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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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岁月峥嵘(3)

大自然好像故意要考验一下这一方人的意志和力量似的,一连两年,降给曙光联合社那么多的灾害——虫害的袭击,大水的浸淹,干旱的熬煎,留下了太多的值得在若干年以后回忆和向后代子孙叙述的传奇故事。1956年7月,阴雨连绵30多天,一时南运河洪水瀑满。密雨斜侵,风中乱飞的雨线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景县大地的村庄、原野。凭窗远望,大地一片烟雨朦胧、水雾迷茫,湮灭了道路、桥梁,河流、村庄,树林、农舍,瓦檐……一马平川穿由南向北的运河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咆哮而来,宽阔的河面浊浪翻滚,燕子在电闪和雷鸣中迷失了方向,呆头呆脑,蹲在电线杆上,东张西望,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南运河在景县境内有90华里河段,县里给各乡、联合社分配筑堤任务,当时孙镇东6村联合社100多名民工,由主任福增带队,直奔工地,他们负责的河段就是险情最重的曹园区域。赶到那里一看,福增吓了一跳,运河的洪水已经多半槽多深,水流湍急,而且西岸大堤底部到处渗水,这给筑堤任务带来诸多难题。

南运河是京杭大运河的北段,成了河北和山东两省的界河。与运河比邻而居的安陵,古代已是繁华之地,“安陵渔唱”成为景州八景之一。历史上,运河多次决口,多次修建大坝。由于年代久远,河水冲刷浸泡,50年代大坝底部木桩糟朽,整体下沉。坝体暴露部分多处开裂,局部开始风化稣碱。运河西岸的曹园,位于景县安陵镇附近,如今村子仅有六七十户人家,但是因闹大水竟让这个小村一夜扬名。福增赶忙找到带队的韩成海区长,让区里明确大堤的具体筑法。韩区长也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没有经历过这事,他让各乡乡长、联合社主任讨论。讨论来,讨论去,大家一天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最后,福增提出一个意见,原大堤不动,在堤外再修一个副堤,在修副堤时,一要逐层夯实,二要抢抓时间。曹园险情大堤,全长3华里,上千民工,人多堤短,人员拥挤怎么办?福增建议,来个两班倒,歇人不歇堤。韩区长听了当场拍板,说:“好,还是福增有办法,就按你的意见办!”谁来担当营长指挥?韩区长发了愁,区里来的干部,都没有带领民工的经验。常言道:“宁领千军万马,不带民夫一人。”这时韩区长说:“福增,俺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唯你能够胜这个营长大任!这样吧,明天上午,在曹园召开6个乡、社的民工大会,在会上宣布你的任职。今天晚上,先把6个乡、联合社的乡长、主任召来,合计一下,研究研究让他们如何协助你完成这项重大任务。”福增听了苦笑一下,道:“这么多年,俺跟着你,一直倒是不愁没官当啊!”韩区长听了一怔:“不会吧?”福增说:“不会?挖鬼子公路时,你叫俺当临时队长,成立王庄乡时你叫俺当乡长,今天你又让俺当营长,是不是?!”韩区长听了呵呵一笑:“原来,你那小本子上都记着了呢!别说,还真有这么回事!这叫什么呢?”他略一思忖,马上又自问自答地说:“叫‘闻鼙鼓而思良将’吧!”

第二天早饭后,在曹园村后大场院里,聚满了6个乡、社的上千名民工。这时,韩区长把福增叫到前面说:“民工同志们,为了抢修曹园险堤,区里临时把6个乡、社的民工组成一支抢险大军,每个乡、社为一连,各乡、社的乡长或主任为连长,指挥部为营,经区党委研究决定,任命孙镇东6村联合社主任福增为营长,一切听从他的指挥,就着天气好,尽快修好大堤。下边欢迎请王营长讲话!”一阵掌声过后,福增客气地对大家说:“俺王福增没有当过营长,区里‘赶着鸭子上架’,俺只好服从领导了。”接着,福增话锋一转,说:“同志们,大家都看到这段大堤的危险程度,希望大家要捧俺的场,众人团结一致,齐心协力,用最快的速度,把大堤修好,宁掉几斤肉,也不能让大堤决口,大家知道不,咱们这6个乡、联合社都属于景县北部,倘若在曹园这个地方决口,咱们有家难归。修好这个大堤,这也叫做‘筑堤自救’。所以,俺希望大家早日把大堤修好,安居乐业,以免后患!”福增说到这里,民工们热烈鼓掌,有人高喊:“修堤为了自救,卯足力气干吧!”

