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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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岁月峥嵘(4)

昏黄苍凉的秋夜,北风裹挟着尘沙一直呼啸,还下起了雨点儿。雨点儿像结晶了的泪,落在枯叶上,落在荒草上,一阵一阵如泣如诉。月下,江江河像是一条白色绫带,拦腰缠在大地中央,把个一马平川的原野一分为二。村前那个白天看起来象是一个侧卧美人的土坡,此刻犹如奇形怪状的野兽,披着一身盐碱铠甲,趴在那里显得那么狰狞可怕,像是正在虎视耽耽地窥视着高庄。这天晚上,福增回到家中,看见金芝还没睡下,一人表情呆滞地坐在窗前,看人的眼神也变得那么空洞,陌生,好像彼此根本不认识一样。当时福增看到这种情形,以为金芝可能埋怨自己这些天没有回家,一时赌气的缘故。可是后来一连几天,妻子的状态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时哭时笑,时说时唱。有时,金芝服药以后躺在炕上,也常大喊大闹。看到这种状况,福增整夜辗转反侧,不知如何是好,儿子还这么小,自己工作又这么忙,母亲年纪也大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想起妻子金芝刚嫁高庄时健康、快乐的样子,福增暗自下定决心,就是上天揽月,下洋捉鳖,无论多么艰难,一定要让妻子康复如初。

人说“病急乱投医”,果真不假。王安氏虽然没有烧香燃纸,求神拜佛,但她笃信,世间万事皆由命运主宰,人人都逃不脱“八字”的冥冥安排。一天,她乘福增外出,便找来一个当地有名的姓朱的算命先生。这个算命先生知道王家的家庭背景,坐下便道:“心不诚,卦不灵。”因他知道,连那些出进庙门,貌似一心向佛之人,未必个个都是善男信女般的虔诚者。人要做到某些方面的彻底心诚,也很不易。王安氏听了连连说:“俺心诚,俺心诚。”算命先生笑说:“心诚,不是说诚就诚的。”他特别提醒:“如果要算,那就报上生辰八字。你可以不完全相信俺算命人说的话,但不能不信命啊!”王安氏感觉,算命先生这句随口而出的话,说到了自己的心上,感到这人有点门道。王安氏说:“俺只知道儿媳妇的阳历日子。”姓朱的算命先生道:“无妨,一样。”七弯八拐,算命先生很快地换成了阴历,一句句地评批,一字字地解析,念了一大通“海中金、平地木、壁上土”、“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之类的话语。王安氏望着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虽然感到迷惑不解,口里却嗯嗯应承,极力想通过声音来传达自己的虔心和信奉。算命先生沉默了半晌,然后半闭着眼睛,一字一板地说:“你家媳妇冒犯了埋在西北方向的神灵,那是一个中年女人,上穿对襟蓝褂,下穿黑色长裤,脚蹬一双红色平绒布鞋。今天晚上子夜时分,对着西北方向烧上十叠纸钱,撒下一杯白酒,说上几句求情的好话,便就成了!”王安氏乍听这话十分迷惑,后来打听到了“埋在西北方向的中年女人”的那个人家,果然他家一个中年女人前年去世,穿戴打扮与那姓朱的算命先生说的一字不差,完全吻合!姓朱的算命先生推算得如此准确,惊得王安氏等人面面相觑,更觉困惑不解,个个说道:“神了,神了,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得这么准的!”准是比较准,但是按照这个算命先生说的做了,却是照样不是治病的“灵丹妙药”。

算个命,三日闷;点个卦,三日怕。王安氏后来决定不再算命点卦,而是要找那些有着祖传秘方的郎中。一天她去孙镇赶集,看到一个地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许多人,她也赶了过去看个究竟。“唱戏的靠好嗓子,扛麻袋的靠好膀子,嘿——嘿嘿……俺们闯江湖的靠什么?靠好场子!”只见一个江湖人,40多岁,大背头,裤腰粗带子上掖条白毛巾,边喊边敲一面破锣,转圈跑着开场子。为场子大一点儿,人来的多一点儿,他把唾沫一口一口吐在锣上。锣敲起来,唾沫四溅,围观人赶紧往后缩。这样跑了几圈下来,场子明显大了不少。“有人问了,你是不是卖药的?俺不卖药,王八蛋才卖药呢!”江湖人边说边在场子里转。“俺今天给众乡亲表演一段‘刀劈天灵盖’,这是俺祖传十八辈儿的绝活”。锵——锵——锵,江湖人又敲将起来。“光说不练——嘴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又练又说——真把式”。绕来绕去半天,可是江湖人仍然没练什么“刀劈天灵盖”。眼看人来的越来越多,他到底还是开始卖药了。“那位老太太说了,要买药。买什么药?俺不卖药!”江湖人在场子里不停地比划着。“这真是邪门了,你看看,这老太太站不住了,倒地上了!”江湖人上去把老太太拉起来,装模作样地问道:“你有病吧?有什么病?”老太太说:“四肢麻木,头昏眼花。”江湖人从包裹里拿出一纸包,里面有颗丸子大小的紫黑东西,让老太太吞下,过了一会,然后连问“怎么样?怎么样?”老太太睁开双眼,站起身来,说:“腿不疼了,眼不花了,腰能直起来了”。围观人顿感神奇,纷纷要买药。江湖人又说了:“俺不卖药,就剩这几包了。想要拿去,留个本钱就成!”于是,人们愈加争相抢购。

