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应当如海，人来人往是一场又一场的潮骚，
掩盖一个又一个时隐时现的暗礁。
当我的眼光不再盯着暗礁，
当我的耳朵不再聆听潮骚，
我将看到更广阔的天地，在那片天地间，
遥远的过去和将来，都在咫尺之间。
【文 喻乐】
未来不迎，当下不杂，既往不恋。答案永远不在外部世界，而在我们的内心，需要静下心来寻找。这是时间教会我的道理。
1.
2012年10月28日，北京地铁早高峰，5号线惠新西街北站，背向地铁门的我被巨大的人流猛地一推，一脚踩空，踏进了列车和站台之间的空隙。剧痛让我瞬间失去了意识，甚至忘了求救，急着上班的人群漠然地从我身上跨过，在那么几秒钟中，我只想到了“左腿会不会断掉”，直到一位热情的北京大妈大叫：“有人掉进去了！”我被人抬了出来，恐惧又狼狈，时空混乱，人们依然脚步匆匆，我似乎听见内心的崩落。
这一年的8月，只是因为“想去大城市看看”的所谓梦想，我只身一人来到这座陌生而庞大的城市，然而这座城市以面目狰狞的方式给了我狠狠一巴掌，让这梦想显得有些荒谬。
上班，下班，进地铁，出地铁，一天又一天，一个七天又一个七天，一年半过去了。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梦想变得模糊，有时甚至忘记了，好在终于过去了，有时间喘口气，好好思考一下梦想和梦想的意义。其实，我的梦想有点像《等风来》的女主角程羽蒙所说的“一年一变”，并不是唯一而稳固的，中学时代是考个好大学，大学时代是当个专栏作家，毕业了才发现根本实现不了，于是又一点点地调整，唯一不变的是对远方和未知的追求和渴望。
我还年轻，仍不明白远方到底有多远。或许，正如诗人海子所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但我依然要一步步走下去，即便拥抱虚无。而时光灰尘里的那些苦痛、那些惶惑、那些徘徊，或许都是远方的一部分，都是应该承担的未知。
2.
乡村，并不是田园牧歌，或许它有青山、绿水、农舍、水田、耕牛，然而它是静止的，一成不变的，风也无法将它吹动，像是时间无涯的荒野，荒芜地无边无际地蔓延，与之相随的还有人的命运。人，随机地降生于这荒野，如草一般生长，随时光枯荣，生老病死，无声无息。
我出生于湖南一个算得上秀丽的小村庄，到处都是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一阵风更让这种味道肆意蔓延，空气是潮湿的，充满水分。夏天植物蓬勃的生命力笼罩着整个村庄，冬天则是死寂的，我在这一岁一枯荣中懵懵懂懂地长大。
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生活也变得非常简单，赚钱，结婚，生娃，空闲时间只好聚众聊天，当然更多是聚众打麻将，稀里哗啦的洗牌声打破夜空的寂静。人们以各自的生活为谈资，他人的苦难能引起无休无止的议论，除非下一个苦难更深重，生活的趣味就在于这绘声绘色的学舌与纠缠中，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走出去变成生活唯一的希望，乡村的少年都向往城市，那里有闪烁的霓虹灯、车水马龙的街道、更好的工作、更好的生活。而靠读书走出去几乎是唯一的可能。犹记得邻居家的哥哥，小时候的他不爱读书，十分顽劣，他的父亲于是带着他去当小工，给别人建房子。无法忍受艰苦劳动的他由此醒悟，发奋刻苦读书，最终成功地摆脱这种轮回，在南方的一座大城市扎根，开始全新的生活。在年幼的记忆里，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光鲜的衣着，亮闪闪的眼神，充满着对未来的希冀，说话神采飞扬的。而与之相对的是，安于乡村生活的人们，日渐苍老呆滞的神情。
小时候最亲密的玩伴是比我大一岁的表姐，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和小小的酒窝，从小就纤细柔美，深受宠爱。与我不同的是，她似乎没有我这样的愿望，早早结束学业，嫁入殷实人家，结婚生子，过上安稳的日子，是她对未来的全部打算。而这是大部分农村女孩子的命运。现在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而我还在大城市里漂泊。当我与她对话时，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只有类似“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生娃”的话语。
即便大部分人都是如此生活，但每个村庄总有那么几个人，他们走出去了，有的人走得比较近，去了县城；有的走得远点，去了省城；有的人更远，去了大城市甚至异国他乡。他们的身上都有各种文化交融的沉淀，大部分都比较包容，外面的世界给了他们全新的视野，衣锦还乡倒是其次，他们从孤寂单调的命运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生活从此有了更多可能。
所以，考上大学去城市生活是多么实际的梦想啊，一点都不卑微，能把控自己的命运，不随波逐流，不随之沉寂，是需要很大坚持的。这个梦想是闪着光的。
3.
