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区长笑过之后,说:“福增,经县委、县政府研究决定,让你担任即将成立的王庄乡乡长,今天你就去报到,马上投入建乡筹建工作。等到筹建工作弄得差不多时,咱再回头来开任命大会,你看怎么样?”……
春天一到,古槐又是那么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粗大的主干,横斜出许多弯弯曲曲的虬枝,纵横交错。墨绿的叶子或疏或密,婆裟于枝头上,阳光照射下,从叶片中透下游离不定、斑驳陆离的光影,像是千万只绿色的蝴蝶蹁跹起舞。
建国之初,大规模的土地改革运动开始。景县是老解放区,土地改革比南方早一点。新的土地改革法宣布,“明确指出土地改革的目的是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借以解放农村生产力,发展农业生产,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开辟道路。”土地改革的总路线和总政策是,依靠贫农、雇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有步骤地有分别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发展农业生产。土地改革摧毁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土地所有制,使当时无田少地农民无偿获得土地和其他生产资料。大哥福庭、三弟福钧南下之后,已经担任了村公安员、小区公安协助员的福增,一人独撑门户,不但要管好老小,种好田地,还要干好家乡的各项工作,一天到晚,起早摸黑,连跑带颠,手脚不闲。这年
福增已经27岁了,母亲王安氏看着福增一天到晚就光知道东奔西跑地忙里忙外,心疼不已,心想应该给他说个媳妇照料他了,于是开始张罗着给他寻门亲事。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到哪去找?这里的民间,经常说是姻缘要讲究一个缘分。其实,缘分一词它是中国文化和佛教的一个抽象概念,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无形的连结,是某种必然存在的相遇的机会和可能。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于是,王安氏托了一个能说会道的媒人。那个受托的媒人,真像冥冥之中有人驱使一般,自己也不知道为啥,那天竟然径直跑到了距离高庄村南三里多远的大王庄马连仲家。
那天,正在屋里收拾家务的马连仲的老伴马韩氏,抬头见到院里走来一个中年妇女,于是走出屋门问道:“你是?”媒人一看马连仲的老伴马韩氏欲言又止,自己便先笑了起来,她边走边说:“大嫂啊,你忘了,俺是北边高庄的,俺是媒人。今天来啊,就是为了咱那侄女金芝的事。她那年龄也老大不小了吧,该找个婆家了吧?!”马韩氏一听这话,也跟笑了起来,说:“哎呦,没看出来,大媒人是你啊!俺家里穷,有谁能看得上俺家闺女?”媒人并不拐弯抹角,又是满脸笑容直问:“你看俺高庄王家的福增嘛样?”当时王家三兄弟在周围有点名声,听媒人这么一提,马韩氏知道那个人家不错,于是倒了一碗茶水,两人坐在炕上就亲亲热热地聊了起来。后来,马韩氏顺口客气地说:“大妹子,如果俺家金芝能攀上这么个婆家,也算俺金芝前世积下了德啊!”媒人看马连仲家老伴有了口气了,就接着说:“那咱就这么说定了啊,这件事办成了,咱们可就亲上加亲了呢!”这时马韩氏未置可否,心想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哪有这么快的,便只是应付了一句:“那就托你的福啦!”
