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日里的暖阳,光阴就在这四季轮回中匆匆而逝。已经五十有二的刘伯温对四季的更替看得更加淡然,不再有春天播种的憧憬和秋日收获的希冀,戎马生涯让他没有心思去感怀伤时,他更关注的是时局的演变。
自从江州一役陈友谅仓皇出逃武昌后,一度对朱元璋的进攻示弱,只肯固守原有地盘不肯轻易出战,朱元璋手下的文臣武将们大多以为陈友谅在江州一役中元气大伤,已无力东山再起。另外,张士诚的人马却异常的活跃,去年二三月间,金华、处州的苗军叛乱时,张士诚也趁机攻城略地,十一月,张士诚成功策反了池州主帅罗友贵,只可惜罗友贵部不久便被常遇春、赵德胜率军剿灭。今年(1363年)二月,张士诚屡次进犯清全、金华一线,因此好多人认为陈友谅已不足惧,而张士诚则是心腹大患,原先制订的灭陈除张的战略需要进行修改。在朱元璋的“天兴建康翼大元帅府”为此事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唇枪舌战。
参加军事议会的文臣武将们非常鲜明地分为两派,一派以李善长、常遇春、邓愈为主,坚持要改变“先灭陈后除张”的战略,此时要全力对付张士诚,另一派则以徐达、刘伯温为首,坚持原定战略不变,此时宜将陈友谅全力剿灭干净,再东顾张士诚。
这两派各抒己见,当场不让,可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朱元璋被夹在当中,实在不好决断。
李善长一改会议上后发言的惯例,率先讲了话:“陈友谅已成惊弓之鸟,收拾他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现在放一放也是可以的,但张士诚得寸进尺、甚嚣尘上,我军倘若再对他的骚扰置之不顾的话,无异于姑息养奸,养虎遗患。特别是,我军倾全力西征,必将导致后防空虚,给张士诚可乘之机,一旦我军后院起火便不得不撤兵回防,与其这样的话,还不若先将张士诚荡平,再灭陈友谅!”
大将常遇春旗帜鲜明地说:“这个张士诚很不老实,而且阴险至极,总在背后捅上咱们一刀,另外张士诚扩张得十分迅猛,现在还是一只小山猫,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成了一只大老虎,我军应‘先下手为强’。”
常遇春的话刚讲完,大厅上便响起一阵阵“是呀,是呀”的附议声。李善长自从朱元璋兵到定远后,便投笔从戎,一直追随朱元璋南征北战,在军队中享有极高的威信,原来他的意见一出可谓“一言九鼎”,但自从刘伯温来到军中之后,不同的声音多了起来,他的意见虽不再有以前那么大的号召力,但足以在相当一部分人心中产生影响。常遇春在将领中的地位更是没得说,他与徐达号称“双子大将”,诸多将领是很信赖常遇春的,因为他们一同出生入死浴血奋战过。
刘伯温紧皱双眉,脸上的表情非常焦躁,但他并未着急开口,他需要寻找到对方意见的破绽,需要一个滴水不漏的发言,让人们能够觉悟。他感到自己此时就像一个老到的猎手,虽然在焦急盼望着,但决不会放空枪。
徐达作为将领中的“老大哥”,看问题办事情是非常的老练,他开口讲:“诸位,我军在至正二十年(1360年)制订了‘先灭陈再除张’的战略,那时我军对陈、张两支人马都心存忌惮,不知该怎样对付这两只恶狼。自从伯温先生来到军中,协助元帅制订了‘先灭陈后除张’的战略,经过这三年来的实战,我军已二次击垮陈友谅,宜将剩勇追穷寇啊,不能再给陈友谅任何喘息的机会了。其实,自从江州一役后,陈友谅就一直在休养生息、积蓄力量,我想他不久便会卷土重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做好水战、陆战的备战,要不然大战临头会有些措手不及。张士诚还是那个胸无大志、爱占小便宜的张士诚,他折腾得再欢也成不了气候!”大将廖永忠则说:“诚然我军此时歼灭陈友谅要比两年前容易得多,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军万万不可轻敌。”
大将汤和的资历也比较老,威望也比较高,他是朱元璋幼时的玩伴,深得朱元璋的器重和赏识,他将两种意见在胸中斟酌比较了一番方说:“记得伯温先生曾把陈友谅、张士诚两部比作两只恶狼,而把我军比作一只虎,虽然我们这只虎将陈友谅这只狼咬得遍体鳞伤,但陈友谅还有反咬一口的实力,另外,张士诚这只狼也一直没有闲着,我以为‘先灭陈再除张’的策略不宜更改,如若更改的话,不但使前功尽弃,还将陷入危险的境地。”
听到这里,朱元璋轻轻点了点头。可李善长很快便说:“张士诚正在抓紧训练其水军,他的舰队也在激增,最令我军放心不下的是张士诚不断策反我部的一些人,他指望着用里应外合的法子致我军于死地!”
