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北方没有春天,这话不假。这年刚出5月,这天突然间就热得发燥。太阳刚出来,地上就像下了火。两个多月,天没下一滴雨,就这么干热干热的,大地像是被太阳烤得冒烟,样样发干,处处烫手,使人感到有点窒息。巴狗趴在地上吐出舌头来,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大,树上的乌鸦也张着嘴喘粗气,整个天地笼罩在奇热的气息里。这天清晨人们起来的时候,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随后就是电光闪闪,雷声隆隆,这雨就像一位久违的熟客,大呼小叫地同人们打着招呼。磅礴大雨随即冲走了天地间弥漫的火气,洗净了落满灰尘的花草树木……
春天一过,全国掀起了农业社会主义新高潮,农业合作化运动,如同暴风骤雨,席卷全县。景县这片京畿之地,热情更是高涨,行动异常快速。阳历6月,乡长福增接到通知又去县里参加会议,回来之后又立即召开了6个村全体干部会议。他说:“中央决定在全国各地农村成立高级联合社,咱们是革命老区,经过土改,穷人分到土地、房产,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人们思想空前进步,现在上级决定咱们乡社合一,选择适当时机撤销王庄乡建制,成立东6村联合社。”初级社是一个自然村一个社,高级联合社就是几个自然村一个社。土地集中归公,由集体统一耕种;牲畜全部归公,由集体统一喂养;大型农具,如大车、耠子、耧、犁、耙等生产资料,归公管理,由集中统一使用。福增他们马不停蹄,经过几天酝酿讨论,制定出初步方案,之后又及时召开群众大会征求意见,最后大家一致拥护尽快成立高级联合社。
在选谁当高级联合社主任一事上,几个村里的大队干部认为,咱们不搞别的地方那种“会前定盘子,会上排位子,会中念稿子,会后空架子”、“会前握握手、会上举举手,会完拍拍手、会后不动手”那一套,在具体人选上,樊桥、大刘庄、张庄都说:“既然让俺们当家作主,选出自己信任的当家人,那就得让俺们自己去选,选举那些人性厚道、办事公平、两袖清风,又能实事求是、俺们信得过的人。”于是乡里研究决定,先由各村选出自己推举的人选,然后在群众代表大会上当场公布,按照票数多少顺序排列,在超过半数以上的人选中,采取**********的原则,确定联合社领导成员。到了这天晚上,举行群众选举结果公布大会。在大会上各村公开自己村里的人选名单。大刘庄的代表第一个起来大声宣布:“俺村选举王福增当主任!”话音刚落,小王庄的代表也起来大声宣布:“俺村选举王福增当主任!”然后樊桥、高庄、周辛庄等几个村也都相继宣布选举结果,都是“选举王福增当主任”。这时,主持人在会上问张庄的代表,说是你们的选举结果是谁啊?张庄的代表说:“俺村章支书刚才有事走了,他让俺代表他宣布选举结果,俺村也是选的王福增当主任!”这时只见会场上黑压压的人群都兴奋地站了起来,喊着:“王福增,王福增!”会后有人学说那个选举场面——“哎呀,真是叫做令人感动啊!”福增的为人,赢得了群众的高度信任。高级联合社领导班子的主要人选,没有悬念地基本定下来了,乡里研究以后马上向上级写了请示报告。联合社叫什么名字呢?于是大家又有一番议论。有人说叫“前进”,有人说叫“东风”,有人说叫“光明”,有人说叫“胜利”,等等不一。过了几天晚上开会,最后拍板定案。福增经过几天的思考,大胆地提议说:“‘前进’、‘东风’、‘光明’、‘胜利’几个名字都很不错,但俺觉得还没体现出咱们这个联合社的自身特点。那叫什么好呢,俺琢磨着就叫‘曙光’怎么样?新中国就好像东方刚刚喷薄欲出的太阳,咱们的联合社在这个时候刚刚建立,就让‘曙光’普照大地吧!”与会人员顿时一阵掌声,齐声称好:“好啊,咱就叫‘曙光高级农业联合社’!”