提起大王庄的马连仲,也算是个传奇人物。据说,青年时期的马连仲报国从戎,后来潜入敌营,成为“三不将军”吴佩孚的私人厨师。马连仲很瘦,是那种皮包骨头埋在粮食堆里也吃不胖的人物。解放初,马连仲常替队上看山药。那个年月生产队里的山药金贵,用窖藏了,为的是开春育山药苗儿。所以挑选看护人员时,很慎重,最后就挑上了马连仲和另外一个人。山药窖一般都是挖在离村子不远的田野,搭个窝棚。马连仲每天晚上都是早早地去。那个人走到的时候,他已在门口抽烟。等人家铺好被子,马连仲这才弓腰钻进窝棚睡觉。有时候高兴了,他就给那个人讲当兵的故事,或者唱上几段河南豫剧。他最拿手的是常香玉的豫剧《秦雪梅》,把常香玉唱腔学得惟妙惟肖。他说他见过常香玉,当年常香玉去军队慰问,经常随着戏班子几天。他说他还见过别的什么名伶,说完了又给那人唱了一段“一马离了西凉界”,只可惜还未等他唱完,那人已经“呼呼”地睡了。不曾想到那年,从北方过来一份敌伪档案,上面写有马连仲的大名。村上民兵们把马连仲审了几次,马连仲全都认了。这一下算是把村里的人给震惊了,原以为他是一个小人物,没人看得起他,却原来是个大人物!所以人人佩服“阶级敌人狡猾,隐藏得深,瞒住了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后来马连仲被带到县城,大约呆了半个月,又送了回来,说是马连仲虽然曾经当过军阀的兵,但他是我党的地下工作者,要加以保护,不得揪斗。
在这里既然说到了吴佩孚,还得交待几句。吴佩孚,中国北洋军阀直系首领。他是先秀才而后军阀,上马吟诗,下马读书,写字作画,熟读《易经》、《春秋》。他所统辖的军队的军歌,就是他填的一阕《满江红·登蓬莱阁》——“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涛大作。想当年,吉黑辽沈,人民安乐。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到如今,倭寇任纵横,风云恶!甲午役,土地削;甲辰役,主权堕!叹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吴佩孚人生的信条是不好色,不纳妾,不****、不贪财。他的饮食起居也很简单,习惯早睡早起,吃的是面食、米饭,每餐只喝少许黄酒。马连仲“身在曹营心在汉”,凭着自己烧得一手好菜的厨艺,颇得吴佩孚赏识,于是跟随吴佩孚往来北京、河南等地之间,还经常欣赏到常香玉的豫剧。此间,马连仲为地下党组织搜集到了不少重要的军事情报。
1939年底,吴佩孚吃饺子时菜馅里的羊肉骨头渣子卡在牙缝里,疼痛异常,几天后越来越重,竟然危及生命。家人请来德国医生诊断,认为必须住院手术,让其家人赶快送往东交民巷德国医院。但吴素有“不入租界”的誓言,德国医生只好叹息而去。家人着急,吴妻欲劝他去德国医院,吴却说道:“你我夫妻一场,我的心意你不能说不了解,倘若你趁我昏迷不醒之际,把我送到东交民巷,那我们就不是夫妻了!”后请来日本医生来家治疗,手术当日,一刀下去,吴大帅顿时一声惨叫,喉管开裂,血流如注,当晚气绝而亡,终年66岁。据说,吴佩孚灵柩下葬时,他手下的一位师长,突然一头撞去,头破血流,说要随大帅而去,未果,而后终生不娶,剃发出家,在墓旁盖两间小屋做守墓居室,长年相守……不久,根据抗日形势发展需要,马连仲奉党组织之命回到地方活动,巧妙斡旋于国民党与日本军之间,长期化名进行地下革命活动。解放之后,马连仲谢绝上级组织的照顾安排,回到乡下定居务农。多年之后由于政治运动不断冲击,当地政府派员总是特意对他私下进行保护,人们这时方才知道马连仲“真人不露相”的那些往年旧事。
王安氏和家里人,听媒人回来一番学舌,便想尽早一点把金芝娶过门来。于是,王安氏为此还和媒人一起,亲自登了大王庄马连仲的门,去和金芝的父母面商。一来二去,两家定下了结婚典礼的日子。金芝听到以后,曾经噘着嘴巴,泪眼婆娑。既然双方父母已经定下了“黄道吉日”,她也没有办法。福增和金芝是真正的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时间一长,接触一多,双方也就有了感情基础,于是一起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按照当时的风俗,男方得给女方两身衣裳;福增家里好歹算是置办起来了。可是,金芝要的衬衣衬裤,福增竟是扯布回去拿颜色染成红的应付过去。另外,福增给金芝说,如果金芝再要什么嫁妆,就不能给缝制新被新褥了,因为眼下一时没钱,也没布票,问金芝什么意见。