朱元璋刚刚有些舒展的眉头又猛的一下子皱得比刚才更厉害了,但他旋即露出满面笑容来,对大家说:“今天会议的气氛很好,大家都能踊跃发言,算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就是需要这种广开言路的风气,集思广益才能把仗打好。”
朱元璋想使会议的气氛更加热烈一下,便讲了几句以示鼓励的话。
就在这时,有个传令兵快步跑进大堂,高喝道:“报元帅得知,安丰有使者前来求见!”“叫他进来。”朱元璋吩咐道。
工夫不大,一个人被带上了大厅,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他的衣服十分的破烂、污浊,好似几块碎布披在了身上,而且这布已脱到根本辨不出原来本色的地步。他的装束是如此的糟糕,容貌仪态就更让人惨不忍睹了,“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用在他的身上一点都不过分,知道的以为他是个活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刚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一个鬼!
“你是何人,有什么事呀?”
那人声调微弱地说了一遍,简直就像蚊蝇哼哼一样。朱元璋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便又大声地问:“你说话大声点,重说一遍。”
那人似乎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朱元璋这才听清,那人说他姓孙,是小明王韩林儿的一员偏将,张士诚派其部将吕珍围攻安丰已两月有余,安丰城内粮草已绝,可城内人马突围无望,只得固守城池。城内已开始人吃人,就连埋在地下的死尸也被挖出来吃掉。他受小明王韩林儿的委派,前来请援,请朱元帅速速发兵解安丰之危,倘若晚去一步的话,小明王韩林儿将被张士诚部俘获。
那人越说声音越低,头也渐渐耷拉下去,最后只听见“扑通”一声,那人直挺挺地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常遇春上前摸了摸那人的鼻息,然后对朱元璋说:“他死了。”
大厅之上立刻一片哗然,接着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有的说:“看来这次是非打张士诚不行了,解安丰之围咱们义不容辞。”
“现在是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当初吕珍兵发安丰时,咱们不是一直坐视不管吗?如今是不管不行!”
“哼!表亲里不亲,虽说都是红巾军,可彼此各自为政。前番刘福通北伐时,咱们也没出一兵一卒。”
“小明王好歹也是红巾军的头领,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落入张士诚的手中?千千万万的红巾军兄弟是不会答应的。”
众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朱元璋此时已是心乱如麻,原本“先攻陈还是先攻张”的争议还未平息,现在又冒出一个“安丰之危”来,局势变得更加棘手难办了,他将目光投向了刘伯温。
刘伯温原打算再等一会儿,可看到朱元璋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明白已到了非开口不行的地步,他清了清嗓子,厅上众人立时闭口并将目光投向他。
“‘先攻陈还是先攻张’原不应成为一个问题,道理很简单,就如同往山坡上推大石头,倘若推到半山腰时一松手,大石头便会滚回到坡底,可谓前功尽弃,我们改变‘先灭陈后除张’的战略,以往两年多的时间内为灭陈所做的准备便会付诸东流,灭张则需要一切从头开始。我们设想一下,当我军征讨张士诚到一半时,陈友谅再从背后捣乱的话,我军是不是又要改变战略呢?”
这句反问让许多人都低下头去,为自己思想的肤浅而感到羞愧,但仍有人迎着刘伯温的目光,不容置疑地说:“那安丰怎么办?谁去救小明王呢?大家莫要忘了我们都是红巾军兄弟呀!自己的兄弟都不肯援之以手,会让天下人戳着咱们的脊梁骨骂个没完!”