王安氏在周围找人打听了一下,这位法师姓侯,法术高超,给人“煞天”。所谓“煞天”,就是运用法术化解,达到治病目的,说有起死回生之术。谁家小孩夜哭,老侯用手摸其头顶,当晚即可恢复如常。可这只算雕虫小技,对大法师老侯来说不足挂齿。一回,邻村有个青年得病,医院不能救治劝其回家“等死”。他家请了几位法师到家“煞天”,烧香请神,画符祷告,着实折腾了一天。然而青年的病非但未好,倒愈发沉重了,整日昏睡,水米不进,眼见要殁。几位法师自知法力不够,遂作鸟兽散。家人哭哭啼啼地预备后事,等到棺木都准备好了,青年只剩得半口气,气若游丝了,也不知是谁说了句:“何不请老侯来试试?”只因听了这一句话,家人便想干脆“死马当作活马医”,把个老侯请来鼓捣了大半个夜,青年果然捡回了一条小命,老侯从此也就声名大振。听到这里,王安氏觉得这人真的象是神仙下凡,天助我也,莫非俺的儿媳真的有救了?有用更好,无用也罢,不管怎样,先来试试再说。那天王安氏又是趁着福增外出未回,托人就把老侯请到家里。按照老侯的意思,在院里安放一张桌子几条板凳,老侯自己换了一袭黑色长袍,手执一把青锋宝剑,顿时作起法来。只见老侯半晌不语,后来仗剑在手,眉头紧锁,自言今天遇上了劲敌,叫人速将几块犁铧用火烧得通红,自己赤脚踩了过去,顿时青烟缭缭,哧哧作响。但是老侯毫发未损,神情若定。这样闹了半天,老侯说是终于打败了蛇仙。此后,除了医生之外,王安氏还曾请了几回巫婆神汉。可是,调理多时,依然全无寸效。

一天清早,天还漆黑,病重的金芝,泪眼婆娑,她躺在炕上给了儿子小秋5角钱,声音颤抖地说:“俺这病怕是没法治了,你长大了,一定记着要孝敬你奶奶啊!”她说这话的弦外之音是说,自己不行了,那只能靠婆婆抚养自己的儿子了。事情过去几十年,然而,那个沉闷的黑夜,那间半掩屋门的南房,那母亲伤感哀怨的声调,一切依然深深地留在小秋幼年的记忆之中。后过数日,情况转好。一天头晌,马金芝还到坑边搓洗衣服。突然感到精神恍惚,她一头栽进水里。等到人们发现时,金芝已经停止了呼吸。人们七手八脚赶紧把马金芝抬进屋里,找来医生抢救,可是为时已晚。带着对亲人的眷念和牵挂,她不舍地走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等到人们在南房堂屋中央摆好灵床,这才发现,小秋不在家里。于是高伦赶紧派人去找,来人在村西头萝卜地里看到了正在玩耍的小秋。那人说:“快回家吧,你娘死了!”小秋当时听了还以为是别人骂他,回嘴说道:“你娘才死了呢!”那人说:“是真的,快回家吧!”这样,小秋才半信半疑地一手拿着一个青皮萝卜回到家里。来到南房堂屋,小秋看到娘已经躺在堂屋中央的床上……

小秋的脑子里,总是忘记不了那些定格的映像:每年一到秋冬时分,娘在不发病时总是小心翼翼地取出她的纺车,坐在堂屋,轻轻纺出细细的棉线,然后再用线砣把它拧成线儿扎纳鞋底。纺车不高,坐在纺车前,娘左手捏一团棉花,然后用手在棉团上扯出一根纱线,添在旋转着的纺针上,右手摇动手柄,圆圆的纺车架就牵着纺纱的木锭子转动起来,于是,纺车就“咿呀咿”、“咿呀咿”地唱起歌来,像秋天的蟋蟀在草丛里鸣唱,像初生的羊羔在田野上欢叫。昏黄的煤油灯下,娘在身边,一边纺线,一边对着小秋哼唱“买了个小猪不吃糠,对着屁股打一枪”的小调。可是如今,小秋再也无法听到这些天籁之音了……

1958年10月,金芝去世的时候,年仅28岁。金芝的父亲马连仲亲自赶来为女儿送行。他在女儿入殓的棺木前面,边替女儿洗脸梳头,边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嘟哝着,“闺女啊,这些年福增为你花的钱可比你的棺木还要高啊,你就安心上路吧,孩子一路走好啊!”金芝的弟弟马金友抱着外甥小秋,随同哭号着的人群,一起送金芝上路。小秋记得,他娘去世之后数年,每每他到大王庄姥姥家去,姥姥他们一家4口都要趴在炕上哭作一团。小秋读中学的时候,营养严重缺乏,人都瘦得的不成样子。经济也不宽裕的姥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经常托他们村里的同学给小秋捎些鸡蛋、烙饼……时过多年,小秋在心里还时常响起当地民歌《小白菜》的曲调:“小白菜呀,芯里黄呀,三两岁上,没了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