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历尽沧桑,它的躯体上留下不知多少岁月的皱褶记号,或深或浅,或大或小。村人每天都从高大茂盛、蔽荫亩许的古槐身边走过,倾听它在风吹之时的悉悉低语,但是没人知道那些密码包含着的意蕴。
1958年10月下旬,景县归属天津专区管理。不出一月,景县、故城、吴桥三县又并为一县,取名吴桥县,划属天津市域,县府驻地设在桑园镇。其时,“曙光高级农业联合社”已经撤销,福增担任孙镇管理区副主任,兼高庄村党支部书记。这年夏季,几个******红旗地区兴办食堂的创举,使得上级领导大为振奋,甚至将这些经验写成通俗易记的四言诗,比如诗云:“加强领导,全民食堂,蔬菜丰富,计划用粮,指标到户,粮食到堂,以人定量,凭票吃粮……”随着农业产生好转,粮食产量逐年增长,根据上级的要求,高庄村顺应时代潮流,也开始在一个四合院里办起村民食堂。村民食堂的院子非常简陋,大门朝南,进门就见一面巨大的影壁,一人多高,上书“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小院倒是生机盎然,墙头上爬满北瓜秧、丝瓜秧、豆角秧、黄瓜秧,几个硕长的“牛腿”北瓜悬吊在墙头上,豆角秧上开满细碎的花朵,有白色的,有紫色的,结了很多的豆角。食堂办起来之后,最最高兴的要数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天天吃饭的时间还不到,他们就成群结队地到食堂外面排队,一时热闹非常。食堂办起之初,实行“共产主义”制度,吃饭不要钱,人人都有份。因为是“社会主义大家庭”,所以,不同队的社员还可以到其他的食堂就餐。开始,定量不限量,许吃不许拿,饭菜多样化,同时制定食谱,规定一星期内不吃重复饭菜。当时上级文件对公共食堂总结了8大好处,社员也编了“六爱食堂”的顺口溜:单身汉爱食堂,早晚不为吃饭忙;老人家爱食堂,生活愉快食味香;妇女们爱食堂,摆脱家务出厨房;青壮年爱食堂,多出勤来工效强;学生娃爱食堂,能够按时入学堂;孤儿们爱食堂,犹如有了亲爹娘……高庄“大食堂”那时,一到开饭的时候,生产队就敲挂在树上的犁铧,群众听到声响,知道是开饭了,也不用带碗筷,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就到饭堂大快朵颐。一开始大家感觉这样的生活真好,白吃谁不吃,吃了也白吃,不吃白不吃。大家饭菜任盛,吃不完随意乱倒,满地都是剩饭剩菜。有人看不惯,哪有这样的社会,真的粮食多的没人要了?那时还有一个规定,每个家庭不允许私藏粮食,不过有的就是有点粮食也没锅没灶了。这样的生活好景不长,短短一段时间就到了困难时期,集体饭堂解散。社员没有自留地,群众生活没了出路,大家的口粮由队里按人头分发。
到了这年秋天,国家突又号召全民大炼钢铁。从上到下,从中央到地方,从国营到集体,从企业到个人,从城市到乡村,没有金刚钻也要揽这个瓷器活,全部都要投身这项运动。高庄这些根本不懂炼钢技术的农民,也被要求炼钢炼铁。作为村里的干部,福增和大家一起,按照上级要求动员群众,将家里所有金属物品,全部拿出来贡献给集体。当时的群众也很单纯,没有私心,都把的家里的锅碗瓢勺等等,一个不剩地无偿捐献了出去。有的人家把镰刀锅铲、铁锁锄头、桌椅板凳、门厨木柜全部搜罗起来上交都完不成任务,最后只好把耕田的犁头拆掉。钢铁的熔点大约是1000℃以上,仅凭木柴加上土制的鼓风机怎么能把成型的铁器熔化?成捆的木柴投入炉膛瞬间化为灰烬,而铁还是铁,只见变色,不见变形。当时,高庄村前的木柴、铁器堆积如山。经过一段时间的胡烧乱炼,高庄的废铁到处可见,路旁堆了一片。社员充当工人三班倒,歇人不熄火,天知道要多少木柴才能填饱土高炉的“肚皮”!眼看堆积如山的木柴越来越少,而收缴的铁器还有七八成未被熔化掉,村里干部慌了神,不知往下怎么办。到了1959年初,土高炉终因燃料无以为继,且炼出的“钢铁”质量远远不能达标,被迫停产。后来人们看到,昔日的土高炉全然倒塌,周边荒草丛生,还有一些锈迹斑斑的铁疙瘩散落在荒草丛中。
