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上帝是怎么想的,一连几年把那多的灾难都洒在了高庄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旧的创伤还没有来得及愈合,又被新的创伤覆盖。庄稼年景一直不好,连续歉收,村民长年累月饥肠咕噜,面如菜色。1962年初春的一天,孙镇公社再次召开研究群众生活问题的专题会议。会议开了一天,各村的书记、队长和公社各个部门的领导,一起讨论来讨论去,就是拿不出主意,找不到办法,下不了决心。福增性情率直,从不喜欢扭扭捏捏。他在这个“议而不决”的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忍不住站起来做了发言。他说:“这些日子,俺一直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但是不知道合法不合法。现在生活这么困难,咱们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看着大家守着饭碗忍饥挨饿。是否能想个办法,给终年胼手胝足千辛万苦省吃俭用的社员们一点自由。其实大家都不傻,也不呆,可就是没人敢说,没人敢干。今天俺就在这里提个不识时务的建议,如果可行,就请大家考虑着去办,如果不行,就当俺嘛也没说。怎么个‘自由’法呢?其实非常简单,比如在地头、沟边等闲散土地上做点文章,让社员在这些闲散空地上自己种点山药、蔬菜,养点鸡鸭等家禽。大家谁都知道麦子、玉米等等粮食好吃,可是它的季节强,周期长,不是想种就能种,想收就能收的。而很多蔬菜却不大受这样的时间限制,也能应急填饱肚子。关于蔬菜,过去不算什么,现在可以说是与粮食同等重要,人命关天。咱们是不是在这方面很好地抓一下,集体去种,也让个人去种,生产队种不了的地,就下决心划出一部分分给社员,把闲散的地方种得满满的,长得旺旺的。俺的意思就是想说,在农村集体所有制的情况下,拿出一些闲地给社员去种,让咱们各村争取少饿死人,或不饿死人!”
大家谁都心知肚明,就是心里嘀咕,嘴上不出。各村的书记、队长、早就想听公社领导说出一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真言实话,只是公社领导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当这个“领头羊”,也没人敢吃这个“螃蟹”,光怕沾上“资本主义”的边。现在福增一下子说出了人们心里想说的这些话,却不敢大声叫好,也不敢热烈鼓掌,只是一个劲儿惊讶地笑着点头,一个劲儿地小声附和。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老主任,说得好!”“你听人家说得,还真是这么个理!”散会之前,公社米书记做了总结讲话。他在讲话中,没有明确表态福增这个“做点闲散空地文章”的话是否对头,但他在会上却从改进工作作风方面,充分肯定了福增善于思考、敢想办法的精神。其实,这也就等于已经默许认可了。因此大家再也不需非要捅破那张窗户纸,于是散会以后都默默地将农村房前屋后、零星土地划给了农民,当作临时自留地,同时允许农民有少量自留畜、自留树,允许农民开垦小片荒地,允许农民把自己的农产品拿到市场上去卖。这些生产自救的“土政策”,让渴望生存的农民喘了一口气。一股充满生气的微微暖流,开始在6村这片原野上不动声色地轻轻吹拂起来。一度凋零的6村农村经济大树缓缓地出现了返青的气象,地里的各种菜蔬瓜果等农产品也慢慢地在孙镇集上出现。
高庄村南有块几十亩的盐碱地多年荒芜,前些年种过庄稼,但是收获甚微,个别年份甚至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因此,这地几年干脆没有再种,如今成了一片荒坡,远远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棵耐碱的野草随风摇曳。因为,这是集体的田地,过去宁可闲置也没有哪个敢动一分一厘。福增心想,让村里社员少挨饿,少受冻是当务之急,咱不能眼瞅着大家端着饭碗去讨饭,让这片地这么白白地撂荒呀!他决心要变废为宝,种些蔬菜分给四个队的社员。