那时的运输工具落后,两人一个杠子,一个抬筐,只能用抬筐抬土筑堤。在抬土过程中,人们欢快地喊起了劳动号子:“哼哼——嗨哟,哼哼——嗨哟!向前迈,抬的快,快把大堤筑起来哟!”在抬土进行中,人人汗流浃背,毛巾搭在肩上,一边走,一边擦,干劲十足,热火朝天。在营长福增的带领下,上千修堤大军,苦干12天,终于提前修好副堤,保住了大堤的安全。这天,韩区长陪着县抗洪总指挥王县长来到曹园工地,检查大堤。韩区长首先介绍:“这是曹园段营长福增,过去俺们在一起抗过日,解放后不久福增又担任王庄乡乡长,俺俩是老熟人了。这次他们仅用了12天,就把大堤修好,而且修的质量高。这12天,民工两班倒,福增24小时坚持在工地,困了在窝棚里打个盹,眼熬红了,人也瘦了。”王县长听到这里,赶紧握住福增的手说:“俺代表县委、县政府,代表全县人民,谢谢你!俺要把你的实干事迹通报全县,让全县的干部向你学习!”

福增刚从曹园“班师回朝”不久,8月中旬的一天,低沉的黑云像脱缰的野马,打着滚儿从西北方向直奔过来,高庄村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腥膻的气味。隆隆的雷声,好像被那密密层层的浓云裹住似的,挣扎不出来,声音沉闷而又迟钝。闪电撕开一道又一道口子,在这天蔽日的黑云中燃烧着,闪烁着,一场暴雨顷刻如注而来……没几天功夫,江江河水汹涌咆哮起来,让人们看了心惊胆寒。这天,主任福增在区里接受任务回来,紧急召开东6村联合社干部会议。他在会上说:“这次抗洪,区里给咱们分了任务,河段不长,但有几处险口。咱们社的地段,东起樊桥东北,西至小王庄村南,全长三里多地,特别险口两处,急需加宽帮厚,层层夯实,任务重,时间紧,每村一段,包干到底。各村抓紧时间动员群众,全力以赴,不管车推或者人抬,赶快把大堤筑起来,做到水涨堤高,不出险情。”第二天,东6村动员青年民工一共200多人,每村分成3个小组,一组运土,一组打夯,一组做饭。3里长的工地,红旗招展,号子震天,运土的运土,打夯的打夯,下桩的下桩。在两个险口之处,檩条下桩,内铺秫秸层层垫好。其他险情严重地段,各村麻袋装土排放,达到有备无患。全体民工,中午都不回家,各村送饭在工地上吃。虽然福增给各村分段包干,但他仍不放心,每天村村转,段段看,饿了吃干粮,渴了喝凉水,夜晚还得提着煤油马灯巡逻。经过干群七八天的奋战,江江河水虽然涨到超过以往任何一年的高度,但是东6村新筑的大堤,还是高出水面半尺之多。那段时间,县、区领导常来这里检查,他们对这段新筑大堤很是满意。为了防止万一决口,县里还让东6村各村村自为战,筑好自己的护村土堰。这项任务相当巨大,因为村里骨干力量都在江江河大堤守防。于是,村里剩余劳动力、老弱病残一齐动员上阵,肩膀挑,小车推,围村而筑,逐层夯实。人们连续半月苦干,6个村也都建起了两米多宽、一米多高的护村土堰,确保了6村人民的生命财产。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打从8月开始,因受连续暴雨的影响,上游河水涨满,在山东临清境内一个叫“铁窗户”的地方决口,大水直贯江江河。为此干群只好重返大堤,日夜奋战,晚上分组巡逻,确保大堤万无一失。8月下旬的一天半夜,护提民兵跑来向主任福增报告,说是河里好像有人乘船来扒大堤。大家分析认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河东扒堤,二是坏人破坏。扒堤?这还了得?人命关天哪!福增觉得不管哪种可能,这事责任重大,不能麻痹大意。于是,便马不停蹄地召集民兵携抢冲向大堤。那天晚上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到了离大堤几十米处,真的听到了水响,好像有人已经动手。福增喊了三声,一直无人应答。这时福增急了,命人向天鸣枪警告。三枪过后,远处的船上这才有人答话:“别开枪,别开枪,俺是6区区长韩成海。”