那时,高庄村里还接连发生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头条新闻。除了第一是办食堂、第二是炼钢铁之外,第三就是除四害。记得早在1958年2月,****中央、******曾发出《关于除四害讲卫生的指示》。《指示》提出要在10年或更短一些的时间内,完成消灭苍蝇、蚊子、老鼠、麻雀的任务(后来将“麻雀”改为“臭虫”),使我国人民转病弱为健强,转落后为先进。各基层单位每星期、各大单位每月检查评比一次,年终检查评比一次。指示发出后,全国掀起除“四害”运动。大人小孩都用竹竿挑着小红旗“轰”麻雀,托儿所的阿姨还带着孩子们到茅坑周围挖蝇蛹,到各家各户的炕上敲打臭虫。不久,孙镇出了战绩表,高庄成了“除四害”模范村。第四是栽树苗,村前村后的柳树就是那些年里栽起来的,多年以后郁郁葱葱,满眼都是茂密的柳林了。第五是修公路,高庄与孙镇虽然几里之隔,但是过去沟沟壑壑,高高低低,来往很不方便,为了跟孙镇连接一起,村里就组织社员修了一条便路。这个工程在高庄还不算小,东西南北4个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干了整整一个冬天。这条便路使得村民受益不浅,多年一直在走这条道路。第六是闹饥荒,景县的饥荒从1960年春天开始就已经初现端倪了。这些,便是村民记忆中最最刻骨铭心的事情。
村里的社员们看到,当时挨饿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粮食歉收。1959年农业丰产不能丰收,那时报刊成天宣传,说是我们国家粮食生产的太多了,已经吃不完了,国家的粮仓也盛不下了,结果下面有的地方干部就不再爱惜粮食,随意糟蹋,许多庄稼成熟了也不及时组织社员好好收回,以致不少烂在地里,还美其名曰地说是在造“有机肥料”。那一年大家都“敞开肚皮吃饱饭”,结果到了1959年秋天粮食就接不上趟了。二是自然灾害。记得那几年里,这里年年都有自然灾害,而且相当严重。有一年闹大水,高庄住在高坡上,朝远处看,田地里白花花一片都是水,一望无际,象湖象海,青蛙在水里整天嚎叫不停。后来,村民听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苏联“老大哥”逼债造成的。但是,村里老百姓懵懵懂懂,因为他们无从知道那些遥不可及、不可琢磨的东西。
1960年“******”还在轰轰烈烈进行的时候,景县遭遇了春旱,为保小麦生长,县里发动各村掀起抗旱热潮,一天24小时不停歇,高庄也发动村民投入战斗。不过,人们饿着肚子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有时真的太累太乏,所以人们也不得不在晚上弄虚作假,以对付上级检查团的抽检。如何大造声势又能糊弄上级检查团呢?村干部把全村学生集合起来,晚上和大人一起,躺在田间地头睡觉,另外派两个人轮流值班放哨。见到有人老远打着灯笼或者照着手电往村里走来,值班人员就赶快叫醒大家,因为那多是检查团来了。随即,学生们推着空水车在井台上拼命转圈,大人们则担着空水桶,排成长队,往返于井旁水坑四周。有时检查团老远看到这个声势,也就不朝这边走了,而到另一个检查点去了,于是大家就偃旗息鼓。一次还闹了一个笑话,村干部到公社开会,临近午夜才回来,也是打着灯笼、照着手电向村里走来,值班的人发现了,急得满头大汗,赶快撒腿跑回村里,挨家挨户喊人,因为村民和学生都回家睡觉了。