曙光高级农业联合社成立一年以后,显示出了它的很大的优越性。它像一粒花的种籽,经过播种、发芽,终于开出了美丽的花朵,像是飘扬在景县平原上的一面猎猎旗帜,召唤着农民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福增发现,从劳动生产率看,由于在经营管理方面继续推行了劳动定额制度和坚持了常年包工包产超产奖励的制度,社员平均劳动日比一上年增长了29%以上,不仅是贫农、下中农的劳动效率提高了,上中农的劳动效率也提高了。由于社员劳动积极性提高,更加发挥了耕畜在生产中的作用,运用率提高了33.3%以上。因为生产搞得好,许多农民都纷纷要求入社。社扩大以后,生产有了新的发展,扩大了耕种面积。同时,增种高产、稳产作物玉米,进一步提高了农业技术,大力推广了良种小麦播种。为了挖掘耕畜潜力,除了扩大耕地面积以外,还把老弱耕畜转为牧畜,这样又发展了社办牧畜业。
但在这时,社会上忽然不时冒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浮夸风气。一次上级领导来高庄视察,在一片耕地的田垄上,有位领导现场考问福增:“你们这里一亩地要播下多少斤小麦种子啊?”福增如实回答道:“大概要50斤左右吧。”没想到,就是这句简单的回答,引起有位领导的很大不满,他指责福增道:“一亩地才播50斤麦种怎么行呢?起码得播500斤,就算一粒种子结4粒小麦,亩产也能达到1000斤呐,像你这么去种,一亩地怎么才能生产出人家一万斤麦子的产量呢?”福增由于“思想保守”,受到领导批评。对此,他没有解释,没有争辩,也没有什么怨言。但是福增心里明白,小麦亩产1000斤,在目前这个条件下是瞎说,亩产小麦过万斤,那更是一个永远也难以实现的是梦话!没过多长时间,社会上的“浮夸风”愈刮愈烈,接着又遭到春旱减产,一系列的天灾人祸,导致人们面临着忍饥挨饿的困境。各村仓库的存粮连连递减,僧多粥少,寅吃卯粮,农民苦不堪言,心里都很清楚,一场勒紧裤带的日子快要来了。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区里来了紧急通知,召集各联合社干部开会。韩区长在会上慷慨激昂地发出号召:“咱们是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应当对人类有较大的贡献。现在因为兄弟国家严重缺粮,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国家需要咱们每一个人都要伸出援助之手。大家都要站在政治的高度,拿出阶级感情,尽量、尽快、尽早地把粮食支援出来!”兄弟国家有了困难,大家应当给以帮助,可是俺们这里粮食也很紧缺,这不是雪上加霜么?!对此,主任福增内心里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但是,这是又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会上明确要求大家不能讨价还价!福增别无选择,只能按照上级要求,不打折扣地向下传达精神。但他却在私下决定本着“量体裁衣”的原则,实事求是地分配各村的任务。
在王庄乡工作期间,福增曾与张庄支书章德相识,后来还成了朋友。章德,身材矮胖,个头只有一米六左右,长着两个招风耳,一对眯缝眼。不过,时间一长,福增发现他们俩人的秉性脾气大不一样。比如,福增习惯处事低调,而章德却爱遇事张扬。所以,他们在一些问题上的看法有时难免不大一致。这天会议结束后,福增主任在社里传达上级会议精神的会上,开诚布公地要求大家,本着既要积极落实区里精神,又要认真稳妥做好本村工作的精神办事。大刘庄的刘支书看到村里仓库的粮食确实不多,打算尽可能地挤出一些粮食支援出口。车装到一半,有人跑来悄声告诉刘支书,说村里某某饿昏过去了,正在抢救。刘支书听了心里一揪,心烦意乱,就停住了手。恰好这时福增骑着自行车路过这里,便问村干部:“你们是嘛原因,怎么不装车了?”村干部就把情况一五一十直言相告。福增又问村民的口粮是否都按计划分下去了,村干部说还差一些没分。福增当时就给大家解释说,支援兄弟国家粮食并不等于不分社员的基本口粮,这是两个并行不悖的问题。于是,就让村干部按照规定,先为村民“开仓放粮”,尽快先把基本口粮给村民分下去,然后再尽量挤出部分粮食做好外援安排。料理清楚以后,福增又到其他5个村里检查了一下情况,后来专程来到区里如实地向韩区长汇报了6村联合社里的实情,并且特别说明,这点粮食都是乡亲们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区里韩区长等领导听了汇报以后表示理解,便让福增回去,说咱也不能强求一定数量,只要实事求是就行了,如果去搞“拆了东墙补西墙”的那一套,到头来弄得本末倒置,顾此失彼,那就划不来了,能交多少算多少吧!