他与高庄村干部商议了一下,认为采取挖抬地沟的方法对于改善低洼蓄水的盐碱地块是非常有效的,于是,决定组织劳力彻底改造这片盐碱地。尽管当时个别人持有不同意见,但是村委会大多数人都同意治理。那些日子,福增和村里的社员一起起早摸黑地整饬盐碱地。他们先是铲去了地表的杂草和白花花的碱土,把它们用车运走垫路基或加固水渠,然后在铲去碱土的地面上,每隔20米挖一条水沟,称作抬地沟,培出的土岗便是丰收岗了。这样做一方面可以将深层的土壤翻上来使用,另一方面还可以起到排水防涝的作用。盐碱地一般是雨水长期淤积形成的涝渍,有了抬地沟便可以有效地排涝除淤,从而改良了土壤。这些闲散土地分给农民种植之后,成了他们的菜园。他们经常利用空余时间到这里劳作,锄草翻地,浇水除虫,种植辣椒茄子,移栽北瓜豆角,从早到晚,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这年,高庄西队的集体菜地率先建立起来了。这个菜地中央是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两间小屋,供人们看园避雨、存放农具。小屋前面的空地,是分菜的场地。空地一角有几棵不粗不细的柳树,树下成为人们歇凉的好地方。这里种的菜主要是茄子、豆角、西红柿、韭菜、白菜、胡萝卜、白萝卜和根大菜,品种算得上丰富了。人们下种、栽苗、浇水、施肥、搭架、用手捉虫子、把枯黄死掉的菜果掐掉……由于下了一番功夫,蔬菜自然长得也好。高庄村民都说,西队的菜种得最好了。最辛苦的还是收菜,这是很重的体力活,萝卜要用粪叉一个一个起出来,大白菜割倒后要运到空地上。各种蔬菜长势良好,收获的工作量也大,在空地上能堆成小山。分菜的时候,照着一个花名册,按全队一共多少户人家,把菜分成多少份,每份根据每家人口的多少增减数量,直到感觉公平合理为止,并不去用秤杆一一去称。后来,因为分菜次数多了,有经验了,所以分菜速度越来越快。菜分好后,队长就在村里的大喇叭上喊:“西队社员注意了,到菜地里分菜啦,赶快到菜地里拿菜去!”人们就迅速地赶到菜地里,尤其是离菜地近的人家,或者是家里有老人孩子的人家,因为早到,可以挑选到比较中意的那一堆蔬菜。
三年困难时期的挨饥受饿,那不是一顿、两顿,也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日日夜夜的几个春夏秋冬。三年困难时期的受灾地区,那不是一村、两村,也不是一乡、两乡,而是全县、全省、全国。在当时,甚至是让人看不到尽头的漫长饥饿岁月,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少吃没喝,饥肠漉漉。饥饿的人们煎熬着,坚持着,挣扎着,互相掺扶着,互相救助着,一天一天、一步一步地行走在那段艰难而又漫长的日子。据说,当时全世界不少国家都发生了程度不同的困难。那几年,作为一个基层农村干部,福增也没有别的高招,只能用这种让大家多种瓜菜的这些办法,代粮而用。为了千方百计让社员渡过灾荒,福增和村里干部、社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带头下地挖野菜,并把上级分配的少量粮食及时、全部地分到社员手中,大队和四个小队从不扣留。在“低指标、瓜菜代”的那个年月里,福增还多次组织社员拿着自织的一些土布、不穿的旧衣等物品,分批安排大家前去山东换玉米棒子、换山药干子,以解燃眉之急。那时,福增也和社员一样,因粮食少,光吃野菜,身体缺乏营养,致使身上浮肿,走路艰难。
景县改属衡水专区后的1962年,不但因为自然灾害粮食歉收,而且这年冬天既漫长又寒冷,为此上级下拨了救济粮,还有救济款和救济布等等。救济粮虽然并不多,但给老百姓带来了很大希望。记得救济粮中有粗粮,也有细粮,不仅有小麦、白面,还有玉米、高粱、山药干,更让人们意外的是竟然还有少量的大米。在这饥荒年代,老百姓却见到了平时根本见不到的雪白的大米,实在让社员们大喜过望。人们做起了大米饭,就是用高粱米、山药干、大米掺在一起煮的黏粥,颜色又黑又红,虽然与城里雪白的大米饭有着天壤之别,但是吃起来却觉得从来没有过的香甜。这年,村里还有几个全身浮肿的人,当时都以为他们是吃了什么东西引起中毒。后来取了样本送到县里化验,有关部门人员分析,这些浮肿仍是属于过度饥饿、营养缺乏而引起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