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0月,金芝去世的时候,年仅28岁。金芝的父亲马连仲亲自来为女儿送行,他在女儿入殓的棺木前面,边替女儿洗脸,边为女儿梳头,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嘟哝着,“闺女啊,这些年福增为你花的钱可比你的棺木还要高啊!你就安心上路吧,孩子一路走好啊!”
一进6月,江江河浇灌的河西一片沃野,满地庄稼便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翠绿。这种翠绿,绿得耀眼,绿得生辉,仿佛大自然画师把一切绿色油彩都泼洒在这块平原大地上了。那巍然的古槐,遮天蔽日地抖动着满身的枝叶,就像上下翻滚的绿色波峰……此时的江江河倒显得很儒雅文静,前几天下过的一场小雨,并没增加多少水量,河流平缓,好像一条微微抖动的飘带。
高庄村子虽然不是很大,却因为有水坑,有丘陵,有树木,有炊烟,有会讲故事的老人,有憨厚爽朗的乡亲,有会扎鸟笼、逮蝈蝈的孩子,一切显得那么生动,那么有趣。小秋从小就喜爱村前的大水坑,更爱村南的江江河。江江河不仅胸怀宽广,还有一种流动的情怀。幼年的时候,小秋最初见到江江河时,眼睛一亮,看着波光粼粼,一群老妇在河边洗衣,小孩子戏水嘻闹,他的心里就有一种新奇的感觉……每年春暖,燕子翩翩飞来,在农家的屋檐下衔泥筑窝,那一幅画面和谐动人。古槐树下人们坐在一起有滋有味地吃着家常饭菜,而燕子就在头顶跳跃呢喃,有时也会从人的身边斜掠而去,留下一道美丽的剪影。平静恬淡的生
活,使生命的质地更加纯净透明。因此,融成小秋生命里的美好记忆。每一家房屋虽然相似,却也因为一些不同而被小秋分辨得清清楚楚。这家的牵牛花爬满木杖,那家的红辣椒垂挂檐头。每家的小院都侍弄得井井有条,有的人家园内各色各样的蔬菜分垄耕种,蔓莞而升,扑楞楞地开出一片细碎的花。有的人家园内铺满万紫千红,溢出生活的真味和希望。在高高矮矮的村舍中跑来跑去,小秋也不会敲错别家的门扉。
小秋孩提时光,正是高庄景色最美的年代。那时,草木葱茏,坑水清澈,没有污染,也无噪音。小秋所居住的村子高庄,树木种类甚多,除了门口的古槐,常见的还有榆树、枣树、桑树、松树、柏树、石榴、柳树等。凡是有水的地方,凡是有人的居处,都是绿苇婆娑,林荫繁茂。夏日树下最是热闹,孩子们有着许多游戏。比如爬到树上捉来天牛打架;比如用竹竿黏上面团捕蝉。捕蝉的面团是特制的,做法是面粉放在纱布里,在水里反复揉捏,直至去掉所有淀粉,于是有了异常的黏性,蝉足粘在上面,便难以飞脱。还有捉鸟,也是孩子们的一个乐趣。有时为了捉一只小鸟,要爬到很高的树上。那时儿童天生善于爬树,一株三五米高的大树,三下两下便能爬到顶上。高庄孩子们常常举行爬树比赛,甚或女孩也不逊于男孩。小秋少儿时候,没有上树捉鸟。一来鸟不易捉,二来据大人说,鸟窝里常会卧有毒蛇。以前曾有孩子掏鸟,被蛇惊吓,从树上掉了下来。捉到鸟了,需要放到鸟笼养着。乡下孩子没处去买鸟笼,但是他们有双巧手。采来柳枝,去掉树皮,切成筷子一般长短,再用细线编织成鸟笼,四四方方,有窗有门,十分精致。小秋记得那时高庄很多水坑,水坑清凉而又多鱼,是钓鱼的好处所。乡下孩子有着各种钓鱼的办法,没有钓钩,他们就用缝衣针或者细铁丝自制。没有钓竿,他们索性不用,将渔线甩到坑中,看见钓线动了,就拉,也能钓到鱼儿。那时,水里总是有很多鱼。特别是下雨涨水,房前屋后的沟溪里,就会游来很多的鱼虾。不用下到水坑,在沟里拦个网兜,就能捉到不少。那时乡下人家,多多少少都会置办几件渔具。比如竹笼、渔网、鱼杆、鱼叉等等。年末时候,村里抽干坑水,还能捉到5、6斤以上的大鱼。
王家门前的那株古槐,更是成了小秋和他的伙伴们幼时玩耍的乐园。初夏来临,他们一群半大小子,搬来长长的梯子,然后搂住一个枝干,两臂一抱,双腿一夹,两脚同时用力,便蹭蹭蹭地到了树上。光脚丫子被粗裂的树皮划得生疼,可是抬眼看到树枝上面笑嘻嘻的槐花,便全然忘记了被磨疼了的脚和被划出了血道道的肚皮。爬到枝丫处,来不及细想,就抓住一串槐花捋了下来塞进嘴里。其中夹杂的几片槐叶,也被一股脑儿吞食了下去。这时树下的孩子便会大嚷起来,可是这时谁还顾得上他们啊,又一串槐花塞进嘴里,这才折下几枝扔了下去。于是,树下的同伴们便会一拥而上争抢起来。采了嫩叶下锅,锅盖未揭就会满屋清香溢漫,槐叶小米汤熬得浸出了油汁,吃了能败火明目。槐树扬花时,清香能随风漫出老远,沁润百家。酷暑燠热时,树荫里放定了小桌小凳,不用去摇蒲扇,就能凉风习习遍体清爽。枝叶繁茂时节,小鸟结巢其间,晨星寥寥时就亮亮地啼,枕上朦胧听来,声如垂珠,灵透梦境。邻家满院奇花异木,可是它们偏爱王家门前的这株古槐,常端着饭碗过来挤占荫凉。古槐像个慈善的长者,不停地恩赐着小秋和他的小伙伴们。
