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懂得,你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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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女朋友王非文

【文 树树空】

只有那些确实明白自己是多么需要对方,而也被对方同样需要着的,享受并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个时刻的人,要用尽方法黏着她,费尽心力表达“不想和你变得生疏”。

1.

如同歌词唱的:第一次见面看你不太顺眼。

我在小学五年级转到新班级,和担任班长的王非文成为同桌。她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睫毛纤长随眼睛开合上下扇动,高挺的鼻子和樱桃小嘴,象牙白的蓬蓬裙裙摆镶有一圈咖啡色蝴蝶结。我承认,看到王非文第一眼,我的嫉妒心翻腾了一下。

她是班长,是每周一全校升旗仪式后“国旗下的讲话”第一女主播,是德智体美劳门门A+盘踞各科老师心尖多年的优等生,却从不走亲民路线,第一天就把回头借橡皮擦的我当作影响课堂纪律的“反面分子”给举报了。地盘没混熟,我敢怒不敢言。渐渐发现,班上至少一半的人对她倍感不爽,上学放学她总是一个人背着红色漆皮双肩包孤零零地走。

有天课间操解散后,我和其他女生在操场上跳皮筋,看她一步三回头眼巴巴望着我们,忍不住问:“王非文,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跳?”

王非文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亮光随即被四周阴暗的目光扑灭,她讪讪地摇摇头,转身跑开。

“夏欢欢你疯啦?她才不会和我们一起玩呢!”

“为什么?”我疑惑地问。这才知道,王非文的父母都在大学当教授,望女成凤,对她要求近乎严苛。有不少人曾在开家长会时听到她爸爸教训她“不要和比你差的玩,要和比你好的玩”。如果这个标准建立在成绩排名表上,那整个班没人能和她一起玩。

此后,语文课分角色表演课文时没人和王非文一组,体育课跳马她被绊一跤摔在地上,几十双眼睛盯着也没人上前。那时我再也受不了跑过去搀扶她,她感激地看着我。站起来后,她说:“谢谢你,夏欢欢,但这样也不能删掉你早上迟到的记录。”

多年后我戳着王非文的脑门问她当时在想什么,怎么会把我的好心当成交换的筹码,我的心眼不至于那么活络啊。她吐吐舌头,说会这么想全仗她爸妈所赐,从小给她灌输成人世界的丛林法则。

我眯起眼睛:“幸好你碰到我。”

她使劲点头:“幸好我碰到你。”

我八岁就能把别人呛得说不出话,十岁拿我妈的皮包养蚕,面对她愤怒的呵斥只用一句“妈妈,欢欢她还是个孩子呢”便瞬间化解局势,把她逗乐。我觉得成长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大冒险,在遵守正确方向的前提下,脚下的每一步都该由自己真实地踏出。像王非文那样对父母提前制定的规则唯命是从的,我在心里颇为不齿。

以那次体育课为契机,在我的带领下,王非文的小学生活陡然丰富起来。我带她和大家一起跳皮筋,带她去吃校门口不干不净的麻辣烫,带她从儿童节游行的队伍里跑出来顶着化了浓妆的脸在街上晃荡。

不是叛逆,不是为了和老师对着干,我只是害怕那么短的青春,要是只用来学习,回忆该多么可怜、多么干巴巴。

事实证实了我的聪明,只要学习不滑坡,不犯原则错误,合理范围内的闹腾,爸妈对我睁一眼闭一眼。而有王非文在,有她在开学前一周揪着我的耳朵逼我赶作业,有她守在教室要我一句一句把课文背熟才放我回家,有她帮我整理各科笔记勾画重点,初中、高中我一直保持不错的成绩,和她同班。

中考前我出了一场车祸,在医院躺了快一个月。

在那个月,王非文每天下午放学后都来病房看我,给我带她装订好的复习资料、新发的试卷和作业,给我讲当天重点内容。一待就是两个小时,每天如此。我妈每天给我送饭,也给她带一份。吃饭的时候王非文眨着眼睛和我分享班上哪个男生有事没事来找她说话,哪个女生又看她不顺眼,我们一边说一边笑,每次笑到最后总以她一脸担忧的表情收场。

“夏欢欢,你落下那么多课,能赶上来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们约定了要一起冲击重点高中的重点班,我当时就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

其实心里完全没谱。

2.

在那场车祸中我撞到头,颅内出血,虽然不严重,但对记忆力有影响。明显的感觉是过去一遍就能记住的诗词句子,现在要背两三遍。可那能怎么办,弱点是一个人最不值钱的砝码,分数线又不会因为我可怜而降低一些。于是我就认认真真地背两三遍,勤能补拙是良训,至少要对得起每天在我这里耗时间的王非文和在病房辛苦守着我的妈妈。

绷了太久的神经在确定我高中继续和王非文同班后突然松了下来。整个高一我东奔西跑,忙着在学生会组织活动,忙着参加文艺会演,忙着看堆在床头高高一摞装文艺的小说。任是王非文再担忧地看我也不管用了,仿佛热恋期过去就会成为家人的感觉,对于一切都理所当然起来,产生“友情不用维护也没关系”的错觉和误会。