当时金芝听了只是苦笑,心想怎么遇上这么一个寒酸小气的人家?操办婚事,王家的几个前后邻居都是轻车熟路,得心应手。福增、金芝结婚这天,一进王家南屋大门,堂屋中央正面墙上贴着双喜红纸,大门两旁挂了高伦写的对联,上联是“相敬如宾不说夫唱妇随”,下联是“情深似海莫言女卑男尊”,在灯光的照射下格外显目。屋内屋外的人们笑容满面,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到了迎亲这天,王家门前槐树底下贴着几块菱形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王福增、马金芝结婚典礼”几个大字。那株满身披绿、树冠如蓬的槐荫古树,见证着福增、与金芝的美满姻缘。家里租了邻村花轿,天还没亮就在鼓乐齐鸣的陪伴下去大王庄迎娶新娘。本地习俗,新娘上轿,谓之“发亲”,时间通常在清早。当花轿将新娘金芝抬到福增家门口,顿时燃起震耳欲聋的鞭炮,王家前房后院的姑娘婶婶们,蜂拥地挤在花轿两旁;淘气的小孩们,在人墙的大人腿边钻进拱出。花轿落下,新娘行“车马礼”后,再升轿入堂,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们随轿挤入堂屋。新郎新娘在堂前行礼,俗称“拜堂”。这时,王家屋里屋外看新娘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
晚上,场子周围点起了几盏汽灯,汽灯发着白炽刺眼的光芒。负责婚礼司仪的高伦,是负责村里青年工作的干部。按照福增、金芝的结婚程序,一一认真进行。高伦的嗓门很大,好像从来不会小声言语,只要开口,就能在高庄的任何一个位置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村民在周围站着,妇女们交头接耳,唧唧喳喳。男人们抽着旱烟,说说笑笑。一群孩子跑来跑去,追逐嬉戏,一派欢乐温馨的祥和氛围。当婚礼进行到夫妻对拜之后,众人拥着新娘进入洞房。这时,高伦还摇头晃脑地吟了一首贺诗:“花开富贵醉人香,爱情闪耀共分享;成家立业描锦绣,缔结连理万年长;彩凤展翅望家乡,欢畅日子歌飞扬;尊老爱幼刻心上,永结同心绘华章。”在人们一片叫好和鼓掌的欢乐声中,他又让人端着装满红枣、花生、瓜子的盘子来到洞房,将这三样食物撒在新房床上和其他各处,习俗称“撒床”。寓意为早生贵子,儿女错开生,瓜熟蒂落,分娩顺利。这时福增的同事将他强拉入洞房与新娘金芝并坐,大家围着他俩嬉戏耍闹,这称之为“闹洞房”。闹洞房有“三天无大小,三天无老少”之说,当晚闹到半夜,王家来人便请闹洞房的兄弟爷们喝茶、抽烟去了。
其实,那时婚礼的实际内容一般都很简单朴实,被人概括成一句顺口溜:两个新人一个炕,每人穿件新衣裳,别上一朵大红花,再请亲朋吃粒糖……整个婚礼花费也就十几元或者几十元不等。福增和金芝结婚那天,只是叫了亲戚和邻舍吃了顿饭,婚房的布置也很简单,放了一对鸳鸯枕头,添了两床新棉被窝。绣花枕头床上丢,养个小子胖溜溜。这鸳鸯枕头是金芝自己绣制,一幅鸳鸯戏水绣得活灵活现。金芝是土生土长的乡下姑娘,常年在田里劳作,但是模样依然十分中看。因了江江河清醇的水质,得以丰润铸就了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她是高庄村民所见到的最美丽的新娘,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站在那儿像春天刚发芽的一株白杨,秀气而玲珑。脸色虽不那么白皙,但那微微翘起的鼻子,配上一双晶莹闪亮的大眼睛,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每次她经过别人家门口的时候,总会引来注视的目光。以前上门提亲的也不少,可金芝都没看上眼儿。可是媒人提到福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神使鬼差,连父母带自己都这么未置可否地答应了。嫁给福增之后,勤劳、漂亮的金芝深受王家喜爱。金芝的到来让这个贫苦家庭多了一线生机,福增金芝平时都要到合作社工作、劳动,回家以后,金芝做饭,福增劈材,王安氏喂猪,金芝还做些针线活儿,一家几口其乐融融。金芝的心灵手巧,女红手艺是在娘家就出了名的。听别人说,她绣的花可水灵啦,绣的蝴蝶蜻蜓什么的,就跟活的似的。有的城里人家筹办喜事的时候,还曾特意跑到乡下来叫金芝给他们描龙绣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