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22417800000029

第29章 岁月峥嵘(7)

景县这片土地属于平原地带,人均耕地面积不少。从理论上来讲,只要种好田地,吃饭应该不成问题。然而,由于当时自然灾害等原因,填饱肚皮一直成了村里的头等大事。为此,孙镇公社还曾几次举办“代食品”展览会,用棒子袍、棒子核、豆叶、豆秸、山芋蔓子、萝卜缨子等制成各式各样的“点心”,让人们仿效,以填充肚皮。也就是说,演示向人们说明,不但粮食可以吃,肉类可以吃,蔬菜可以吃,青草也可以吃,柴火也可以吃。政府号召人们积极挖掘一切那些本来只有牛马才可以吸收的蛋白质。于是,凡是可以向嘴里放的东西,都被吞食一空。那时,福增时常看到一些衣衫褴缕的外乡人走在村南田间小路上,有的是拉家带口、背井离乡,去闯关东;有的是沿途乞讨,云游四海,不知路在何方。那时村民茫然一片,只是觉得整天饥肠咕噜,好像陷入一个无边无际的饿鬼大泽之中,无一人温饱,无一处温饱,无一日温饱。面黄肌瘦的人们在饥饿的泥淖中挣扎、呼号,发出令人胆颤心惊的凄厉哀鸣。困惑中的福增一筹莫展,无力回天,满腹困惑,夜不能寐。

福增土生土长,文化不高,但他毕竟还是读过私塾的人,尤其是对农村那本“经”,可以说是熟记于心。他经过在农村多年工作实践的积累,除了掌握了不少的农谚和歌谣,还经常总结出一些通俗易懂的四言八句,尤其是一些带有宣传鼓动式的顺口溜,一套一套的,听起来有趣有味,易懂易记。比如“为了肚皮朝外鼓,大家干活要吃苦”、“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只有多流汗,才能多吃饭”等等,这些玩意合辙押韵,听过一遍就能记住。大道理,村民听不懂,不愿听,可象这样形象生动而又切合实际的俗话,人们喜闻乐见,听得进,记得住。其实,那时各人心里都很明白,福增说的无非都是大实话,目的是让人们勤扒苦做,因为除此而外,再也找不到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来让自己有碗饱饭。福增常说,“抢晴天,抓雨天,麻纷细雨是好天”。地薄人多,全村几百多张嘴巴要吃要喝,不抢不抓怎么行啊?只要没有开会或者活动,不管春夏秋冬,饭碗一丢,福增总是习惯性地立马起身,戴上一顶草帽,扛着一柄锄头,走向田间地头。已近不惑之年的福增,劲风吹硬了他的皮肤,眼角呈现出许多鱼尾纹,额头刻录下了岁月的年轮。

1962年这年,小秋的奶奶王安氏已是年逾古稀的人了,这在高庄村里,也已进入长寿之列。虽然到了古稀,生活条件又差,可她耳不聋,眼不花,身板硬硬朗朗,走起路来连年轻的媳妇都赶上不她。若不是满头银发惹眼,没有人能够相信她的实际年龄。福增的母亲王安氏为了养家糊口,天天去侍弄村南那块自留地菜园,自己浇水,自己施肥,种点青菜、萝卜、菠菜、豆角、茄子,有时自己舍不得吃,还给左邻右舍送去一点。头年,王安氏把一半自留地种了蔓茎和萝卜,到了秋后竟产了近千斤。她把蔓茎、萝卜,全部切成片儿晒干,又把这些吃不完的干货拿到孙镇集上卖掉,买回大人孩子的日用穿戴。后来家人怕她年纪大了腿脚不大灵便,浇水时会摔跤,就商量着合伙“代管”了她的菜园。王安氏为此老大不情愿,怄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气,每去菜园“巡察”,见到无菜可摘,便要挑三拣四地喋喋不休,不是嫌孩子们将菜园侍弄得没有成色,就是嫌该种豆的没种豆,该栽瓜的没栽瓜,好端端地误了农时地气。

这年麦收过后,老天爷就是滴雨不下,玉米硬是点种不上,等到下了一场透雨,却已过了播种的最佳时节。这时如果光靠种菜,不去想法抢种一点什么作物,秋后村民很有可能就得逃荒要饭。富有经验的福增心想,一个大活人,不能等着让尿给憋死,他当机立断:抢种山药!山药繁殖力极强,夏天种植山药,不用育秧,只需到春天种的山药地里,把已长到二、三尺长的山药蔓子一根根剪下,再剪成一段段十公分长的秧儿,插进湿土里就能成活。如果雨水及时,山药秧儿便很快地抻长出绿蔓,巴掌形的叶儿逐渐覆盖地表,整个田垄很快由黄转绿,不久就变成了绿色的海洋。至于山药的管理,也很简单,不用间苗、极少锄草,只需及时翻翻蔓子就可以了。这里高庄村民所说的山药,就是书本上的红薯。山药属于高产作物,在那生产力低下的年月,每亩还能产下1000多斤,这对于仍然挣扎在饥饿线上的村民们,这无疑是一个不可抗拒的指望。再说,山药不挑剔生存环境,也少需化肥和农药,悠哉乐哉地便能长出庄户人渴盼的收成,而且营养成分丰富。村人不管吃的是坏是好,只要能把肚子填饱。

