米书记宣布开会,大家都下意识地提起了精神,坐正了姿势,像临朝奏本似的洗耳恭听。

公社党委书记老米是一位不到50岁的中年人,黝黑的脸膛,一头乌发显得神采奕奕,脸颊有些消瘦,胡髭剃得精光,嘴唇线条泛着一圈淡青色,两条浓黑的眉毛现出威严和果断,深嵌在眼窝里的目光熠熠闪烁,鼻梁上架着一副琥珀框子的眼镜,更衬出他是个刚毅矜持而又有城府的文化人。会议的主题是传达县里文件精神,大力推广春季大麦棉花间作。大麦棉花套种是新生事物,所以这次会议实际上是一个小范围的动员会。书记老米叫秘书宣读了县里的通知文件,并根据孙镇情况,下达了各村麦棉套种的任务。秘书刚一公布完数字,底下就像开沸开了的锅。会议室本来就不大,这七嘴八舌一嚷嚷,简直就跟雨后池塘蛤蟆撒欢一样。秘书站起来维持了几次秩序,也没压下众人的声音。本来,米书记这段时间的工作,一直疙疙瘩瘩,心里有点窝火。县里又出什么幺蛾子,搞什么麦棉间作,再也没有比这指挥庄稼人种庄稼更难办的事了。人们记忆犹新,前年上边号召让各村栽种果树,搞一刀切,硬硌硬地把庄稼毁掉,全公社种了一千多亩的苹果树。这里的人们只知道“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可这苹果树如何管理,当地的庄稼人还不是那么清楚,一直养了四五年这才开了花结了果,可是大半青涩苹果全都烂在了树上。估计这一回搞麦棉套种这一出,肯定也不是个顺茬。这次,米书记也不考虑那么多了,上边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吧,既然顶也顶不住,干脆来个顺水推舟。再说,公路沿线全种大麦棉花,夏天绿油油,秋季白茫茫,符合政策,又有气魄,说不定还会让县委领导高兴呢!可是米书记没有想到,虽然大麦具有早熟、耐旱、耐盐、耐低温、耐瘠薄等特点,但是棉花种植则是一种种植技术性很强的农作物,它从播种到收摘,都有一套完整的科学技术,要想把它整治熨帖,那可不是简单的事情。要不然,国家成立那么多的棉花研究所干啥,培养那么多的棉花专家干啥?

会场下面闹闹哄哄得实在不象话了,米书记皱着眉头,拿起桌上的茶杯盖使劲敲了敲:“都嚷嚷个嘛?还有完没完啊?咱这是在开会,又不是赶集!”米书记这大嗓门一喊,会议室立刻安静下来。他自顾自地抽出一支烟,秘书赶紧上前打火点着。老米皱着眉头吸了口烟,面沉似水地说:“谁也别在下面瞎嘀咕,乱嚷嚷,有嘛意见你拿到桌面上来。不过,俺先把话撂在这儿,县里说这麦棉间作是科学种田,是新生事物,合理利用土地资源,是对老百姓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首先,咱各村的干部得从思想上有个认识,才能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你没想法,咱要干,你有想法,咱还得要干!再一个,得鼓劲,别泄气。因为,这是县里的文件,由不得你讨价还价。任务布置下去了,就看大伙的实际行动了!各村的书记都表个态,谁先说?”米书记扫视了一下会场,一片鸦雀无声。他接着又说:“刚在那么多的话要说,现在怎么不言语了?谁发言啊?”这时,人们不过嘴上没动,可是心里也没闲着。村支书也有村支书的道理,他们认为,咱这是旱薄地,土质又不好,连年不是旱,就是涝,撒下棉籽连苗都难保住,没有苗怎么能高产?尤其是公路两旁,如抓不住全苗,稀稀拉拉的,就像瘌痢头上稀稀拉拉的毛,一眼就可以看穿,到时候不挨批评才怪哩!还不如栽山药保险,又耐旱,又省事,又高产!

会议室里一时静得连喘气声、心跳声,都能互相听得见了,抻了一会儿,胖得象个弥勒佛的老章站了起来,他那爱出风头的毛病依然未改,在会上第一个表态。发言前他照例先“吭吭”两声,清了清嗓子:“俺先说两句,刚才秘书把上级的文件也给俺们大伙念了。不怕有活干,就怕吃闲饭。咱们作为基层干部,一定贯彻落实好上级领导交给咱们的任务。俺现在也听明白了,这个麦棉套确实是个好事儿。它能‘合理利用有限的土地资源,搞科学化立体种植,在大麦和棉花生长期打一个时间差和空间差。’在此,俺先给米书记表个态:俺们保证100%地完成领导下达的任务!”对于老章这个态度鲜明、积极响应的发言,大家有的低着头,有的歪着颈,没有给他什么掌声。大刘庄支书老刘正和别人交头接耳,他说,咱们的章德支书如今又添了一个业余爱好,酒喝到一定的份上,总爱乘着酒兴去村广播室讲话。从开春要浇返青水到棉花去杈要打药,从抗旱防汛到抢收播种,从养猪放羊到公粮提留,统统数落一遍。如果实在没得讲了,他就讲村风村貌,讲赡养老人,五花八门,无所不至。老章广播从不拿稿,提个暖水瓶,泡上一杯茶,坐在播音室麦克风前,一讲没有两个钟头下不来……