上帝是公平的，我们都不是生来就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应该做什么的，慢慢地一步步摸索，一次次实践，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是时间的礼物。
大部分大学毕业生都要经历茫然无措的年月吧，无可避免，这是成长的必须。
一路跌跌撞撞，从事了多份工作，第二份工作给了我非常大的启发，是在南方一座小城的报社里做记者。在这段经历里，每一天都是“在路上”的感觉，接触不同的人，认识不同的事情，每一个人都给我不同的认知。人和人之间的际遇是神奇的，遇上一些有阅历的老者，耐心地倾听他们的故事，是一种福分。在很多的受访者中，一位年近八旬的历史学家让我认识到什么是严谨踏实的学术精神、乐观幽默的生活态度。周老师是一位研究本土历史的老先生，他热爱历史并沉浸于其中，历史在他的口中是生动的、有趣的，他认真地写好每一篇稿件，这是一种敬畏的态度。敬畏自己的职业，并敬畏自己的热爱，不轻慢，踏踏实实地静下来，去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这是这些老者在漫长的时间里坚守的，也是他们教会我的。
也正是这份工作让我体会到文字与记录的魅力，这是一座充满历史和市井气息的小城，每天都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发生，有些重要，有些不重要，有些是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有些是杀人放火轰动小城的大事件。有些人面目可憎，有些人诚实善良，有些人充满智慧，有些愚钝无知。只有深入地去了解，才能看到社会的本来面目，它并不太好，但也不是太坏。用文字把这些零零碎碎记录下来，时间越长，似乎就越能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社会画面，是一件有趣又有成就的事情。每一次的外出采访，也促使人去思考人心、因果，任何事都不是单线程的，也不是表面呈现的样子，从复杂中拎出简单，这是件有意思的事儿。
人与人之间有机缘，人与城市之间也有机缘。小城太小，来来去去都是那些事、那些人，开始觉得倦怠。大城市是不是有更多可能呢？对于远方的渴望，让我毅然辞掉工作，去往一座自己完全陌生的城市，只是为了“去看看”而已。记得密友送我上火车，她要离开了，我的眼泪奔涌而出，那是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哭，也是第一次流下突如其来的眼泪，无法抑制。只因为心里有一个巨大的洞，填也填不满。未来到底会是怎样呢？会经历怎样的事情？不安感笼罩了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有人安于小城，有人渴望飞出去，如此而已。没有谁对谁错，每个人有每个人各自的路，只是有时候会交叉，会合于一个点，短暂相遇后，又各自远去，很少人能陪你一直走下去。这就是生活。
明白这一点，我们才能更坚强。
4.
北京是一个被茫茫人海淹没的城市，在早晚高峰的地铁站，放眼一望，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很容易被淹没，也很容易被同化，上班下班，变成一个机器般的生物，变成没有感知的“橡皮人”。地铁车厢中，挤满了面容憔悴的上班族，每个人都揣着一个火药桶，一点点怒火就容易引爆。
这是一座忙忙碌碌的城市，每天都有人来到，也有很多人离去，或者是因为现实压力，或者是因为家人的期望，异乡人的漂泊感始终如影相随。生活永远在别处。在北京认识的第一批朋友中，小颖和我走得比较近，有一段时间，她每天从通州坐号称“壮士线”的8号线和1号线，再换“烈士线”5号线北上，折腾一个多小时上班，“人变成了纸片”，站台上的老大爷负责把人推进去。在一天又一天的拥挤后，她有天对我说：“再也受不了群租的房子和挤死人的地铁了，我决定回家，或许以后会后悔，但我现在想回家。”
更多的人选择留在这里，即使拥挤，即使雾霾，即使没有户口。因为每一枚硬币都有两面，这座超级大城市也有无可匹敌的吸引力，这里的人们忙于各自的生活，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包容性更强，选择也更多，自由相对来说也更多。而自由对很多年轻人来说意味着一切。对于勤奋的人来说，这也是一座拥有希望的城市，因为机会也更多，只要努力，总有一天会有出路。太多的人在这座城市里熬着，只是因为相信，熬下去就有希望。
不知是巧合，还是以往的步履一步步地往前，把我推到了目前的位置。在北京的工作都与远行有关，一份是在一家旅游杂志社里做编辑，一份则是做旅游指南书的编辑，接触了很多以旅行为职业的人。有些人环游了全世界，是职业旅行家；也有人只是小小地叛逆一下，冲出既定程序，稍微偏离航道，然后又回来，安然生活。他们都对这个世界有强烈的好奇心，无法停止上路，随性而自由，很多地方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但往往后者给我的感动更多。当旅行成为一种职业，似乎就变得不那么纯粹了，为了特定的目的上路，旅行目的地被划分成了景点、餐饮、活动等等，变成了一个个标签；后者是大部分人希望去做，但是又不敢去做的，然后还能顺利下落到生活层面，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和心态继续前行。
小连是我负责的一位作者，她就是后一部分人，原来在北京拥有一份薪资优厚的工作，但是心里流浪的念头一天天膨胀，最后辞去工作，踏上远行的路。一个姑娘家横穿了亚洲和非洲，经历了很多危险，也有前所未有的生命体验，遇上了各种各样的人，环游一圈后又回到北京。我问她旅行对她有什么改变，她说：“我变得独立和勇敢了，以后的生活或许停下来安稳地过，或许继续去其他没去过的地方，我都能坦然面对，想到了就去做。”这是我十分欣赏的生活态度。
但是他们的远方不是我要的远方。我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每个人对远方的认知是不同的。罗素在《自由之路》里曾经说：“教育最重要的是努力引起和刺激学生对精神冒险的喜好。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多样而又令人惊异的：有些看似最平常之物，当你越多加考虑时就变得越来越难。”是的，我们孜孜不倦地探索远方，其实只是为了建设我们的精神世界，从而进行一场华丽的冒险。只要对这个世界抱有热情，就会不断有新的发现，生活就是五彩斑斓的。
“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这是樱桃小丸子的名言，但是我们并不完全是因为好事而活着，当我们开始变得平和，不再急不可耐，平和地对待焦虑、压力与不安，当下就显得尤其重要了。未来不迎，当下不杂，既往不恋。答案永远不在外部世界，而在我们的内心，需要静下心来寻找。这是时间教会我的道理。
来了又去了，各自的道路，各自的飞翔。
无论如何，生活每天都在继续，拥抱未知，拥抱孤独，仍然渴望上路。
Stay hungry， stay foolish（求知若饥，虚心若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