小秋幼时十分顽皮,草堆捉迷藏,坑里扎猛子,上树摘枣,下河摸鱼……调皮捣蛋的事情,处处少不了他。父亲常年在外,母亲时常犯病,小秋缺人管束,不是动了别人的东西,就是惹了邻家的孩子。自打小秋开始记事起就知道,母亲身体不犯病的时候,就见她一边在那里烟雾缭绕的灶前做饭,一边在那里对着父亲轻声嘟哝:“你就知道天天不着家地跑啊,家里的孩子没人管,自留地也荒了,也不见你在家里帮个忙吾的!”小秋的父亲是一个“父母官”,一天到晚到处奔波,很少归屋。有时在家,也是习惯地坐在堂屋里的那个木凳子上,拿着一个小本,写写画画,然后默不作声地抽着烟卷。每逢金芝说道几句,这时院外的槐树荫里的麻雀常常叫唤得更加欢畅,似乎它们特地赶来助威,帮着金芝一样。邻居和亲戚都说,从来没有见着小秋的父母红过一次脸,吵过一次架。
1956年7月的一天傍晚,小秋正在村前一个大门洞里玩耍,他见有人牵着一头似马非驴的骡子走来。小秋手里拿着一个苘秆做成的鞭子拨弄,谁知那头骡子尾巴一扬,便和小秋手里的鞭子搅在一起,一下子把小秋拉倒在地。这时骡子突然受惊,飞起后腿踢了一脚,正好踢在小秋左边额头,小秋惨叫一声,当即满脸是血,昏厥过去。骡子受惊后,一声嘶叫,挣脱了主人手中的缰绳,便在村前路上狂奔起来。村人见此情形,惊慌失措,纷纷躲避。几个邻居见状连忙七手八脚地将小秋抬到乡里医院,几个医生马上进行抢救。这边安顿完毕之后,高伦马上又骑自行车连夜赶往邻县的修河工地,去给正在那里忙碌的福增送信。天亮时分,高伦到了工地。抬头一看,这可是个宏大的水利工地,天还这么早就已经到处红旗招展。大姑娘、小伙子,推车的推车,挑担的挑担,大家呼喊着、追逐着……高伦问问这个,问问那个,终于看到了正和别人一起挥锹挖土的福增。高伦急急地走了过去,一把抓住福增的肩膀,说:“别干了,快回家吧,小秋被骡子踢了!”得知讯息之后,福增简单安排一下工作,匆忙回家。从工地到高庄少说也有一百多里,那时的公路没铺水泥,更无柏油,不敢想象心情焦虑的福增,如何骑着自行车,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骑完这段遥远而又艰难的路程。当村人听说是富农家的骡子把书记的独生子踢伤了,都大吃一惊,认为这还得了!大家纷纷议论,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你富农牵着骡子竟敢在玩耍的孩子堆里路过,这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如果说你是有意的,也不怎么冤枉你啊!再往深处去说,扣上一顶你对土改不满,蓄意反攻倒算,陷害革命干部的帽子,你也是有口难辩啊!……发生了这等大事,这个富农一家也是心惊肉跳,夜不能眠,于是第二天端了一簸箕鸡蛋,去福增家里谢罪。福增明白他们的来意之后,平静地说:“别听他们乱说,这件事不能完全怪罪你们,主要还是孩子调皮造成的。”富农一听这话,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这才落地,于是千恩万谢。后来,经过医生连续精心诊治,命悬一线的小秋这才转危为安。由于天天打针消炎补养,小秋的屁股都变硬了。一次又要打针时,娘问小秋:“你怎么不哭啊,疼不?”当时不到5岁的小秋额头沁汗,双拳紧握,他告诉娘说:“娘,你别哭了,俺一点也不疼呢!”金芝闻此,更是唏嘘不已。那段时间,金芝神经过敏,尽管家人没有批评一句,可她总是觉得别人背后好像说她这不是,那不行。一回娘家,还常遭到父亲的嗔怪。父亲经常说她,你看,成天就是带这么一个孩子,你也带不好!于是金芝心里本来百般难受,加上受到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感到有口难辩,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本来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马金芝,这时她那脆弱的神经受到了巨大刺激。
此后的一天,马金芝到南房东屋去取大白菜,偶见屋地当中盘踞一条巨蛇,蛇呈金色,硕头无尾,足有拳头粗细,长有丈余,朝她吐信注目。金芝从小最怕“长虫”,见之顿时大骇。惊魂甫定,倒退着往屋外退去。她在心里默默祷告:“蛇仙让路,蛇仙让路。”金蛇盘踞,无动于衷,又在那里匍匐一团,假寐起来。邻人闻此相告,金芝遇到蛇仙,该用丈二红布给蛇仙覆上,且每日焚香3次。3日内,蛇仙自会主动离去。对此,金芝虔诚之至,于是买来红布一丈二尺,而且焚香摆供。3日以后,金芝轻掀红布一看,殊不知那位“蛇仙”,仍是假寐如初,又是惊得魂飞魄散。自此,身体虚弱的金芝患上了精神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