老章说完,觉得志满气得,屁股还没回坐稳当,这时脸上酒红未褪的大刘庄村支书老刘也忽地站了起来,眼角有意无意地瞥了瞥老章,脸上透出一股不易觉察的嘲讽之色,他接过老章还没落地的话尾巴就开了炮:“别说是100%地完成任务,就是50%俺寻思着也是二斤半锅饼——够呛!干工作不能茶壶没了把——光锈个好嘴,得实打实地干。吹乎吹乎就能办成事,都坐着吹乎就行了,谁还费那力气一天下几趟地干嘛?俺村6个小队有4个靠着公路,按刚才秘书的说法,公路沿线全搞麦棉套种,最少也得一百多亩地。再说大麦、棉花它对土质、水分都有一定的要求啊,俺只能实事求是地说,俺尽最大努力去干,完成多少就算多少!大家伙说是不?”说完,老刘一边气鼓鼓地墩在椅子上,一边又挑衅似地斜了老章一眼。他这一瞅不打要紧,可把老章给气坏了,他心想:“你老刘这不是明摆着要给俺眼里插棒槌吗?其实你老刘除了倚老卖老,还能个屁?!过去你不也是拍公社书记的马屁嘛,今天中了什么邪,跟俺叫起板来了?”老章想到这里,于是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另一个村支书的发言,便急咧咧地冲着老刘喊道:“怪了哈,马槽里冒出个驴嘴来!你刚才说的那话是嘛意思?俺不爱听!俺表俺的态,你发你的言,你接俺的话茬是怎么个意思?你完不成任务倒还有理了啊,是不?咱这是动员会,你别破坏大家伙的工作热情!三条腿的蛤蟆稀罕,两条腿的人俺可有见得多了去了!”老刘长了一副憨头憨脑,平时公社米书记看他年长,对他一直也都高看一眼,时不时就在会上表扬他的实在、厚道。这时老刘也正等着老章来找别扭呢,于是站起来不甘示弱地冷笑道:“俺这个人啊,就是看不惯那些没有金刚钻也揽瓷器活的人。吹牛皮谁不会啊?你当是前两年那时候啊?别人能的吃不了,可你能的不够吃的。远的不提,打联村社成立后,各村的工作成绩都在那摆着呢,哪一回俺落到你村的后头了?!不过,俺可没有本事去戴红花、去争头功啊!”听到这里,大家伙心知肚明“哄”地一声笑了起来。你掰扯来,他掰扯去,眼看会场就要成了放牛场,公社党委书记老米又气急败坏地把每个人连训带骂地数落了一顿,这场“攻讦”才算平息下来。

当时在生产上上级集中指挥,种什么,不种什么,不根据农民的意愿,经常不顾自然条件,随意改变传统种植结构。孙镇属于一个棉麦产区,那时候实行计划经济,种什么作物,种多大面积,全由公社上下达正式文件。但是,还从来没有春季大麦棉花套种过。大家知道,这种搞法还要涉及到季节、间距、土质、管理等许多技术问题,弄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种实行一个模式的耕种,往往脱离实际,不能因地制宜,所以,粮棉产量都不算高,棉花亩产只有几十斤,比合作化时期还低,年年完不成售棉计划。粮食除过交售公粮,社员们的口粮大多数村人均不到300斤,年年都吃供应粮,还是免不了饿肚子。生存是人的第一需求,为了吃饱肚子,只有多种粮食,少种棉花。因此,上边越是强迫生产队种,生产队就越是不好好种。遇到什么问题,大家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米书记也知道,公社领导都是国家干部,吃的是国家的,挣的是国家的,命运捏在县委手里,谁敢不听话?不听也得听。公社对大队可就不同了,大队干部不吃国家的,不挣国家的,你能把他怎么样?大不了就是撤职,可是,再换一个,还不是一样?这种地方,有人早就想撂挑子了,巴不得你不让他干呢!

会议快要结束时,米书记点名让福增和另外几个村支书也都表了态,这个麦棉间作全体村支书会,就这么闹闹哄哄地结束了。每逢这种争争吵吵的场面,福增都是坐在一边索性静听双方的发言,并不介入他们的争论。因为福增知道,在这种场合下,你的任何辩解都是没有实际意义的。走出会场,福增长吁一口粗气,推过自行车准备回去的时候,米书记走过来了。他笑着对福增说:“前几天俺在你村还有一件‘遇险’的事儿,你还不知道呢!”福增纳闷地问;“嘛事?还‘遇险’哪?”“那天俺去你们高庄,不但被你二叔踢了一脚,还差点儿挨了他一鞭子呢!”米书记仍然笑吟吟地说。福增一惊,半信半疑地说:“不会吧?米书记你别逗了!”米书记一本正经地申明:“确有其事,你二叔还真是个人物呢!不过你知道了就行了,都是误会,过去了也就算了,你可没有调查处理的任务啊,听见没有?”福增边走边点头,满腹狐疑地骑上自行车回高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