可是,张庄支书章德开完会后没皱一下眉头,他一直有个内心秘密,就是哪天自己也像福增一样能够在领导眼里有点位置,在区里或者乡里弄个干部当当,也风光一回。自己不傻不呆,年纪轻,脑瓜活,肯定要比福增更会来事。本来这次成立东6村高级联合社,他就有意想当个联合社主任、副主任的,只是苦于村里那些群众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自己的选票过低,未能如愿,所以心中一直憋屈不爽。章德认为这次粮食援外也许是自己一次出头露面的表现机会,他满怀信心地回到村里,直接打开了仓库装车。正待扬鞭出发的时候,他的丫头跑来让他赶紧回家,说她奶奶病倒在炕上动不了了。丫头说,村里的还有四五个人都在咱家院里来要饭吃。此时,一心想拿头彩的章德支书,琢磨这事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捣乱,想坏自己的好事,只听他头脑发热地给丫头说:“快去给你娘说,让她去给你奶奶请个大夫。俺太忙了,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你奶奶没嘛大病,只是这些日子饿得够呛,让你娘给你奶奶弄碗黏粥喝就行了。那几个在咱家的人,叫你娘别理他,等俺送粮回来再说!”由于求功心切,章德带着村里仓库里的所有存粮便急匆匆地上路了。到了区里,章德还在领导那里吹气冒烟地说:“俺村今年粮食丰收,完全可以自给。”区里干部满腹狐疑,问他:“你们社里别的村子情况嘛样啊?”章德眉毛一耸,故弄玄虚地说:“那你去问福增吧,他们的情况俺可就说不清了。”
后来,除了张庄得了区里的一个上游名份,高庄等其他5个村,只在全区交粮排行榜上位居中游水平,既没受表扬,倒也没挨什么批评。一位区领导得知福增在大刘庄“开仓放粮”的事情,私下佩服福增的为人处事,见面还向福增伸过大拇指头。章德一夜之间,成了明星式的人物。不过,区里的许诺并没有完全兑现,没钱赏他,只是赏他戴了一朵纸做的大红花,在区政府转了一圈。这时的章德神气极了,走街串巷说说道道。当他戴着红花回到自己村子的时候,他却大吃一惊,村子里不但饿昏了好几个人,自己的母亲竟然连病带饿,到了弥留状态。本来他还嘀咕乡亲们为嘛不敲锣打鼓地迎接自己,没想到村民病的病,昏的昏,活着的也满腹怨气,正扶着墙根“哎哟”呢!张庄村民对章德的做派不满,背后直戳他的脊梁骨,有人还编了不少故事琢磨他,丑化他。后来,在一次群众大会上,章德的“村官”被村民选落了。
这年人们终于捱到了秋天庄稼收割的季节,各村纷纷要求尽快抽回部分正在区里集中挖河开渠的劳力,抓紧回村参加几天秋收。可是派人到了工地,区里的个别领导竟不同意,认为现在应当集中人力主抓兴修水利,也是农业生产长远的需要。问题反映到了福增这里,他便专门又去工地向某位副区长汇报,反复解释,各村多数劳力都在这里,只要几天功夫就能返回。说是粮食如果收不回来,瞎到地里,那太可惜,岂不等于一年白瞎忙活了?这位副区长说他思想****,小农意识,目光短浅,只顾眼前利益,不从长远着想。结果仍然没有搬回人来,还被狠狠地训了一通,福增虽不服气,可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也没办法。也是命该如此,没过两天,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夜里突然暴风骤雨,眼睁睁地看着不少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成熟谷子、豆子、玉米和山药被一场风雨、冰雹砸在了地里。这时,福增只好组织曙光高级农业联合社在家的所有老弱病残和妇女,连夜发起生产自救活动,这样才算勉强渡过了秋收难关,灾害也总算降到了最低限度。
那时生活逐渐比较艰苦了,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饭桌上的粮食少了,蔬菜多了。小秋记得那年夏天,屋前屋后的自留地和空隙地里,都可以看到青绿的瓜蔓间长着毛茸茸的小北瓜,蜜蜂和蝴蝶在上面翩翩起舞。秋天,大部分的北瓜都老了,变成了金黄色,横躺在那里,倒是特别好看。但是偶尔还是有一部分北瓜蔓继续开花,结出了一些嫩绿的小瓜来,这些瓜是长不大的,人们称为秋北瓜,但吃起来更香更甜。霜降之后,家里墙角上黄橙橙的老北瓜堆得小山一样。在小秋童年的记忆里,大半年时间北瓜都是家里的主食。菜是北瓜,饭也是北瓜。上顿吃北瓜,下顿也吃北瓜。吃拳头大的籽北瓜,也吃到碗大的嫩北瓜,再吃脸盆大的大北瓜,还吃黄橙橙的老北瓜。那时小秋只是弄不明白,同样是北瓜,可是口味怎么不尽相同呢?……
光阴如梭,又过年把左右时间。这天早上福增一家刚刚围桌坐定,端起碗里能够照见人影的黏粥准备吃饭,门口来了一个左手拄着打狗棍子,右手托着一只破碗的乞丐。“多少给点吃的吧!”乞丐依门而立,口中反复念叨:“大叔、大婶,给点吃的吧!”在那粮食紧缺的年代,讨饭的人不少,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不足为怪。这时,王安氏便下了炕来,盛了锅里仅有的那碗北瓜黏粥。正在准备上炕的福增无意中抬头一看那个乞丐,十分面熟,眼睛定住了:“这不是老章么?”那个乞丐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也神情一惊:“啊,是你家啊,福增主任!想不到俺瞎了狗眼,讨饭讨到你家来了,臊死俺了!”章德顿时觉得羞愧难言,无地自容。当时已经卸官为民两年的章德头戴一顶烂草帽,上身穿一件四个口袋的蓝布中山褂子,皮包骨头,面露菜色。言谈当中知道,章德家大口阔,经济拮据,老婆孩子也都外出讨饭去了。他说:“让俺心里难受的是,自己不知为什么俺在村里那么孤立。现在俺当不成村干部了,可是村里的人至今对俺还象仇人一样那么冷漠,出门入户,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啦!”说到这里,章德的眼圈都红了。福增对章德说:“兄弟,不是俺说你,那些年你也忒浮躁,不听人劝,不管什么事情总爱打肿脸充胖子,有时也太离谱了!”章德惭愧地对福增说:“老哥,过去的那些事情咱就嘛话也甭提了,俺对不起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