在王非文之外的世界,我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同样能够一起开不着边际的玩笑,勾肩搭背走得格外招摇。于是不由自主地,眼睁睁地看着我和她的距离无形中变远。

在高一下学期期末考试的前一天,由于之前筹备已久的暑期远足活动全面进入宣传期,学生会要在宣传栏前挂出海报和条幅。我为此不遗余力地忙到晚上,亲自贴好海报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谁知第二天一早突降暴雨。

我冲进学校的时候考试快要开始了。宣传栏周围惨不忍睹,海报和条幅被风刮掉,皱成一团浸泡在水里。我难受极了,把伞一收,在水里打捞海报。

海报被水泡过后稍一用力就被扯烂了,上面的字画早已洇开。我绝望又无助地听见考试铃声响起,看着从眼前匆匆走过的人影,冷不丁发现一个学生会的同学,可未等我出声,人家已经战战兢兢用伞遮住脸假装没看见飞快跑开。

明明是仲夏,我却冷得打了一个寒战。

“夏欢欢!你干什么呢?还不快去考试!”

一转头,我看见王非文举着伞,一脸急得恨不得吃了我的模样。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不忘交代:“毁了,都毁了,我的海报和条幅……”

“海报是没办法了,条幅不是纸,赶紧收拾起来找地方晾干还能用。但你现在必须先去考试!”

在她的帮助下,我们迅速拾起所有条幅,没命地朝教室跑。她虽然一路举着伞,但我知道她被淋得不会比我好。我们把条幅扔在教室门口,伴着老师的怒吼冲进教室。坐下的一刹那,我们抿嘴相视一笑,短暂到不足半秒钟的笑容,却足以让我明白真正交心的友谊有多难得。

哪怕到了今天我也确信,大多数我们遇到过需要悉心维护的情感,其实都没有必要。只有那些确实明白自己是多么需要对方,而也被对方同样需要着的,享受并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个时刻的人,是能够完全放下自尊心和无所谓,不管不顾拼死也要牢牢抓住的——这样的朋友,要用尽方法黏着他,费尽心力表达“不想和你变得生疏”。

我甚至可以磨去一些棱角,收起无边无际的念头变老实一点,根本不介意面子问题也要和王非文成为最好的朋友。

事实上我正是这么做的。

好在我高一欠的课不多,熬过地狱般的高二,竟也奇迹般地挤进年级前一百。

3.

升入高三后,我和王非文定下“非×大不考”的雄心壮志。说实话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把目标定高一点,努力就会加倍。然而现实永远不如小说那么岁月静好,有一天王非文翻开语文书对着我将一道物理题念了三遍,我察觉到她的异样。

拗不过我的软磨硬泡,她告诉我楼上班的班长向她告白了。

“啊?”我惊讶得合不拢嘴。我认识那个班长,瘦瘦高高,比英俊帅气少一点,比清秀顺眼多一点。听说他很少和女生说话,还一度被人怀疑是不是……不,关键在于原来他苦守那么久,目标竟是王非文!

“你答应啦?”我问她。

“当然没有。”

“那你拒绝啦?”

“也没有。”

“只有两百天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虽然怎么都觉得不妥,但这不是我能替她定夺的事,只能让她自己决定。

十七岁,王非文已经出落得足够让人尖叫了,三年来桌子里的情书就没停过,但都被她扔进垃圾箱。而那个班长,到底是何方神圣,让她竟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很多年后王非文才告诉我,她和他是一起开年级班委会时认识的。他写得一手潇洒的钢笔行楷,话虽不多,但出口的每一句要么精准地直戳人心,要么幽默得把一群人逗到捧腹。总之对于他,王非文的确动心了,但仍被理智拴住想拖到高考后处理。

话是这样说,但她每天早读前会去楼上和他一起吃早餐,放学和他一起走,下午的课间他来找王非文给她送水。一时间,楼上楼下两个班几乎默认他们交往的事实。那个男生在看向王非文的时候会浅浅地笑,眉间却总有点心不在焉,我隐隐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有什么问题。

直到有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王非文外出半个多小时也没回来。我有点担心,以上厕所为由跑出去找她。把教学楼绕了一圈后,最后在通往楼顶天台的门口看见她。她把门拉开一条缝,一动不动地站着。我慢慢走近,正准备吓她,没承想听到门那边传来的声音。

“她一天没答应你,我们的赌约你就一天不算赢。”

“我知道,她还挺难缠,死活不松口。”

“不会是你魅力不够吧?”

“开玩笑!等下我再试试!就不信她王非文不答应!”

赌约?