人到齐了,就故伎重演,虚张声势。但是,灯笼和手电还在向村边移动,人们就不得不真枪实弹地干起来了。不久,村干部大声喊:“别装模作样了,回家睡觉去吧,是俺们回来了!”这时大家心里的石头才一下子落了地,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1961年6月,取消吴桥县建制,景县得以恢复,属于沧州专区管辖。这时,已经进入三年困难时期,这是景县历史上不平凡的3年。这三年,也称“瓜菜代”时期。对于“瓜菜代”,高庄上了年龄的人们一直记忆犹新,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如从字面上看,可能有人以为“低指标,瓜菜代”那是为了减肥、保健的意思,少吃点主食,少吃点“三高”食品,多吃点瓜菜,多吃点“碱性”食品,改善人体的营养结构,增强人的体质。然而这里所谓的“瓜菜代”,而是没有粮食,以水瓜青菜代替粮食充饥的意思,它是一个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的历史现象和特定名词。时过不久,孙镇管理区也被撤销,成立了人民公社。在领导谈话征求意见时,福增没谈任何个人要求,服从组织安排,又回到高庄任村党支部书记。其实,前两年村里还是有粮食吃的。那时粮食统一放在大队仓库里头,定期按照人口发放。可是这种平稳安逸的日子没过多久,上边宣传说是国家粮食多得很,这边吃完那边就能很快调拨过来。于是头年春节之前大家还是无忧无虑。等到过年之后,上面突然又说粮食要按计划定量,大人小孩都按人头领取。最初还能勉强吃饱,后来粮食计划标准不断降低,慢慢地就不够填饱肚子的了。开始每人每天还能分得几两玉米面子,出了正月以后,正是青黄不接之时,连玉米面子也没有了。
直到此时,大家这才知道“手里无粮,心里发慌”的滋味。上边无能为力,只能要求社员自己去想办法,口号叫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家家没有一粒粮食,社员能想什么办法?福增的母亲王安氏就用白萝卜、胡萝卜插成丝儿,给家人做所谓的凉面条吃。用从地里挖来的野菜做成“拿糕”,即把野菜用水泡了,放在帘子上,上面薄薄地撒上一层玉米面子,蒸熟以后便用铲子崴在碗里吃。还把野菜与面子调和均匀,拍在锅底上头,用细火炙熟,做成菜饼子吃。后来只能把胡萝卜缨子、山药蔓子,煮了给家人充饥。早春季节没有野菜可挖,大家就都跑到“晾茬”的山药地里,掘开冻土,去找那些头年秋天可能没有刨挖干净的山药。这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一块半块的山药,不是有的冻坏了,就是有的生了黑斑。但是大家还是如获至宝,高高兴兴地把它拿回家去,先用水泡,澄出其中的一些苦汁,然后晒干,再在碾子上碾成细粉,掺上榆面,做成“凉粉”,或者漏成“蛤蟆蝌蚪”,变着法儿以给家人充饥。山药在地里经过一个冬天的冻溶、霉变,以及土呛虫咬、日晒雨淋,其中究竟它发生了那些物理化学变化,村民并不知道。其中究竟它还含有多少蛋白质、碳水化和物、维生素等营养物质,村民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没有********、亚硝酸胺等致癌物质,村民更不知道。反正只是知道吃起来又苦又涩又牙碜,即使在当时挨饿的时候也难以下咽,只能屏住气,张大嘴,皱着眉,赶快吞。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春天到了以后,人们就到地里去剜野菜。开春后的一天头晌午,小秋和几个伙伴正在场院里弹玻璃球儿。忽然有人在场院边上喊道:“快来看呀,一棵小青青菜长出来啦!”小秋他们跑过去一看,可不,一棵嫩绿的小青青菜刚刚拱破了地皮,钻了出来。