接着他又问:“你们是哪里的,是谁带队?”说起韩成海,主任福增虽然平时对他十分敬重,可对他今晚偷挖大堤的做法很是不满,故意怠慢地回答:“是俺。”韩区长问:“你是谁?”福增答:“东6村曙光社主任王福增。”韩区长说:“啊哦,福增是你啊。哎,你过来,俺给你传达一下区里的会议精神。”不说这话还罢,福增一听这种自欺欺人的谎话,马上来气,心想,你明明是来扒大堤的,怎么说是来传达会议精神的呢?于是不顾多年的情面,不悦地说:“一个和尚一个磬,一个领导一个令。韩区长你是俺的老领导了,可你今天传达晚了,别怪俺不给你面子啊!直到现在俺们没有接到你们上级的任何一点通知,俺们这里几百号人,10多天没黑夜没白天地筑堤,不知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钱。你这倒好,不声不响地要扒堤放水,俺们这里几千口子人不都淹死?”韩区长听了这话很不高兴,说:“不到俩月,福增你脾气见长了啊!”福增也没好气地说:“心这玩意儿,受一次窝囊就硬一次,到后来就变成铁石心肠了!”说这话时,福增嗓子哽咽,动了感情,禁不住流下了眼泪。韩区长说:“福增,请你理解,这是县委决议,为保河东津浦铁路畅通,县委决定向河西行洪。”福增说:“河西也是共产党的地界啊,为什么事先不给俺们说一声呢?非要淹死俺们不可么?俺想不通!”这时,韩区长也提高了嗓门,说:“想不通,你慢慢想吧,但是今夜必须先执行扒堤的命令!”福增一看,胳膊拧不过大腿,便大声地说:“那你们扒吧,俺们撤!”于是,气冲冲地带着随行的民兵们往回走。这下可惹恼了韩区长,他说:“福增,你等着看,虽然咱们是老同事、老战友,但是今天俺非处分你不可!还反了你们了!”结果,几百名干群日夜坚守的大堤,霎时间被从东6村段的两处险口迅速扒开,浑浊的河水形同野马,朝着高庄、小王庄、周辛庄、大刘庄、樊桥、张庄等村状如飞墙一泻而下。

高庄意外遭遇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江江河带着泥腥味的滚滚洪流翻过堤坝,横扫村庄、房屋、牛棚以及碗口粗的柳树都纷纷被卷走的时候,村里的人们这才真正理解了大自然的力量。翌日清早,高庄村南已是白茫茫一片。“那块玉米还有收成吗?”“水都没顶了,还收什么呀!”“你家淹了少?”“唉,没剩一点。”这时,天色刚亮,高庄的两位妇女站在村头忧心忡忡地望着东南方被水淹的玉米地,正在诉说各自心中的苦闷。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可以看到成片的玉米都只露出头顶的穗子,身子全部淹没在茫茫的洪水之中。一位70多岁的老汉说,“这是几辈人都没见过的洪水啊!”他清晰地记得,这里洪水多次肆虐,他家从太爷手上传下来的祖屋曾经毁于早年那场洪灾。但在大堤建成以后,每次洪水之后的情况就好多了,这里人们还以为从此河道已被驯服了,他们可以安心地在堤内安居乐业了呢!在老汉一旁,还有十几位男女老少围站在一起,望着眼前的“汪洋大海”,无奈地述说着各家的苦楚。高庄村民们的庄稼主要是玉米,大部分种在盐碱地里,土壤透水性差,连续的强降雨,加上来水过多,使旱地成了水坑。由于在水中浸泡时间过长,头天一阵小风刮过,庄稼便纷纷顺势而倒,宛若遭遇龙卷风袭击。由于行洪,肆虐的江江河洪水灌进堤内,淹没了曙光6村的全部土地,头天还能看见的半截庄稼,如今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水乡泽国,高庄等村个个成了水中孤城。福增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义无反顾地加入各村抗洪抢险中,为抢运仓库里的粮食他在水里泡了几天几夜,几次累得险些栽倒水中。后来那些日子,福增乘坐小船,往返于6村的村前村后。平地行船,一片水乡,天连水,水连天,让人感到十分恐怖。体质先天不足的福增,落下了风湿性关节炎这个一辈子也无法根治的顽症。