我正要开口,王非文先看到我。她赶紧捂住我的嘴,把我拖到门后。不一会儿,几个男生依次走出。等到他们全都下了楼,王非文才把我放开。

“算了。”她的目光避开我,想赶快下楼。

“算什么啊?找他啊!你不生气吗?”我瞪着眼睛,抛出一连串问题砸向她。

可王非文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依旧用她惯有的神色,淡淡地摇摇头:“我应该克制。”

听她这么说,我更生气了,是为她像处理阑尾那样,一刀把情绪切割掉。我一直认为从不袒露情绪的人很可怕,因为我们的身体没有一个零件是多余的,喜怒哀乐适时表达才是真实的人。

我不顾王非文在身后叫喊,怒气冲冲跑到那男生教室外把他叫出来,指着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整条走廊都围满了人,十几分钟后才被老师轰走。为此,我的代价是写篇书面检查,第二天当众宣读。

回家的路上,王非文一直在道歉,她觉得对不起我。

我叹了一口气:“该发火的时候不发火,别人会以为你是软柿子。”

“我知道了。”她小心翼翼地说。

我不知道那一次我的出面带给她怎样的影响,上大学后我曾去她学校找她玩,倒是看见时任部长的她训斥学生会干事颇有我当年的神韵。

4.

是的,我和王非文没能如愿读同一所大学。她真的考上上海×大了,我却被调剂到武汉。进入大学后,我爱吆五喝六的个性冒出头,急不可耐地拉上一群人风风火火建立属于我们的“小宇宙”。今天为不公正的活动选拔大闹学生会,明天为安慰失恋的朋友几个人半夜翻出校门去轧马路,生怕自己的校园生活不绚烂一般变着法子过得热闹。

而在这样的日子里,王非文在做什么?

起初我会每周给她打两个电话,嗲着声音和她东拉西扯,不希望我们的关系也如同地理距离那般相隔千山万水。可她几乎每次都很小声,匆匆“嗯嗯”地回复,很着急的样子。我虽然略有不快,却从没想过问她怎么了。到后来,我们半个学期只发两条短信,还都是例行公事的“中秋快乐”“元旦快乐”。

很多年以后我常常懊恼当时为什么那么神经大条,为什么在心里找了“大概她很忙”的理由就心安理得地与她渐行渐远,要是再多问一问,兴许能够及时安慰她正在经历的痛苦。

大三那年寒假我和父母去海南过年,暑假没回家,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复习考研。整整一年,我和王非文没有任何联系。

八月的一天我从母亲的电话里得知父亲车祸的噩耗,肇事车主仓皇逃去,剩他一人倒在血泊中。我赶紧坐飞机连夜赶到医院,他刚从手术台上下来,平静地躺在ICU(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武汉回不去了,留在家乡看护父亲的这段时间,我打算考驾照。那时驾照考试尚未改革,教练狂妄自大,我考了比别人都要多和难的内容,明明没有犯错却成为那天唯一没考过的。回医院的路上,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男朋友的电话打过来,说了什么如今我已不记得,唯独最后那句“所以我们还是分手吧”如锋利的刀子剜着我的心口。

一瞬间,所有的委屈、辛酸和难过从心底涌上来,漫过四肢百骸。那个傍晚天边有瑰丽的火烧云,金灿灿地闪花了我的视线。然后手机振动着显示王非文的来电。

“我听徐敏说你要考研了,是本专业吗?要不你考我的学校吧,你那个专业可是我学校的王牌,我帮你收集专业资料。”

“……嗯。”

察觉到我声音不对劲,她问我怎么了。犹豫间,我把近期的遭遇一五一十告诉她,又怕她担心连连说着不要紧,还和她打趣调侃自己。正笑着,她在电话那头尖叫一声,随即汹涌地号啕大哭起来。我当即被吓傻了,王非文是那么骄傲的人,我从没见她哭过,总是一脸风轻云淡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样子。

“……神经病啊,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王非文没有回答,她哭得声嘶力竭,好像和我比起来,她才是那个悲痛欲绝的人。听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我忽然觉得自己能挺过去,一定可以,然后吸了吸鼻子,收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直到一年后我去她学校复试,和她一起吃饭时提起这件事,她满脸尴尬地转移话题,后来经不住我追问,才红着脸说:“你不哭,我替你哭啊。”

我这才知道,大一、大二那两年她的成绩差别人很多,实验总是做不好,身边到处是优秀的人,她背了很大的思想包袱,天天泡图书馆自习。后来大二下学期确诊得了抑郁症,每周去校医院做心理干预。

一年前最黑暗的时候我没掉眼泪,一年后在她面前我终于没忍住,大哭出声,是为当初没有陪她度过灰败光景而自责,更为我们的友谊并未随时间褪色而开心。毕竟会让我卸下所有防备毫无顾忌大哭的,在最单纯的年龄陪我不停做傻事的,确定无疑为我担心为我着急的,在最难熬的日子相互打气摇旗加油的,能有一个王非文,我多满足啊。

如今,王非文刚在美国加州的阳光下举办了婚礼,我参加归来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下一次再见会是多久之后?谁也不知道,但也不重要。

今后还有那么长的日子,我肯定还会吃进足够哭上三天三夜的苦,被接踵而至的困难翻来覆去抽打到快挺不住。而她也一定会有各种莫名其妙让人疑惑“有什么好笑啦”却只有我明白笑点的欢乐,生活美满富足到也想赠予别人一些阳光。只要有她在,我就会被治愈。因为她是我双手合十想把各路神仙都祈求一遍的,祈求“你一定要过得特别好,我才甘心比你更好”的人。

亲爱的王非文小姐,请一直做我这辈子唯一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