每年春天,小秋和小伙伴们拿镰背筐,到野地里去砍青青菜。砍回青青菜,奶奶就用清水洗净,用来蘸酱吃,或者先用开水炸一遍,搁点盐,拌上蒜泥,点上香油,当菜吃。因此,本地流传着“青青菜盘子靠酱碗”的说法。那时的野菜,其实还有马齿览、婆婆丁、灰灰菜、扫帚苗等。一时,高庄土里无闲草,冒出绿芽就是宝。地里的野菜毕竟有限,很快又被人们吃光了,于是大家开始尝试去吃树上的东西。其中,味道最好的还是古槐的槐花。三四月份那时,久久不肯发芽的古槐不知被人在心里念叨过多少遍,它总是最晚吐出绿绿的嫩芽。在当地的许多槐树中,就数王家门前这株古槐开花最多、味道最香。暮春,叶子渐渐在树枝间丰盈,雪白的槐花也弥漫其中,这时槐花的香味便会弥漫整个村子。这株古槐的花叶曾经无数次被人拌进杂粮面中,以让村民填饱肚子,能够有点力气继续在田地耕作。那时王安氏把槐花冼净放在盆里,在上面撒一层薄薄的玉米或者高粱粉子,用手使劲搅拌,然后再放在锅里蒸,等熟后取出放在盆里放凉,然后在锅里先放上油,把葱花、辣椒、姜末放在一起煸炒,捣碎的大蒜放在小碗里,吃的时候各自可以放上一点,味道特别好吃。有时候,王安氏也会给家人做汤喝,用玉米或者高粱粉子与洗好的槐花拌匀,再放上水做成汤,那可以称得上是难得的美味了。
后来椿芽、榆钱、槐花都被通通吃光,人们就去弄椿树叶、榆树皮来吃。榆树老皮尚能入肚,可是椿树叶子忒苦,特别是还有一股臭味,难以下咽。而柳树叶、杨树叶、槐树叶都含毒素,吃了肿脸。所以,这些树叶都要先用水泡,等把臭味、毒素泡掉之后,高温蒸了再吃。后来,就连村前坑里的“杂草”也被捞尽吃光。怎么办呢?那时候人们又开始去吃昆虫,比如蝈蝈、蚂蚱,都在火里烧了剥皮去吃。还有“瞎碰”,这是一种黑色的甲虫,臭味特浓,必须先用清水浸泡,然后在铁锅上干煸了吃。当然,像老鼠、长虫、猫子、乌鸦之类,不少人也都尝试吃过。有人吃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受,反胃吐了出来。有人吃了以后发生严重便秘,几天拉不出屎来,非得让人用手在****去掏。有人吃了不但没吐,也不便秘,反而闹起肚子,一天到晚拉稀不止。这个时期有的农民身上开始浮肿,有的农民瘦得皮包骨头。上工时间到了,生产队里敲了好几遍犁铧片子,人们这才稀稀拉拉出来下地干活。没有饭吃,自然就没有力气,既便是出了工,下了地,也是无法出力。有人干上一会,便就气喘吁吁,坐在地头,边抽旱烟,边等收工。
家里又揭不开锅了,王安氏来到地里一边寻找野菜,一边想着心事:这可怎么办呢,到哪去弄填饱肚子的东西呢?她细心地观察着,用心地琢磨着。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到家南南洼河边那个偏僻的地方看看去,或许那里的野菜还没被人挖净呢!有了这个想法,她很兴奋,第二天等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就再也躺不住了,起身穿好衣服,独自一人悄悄地背着筐头,徒步行走了五六里路,来到南洼河边。她凭着想象,借着泛白的东方曙光找寻着。猛然发现眼前一块收割了的黄豆地里,现出一地亮色。近前仔细一看,立刻让她喜出望外,原来地上生满了白花花、胖嘟嘟的一片黄豆芽!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眼前满地的肥硕鲜嫩的豆芽,不就是一家人绝好的饭食么?!高兴之中,王安氏马上动手拔起豆芽。工夫不大,就装了满满一大筐头。天大亮后,她就背着满满的一大筐头豆芽,回到家里,很快动手煮了满满的一锅豆芽菜。多少天了,全家人破天荒地第一次吃了这么一顿“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