洪水围困村子许多天,水势不再上涨之后,一些人试着到水中去捞庄稼,看着他们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出来时将手里的玉米棒子、高粱穗子、茄子、南瓜、甚至还有山药扔进飘在水上的箩里。小秋对此感到十分新奇,既羡慕又佩服。直到一个同学伙伴柱子捞庄稼时被水淹死,才使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洪水的可怕。洪水退得速度缓慢,家家不够吃的,人们开始制作各种工具捞鱼。水里鱼很多,有鲶鱼、鲤鱼等,最多也最好吃的一种小鱼叫“马大哈”。一两寸长的灰条,圆鼓鼓的通身只有一根刺,因没有粮食,这鱼就被人们简单煮一下一人盛上一大碗,既当菜又当饭。人人家里没有油,只是放上一点盐,可是鱼熟之后自己会飘出油,吃起来又鲜又嫩。许多天后,洪水才渐渐退去。后来几天,太阳一晒所有的洼地里水坑里全是鱼,小秋还用家里的漏网从门前水坑捞了满满一小桶“马大哈”。洪水完全退去以后,各地支援的粮食、蔬菜陆续运进村里,有玉米、高粱、莜麦、荞麦、白菜、山药,还有闻所未闻的骆驼肉等,这不但没有吃过,以前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后来县志上面为此专门写了一笔:某年某月某日,江江河某段某地半夜行洪,大水泛滥至某某地区,淹没良田多少顷,房屋多少间,致多少人死亡,多少人出逃……

万万没有想到,退水之后,雪上加霜,又爆发了蝗灾。由于潮湿的土地,非常有利于蝗虫生长。结果来势凶猛的蝗虫一来,遮天蔽日,地上所有绿色浩劫一空。高庄等村几乎所有的田地庄稼被啃噬一光。河岸坑边的垂柳瞬间也被啃得只剩枝干。周边的杂草、灌木、果树也全遭了殃,一时蝗粪处处可见。面对这种始料不及的被动情势,福增心急如焚。他一边向上级汇报蝗灾情况,一边组织社员积极自救。后来这个地区经过采用飞机喷洒灭蝗药剂的化学防治方法、播撒蝗虫微孢子虫的生物灭蝗方法、在蝗灾易发区种植苜蓿和冬枣等蝗虫不食作物的生态灭蝗方法、发展养鸡业的啄食蝗虫方法等等,终于才将蝗虫逐步彻底消灭。

一次,福增去县里开会。会议结束临别之前的那天,县委梁副书记专门找到福增说起那天晚上开枪之事。梁书记说:“福增,俺知道你是个爱人民、干事业的好干部,一心一意为了广大社员群众着想,这都不错,值得肯定。但是,那天晚上虽然你对情况不明,开枪还是有些莽撞,你问清楚情况之后,阻止扒开大堤,也别开枪啊!再说,你跟韩区长那也不是一般的关系啊!哈哈!两个月前,区里就把处分你的材料报了上来,王县长也都看了,他还说在曹园抗洪时见过你呢!俺和王县长都在会上坚持不给你处分,以教育为主。好了,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回去以后一定要把工作继续干好,可得接受教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