到了1963年春天,福增提早安排,想方设法弄来一些山药“娘子”,安排四个小队全部搭好火坑,挑选专人看护,精心培育山药秧子。山药秧子生长出来以后,他又抓紧让人插栽。到了夏秋两季,山药成熟,村民们挑着箩筐,扛着镢头,拿着镰刀,便到地里去挖山药。他们在地里先是割去茂盛的山药蔓子,然后用打磨得发亮而锋利的镢头一个窝一个窝的去挖。一镢头刨下去,把土翻过来,眼前就会让人惊喜,一串蔓上连结着好几个山药。孩子们就忙着把挖出的山药磕掉土坷垃,一串串地提到箩筐里,那时人们心里甭提有多美了。这时,高庄家家户户的山药窖前都堆满了山药,土坡上、田野上、渠堰上,房顶上,几乎也都晒满了山药片子。看着堆在屋檐下粉红颜色的山药,不少村民飞快的拿上几个,在池塘里洗干净,连皮也不用削,放到嘴里,脆脆的,甜甜的,大快朵颐,肚子里再也没有饥饿感了。

可是这年夏天又是一度雨水连绵,造成庄稼歉收,高庄的山药却是丰收的年头,个头长的特大,淀粉含量极高。那时高庄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或者空闲地方,挖上一个几米多深的山药土窖,到了白露前后,把山药挖回家来,放在阳光下晒个几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窖里储藏,慢慢食用。因为它是冬天的口粮,储藏得好的还可吃到来年春天。山药一身是宝,它的梗、蔓、叶、根不但都是上好的饲料,而且人亦可食,在青黄不接、饥饿难捱的时节,许多人家便将晾干的山药叶子用清水泡开,掺上面或糠蒸菜团子吃。至于它那膨大的块茎——山药本身,那就更是宝中之宝了。山药面可以代替白面,擀面条、轧饸饹、包饺子、烙烧饼……白面能做的食物山药面子都能做,白面做不了的食物,山药面子也能去做。它可同玉米面掺和起来蒸窝窝头,还可做成粉条。那时,像福增这样的许多人家,都把山药煮熟了当饭吃,煮前洗净山药上的泥垢,倒进锅里,等到山药变软就熟了,盛在碗里,摆上腌制的坛菜,一顿午饭或者一顿晚饭就这样解决了。有时候王安氏也把山药洗净切成小块,混合着少得可怜的玉米粉子一起烧煮,叫山药饭,不难吃,很甜软。山药还可以熬成糖,把山药煮熟出皮,挤成水汁的形状,就可以慢慢熬制成粘稠状的糖汁,红褐颜色,用筷子搅上几圈,就可以搅上一大坨,甜甜的,软软的,像是饴糖,弥补了那时吃不上代销点糖果的缺憾。

从当年秋后到翌年的春末,村里人们吃的最多的还是山药黏粥。每天清晨,村里一群群喝着山药黏粥的男人们,便端着大碗聚集在王家门前古槐树下,他们或蹲或站在熹微的晨光里,一边喝着山药黏粥,一边漫无边际地神聊。村民不停地念叨山药的好处,有人介绍起了山药的“前世今生”。说是山药最初能够传入中国,那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事。福建一个华侨看到吕宋岛种植的山药耐旱、适应性强,且产量惊人,可救灾荒,想起家乡福州府所属各县也经常闹饥荒,于是萌生了把山药种带回家乡福建种植的念头。当时菲律宾是西班牙的殖民地,统治者发布禁令,严禁山药种外传。这个华侨不辞艰难险阻,于万历21年农历5月下旬,冒着生命危险把山药种带回了福州,试种后当年获得丰产。福州巡抚闻知,非常高兴。因为时值旱涝交替、饥寒交迫的年景,巡抚让这个华侨指导农民栽种山药度荒,济救了许多灾民……

生活虽然清苦,但是因为有了山药,却也乐在其中。3年自然灾害期间,许多村里的人们缺粮少菜,面黄肌瘦,有的还得了浮肿病,甚至一命归西,可是高庄由于除了种粮、种菜,还抓住山药不放,不但有效地弥补了粮食不足,而且在全公社饿病的人、饿死的人最少的村庄。大家知道,之所以如此,山药功不可没,有着救命之恩。村民的血液中融入了山药的灵魂,心里流淌的是山药那份厚重、朴实、稳健,浑身散发着挥之不去的山药气息。后来,国家向高庄等因自然灾害带来粮食歉收、或者贫困落后地区没有能力达到粮食自给、或者因为征粮过头等等农村缺粮地区,增加了返销口粮、种子以及牲畜饲料。“返销粮”虽然数量仍然很少,而且有的“返销粮”例如“杂交高梁”,质量很差,吃到嘴里发麻,用它喂牲口,牲口都不吃,可是人们为了活命,仍然硬着头皮咽下肚子。有人说,闹饥荒挨饿的时间长达三年。而在高庄村民的印象中,真正难以为继的时间只有1962年一年多一点。经过干群风雨同舟,连年努力,到了1963年,生产终于有了起色,社员口粮基本做到自足,总算走出了三年灾荒的漫漫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