说此话的非是旁人乃是大将常遇春,常遇春义薄云天,为兄弟能上刀山,下火海,万死而不辞。吕珍围安丰后,常遇春几次请求带兵解危,都被朱元璋压了下来,这一次看到姓孙的信使竟然摔死在大厅上,可以想象出安丰城内是怎样的惨象,常遇春心如刀割,恨不能立刻飞到安丰去解危。
朱元璋的脸上也一阵阵地发烧,他无言以对,虽然常遇春并没有责问他,但是他压制了常遇春一次次解救安丰的请求。
善于察言观色的李善长,知道朱元璋的内心正处在微妙时刻,打铁须趁热,于是,李善长说:“元帅,天下红巾军本是一家,如今刘福通的主力已去北伐,无力回顾,能救小明王的也只有我们了,我们再见死不救的话,将陷于不仁不义的境地,更会让无数的红巾军兄弟寒心。元帅,您应当机立断,派兵去解围才是。”
刘伯温听到这话心中便是一惊,倘若李善长执意劝说的话,朱元璋是不会不考虑的,他上前一步说:“元帅,那两只恶狼都在盯着你呢,它们一直都在寻觅机会,我军倘若倾全力去解安丰之危,势必导致后防空虚,给其以可乘之机,我军万万不该前去安丰解危,而应挥师西进,与陈友谅决一死战,要不然,我们便会顾此失彼,酿成大祸!”
就在这时,有从安丰前线回来的探马来报:“元帅,安丰城池已被吕珍攻破,平章刘福通已被杀害,小明王韩林儿避难不知去了何方。”
“再探再报!”
“是!”探马转身下了议事大厅。
这下大厅可像炸了锅似的,好多将领情绪激动,纷纷向朱元璋请战:“元帅,赶快下令出兵救援小明王,末将愿为先锋!”
“元帅,吕珍欺人太甚,我军岂能坐视不管呢?”
“元帅,我们还是不是红巾军,就这样任人残害我们的兄弟而无动于衷?”
朱元璋的脸色涨得通红,他大喊一声:“好了!听我命令,徐达、常遇春为先锋,我要亲讨张士诚!明日出发,诸位下去准备去吧。”
“元帅……”刘伯温还要坚持己见,却被朱元璋打断:“伯温先生,莫要再讲了,我亲援安丰的决心已下。”
刘伯温只得把要讲的话咽进肚中,眼见大厅内的人差不多走光时,刘伯温悄声说:“不宜轻出,假使救出来,元帅将他置于何处?”
朱元璋却以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刘伯温,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供着他!”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刘伯温望着朱元璋远去的身影,在心中暗骂一声:小竖子,不足与谋。
朱元璋亲率大军,以徐达、常遇春为先锋直奔安丰。刘伯温没有随朱元璋一同前往,而是去了建德李文忠处。
吕珍自攻占安丰后,料定朱元璋必定率军前来攻伐,便驱使城中男女老幼在城外结栅寨掘沟堑,准备与朱元璋长期对峙下去。然而这点障碍怎能挡住徐达、常遇春?
徐达、常遇春率军将安丰包围后,像拔钉子似的将那些阻障一一除去,吕珍出城与徐、常大军三次激战,三次都是大败而回,眼见着安丰难以固守下去,吕珍打算弃城而去,怎奈被朱元璋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后来,张士诚派驻守在庐州的左君粥前来解围,亦被徐、常杀败,但吕珍趁机与左君粥率余部仓皇逃往了庐州。
安丰得以收复。朱元璋晓得城内断粮断炊已经很久了,便命令每个士兵身背白米二斗,倒在东门外的空地上,以救济城中百姓,起死回生的安丰百姓将朱元璋视作神明顶礼膜拜,随后,朱元璋令兵马围剿庐州。
而身在建德的刘伯温,以“斗智不斗力”的策略,协助李文忠给来犯的张士诚以重创。就在朱元璋主力围攻安丰的时候,认为有机可乘的张士诚亲率大军前来进犯建德。
左丞李文忠遵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老法子,要与张士诚的大军正面交锋,以实力来一争高下。刘伯温赶忙阻止,劝说道:“敌人来势汹汹,正盼望着与我军来一场恶战,因为从兵力上来讲,敌人处于优势。诚然我军可以与之一战,但这个法子实在不可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军即便是取胜,伤亡亦会很惨重,李将军当三思而后行。”
李文忠也不是傻子,立刻明白了刘伯温有妙计,于是说:“伯温先生,还望您指点一二。”
“李将军,张士诚好比一只张开大口的恶狼,想要狠狠咬咱们一口,咱们呢,关上城门,让它咬不到,在城中固守数日,我可断言,张士诚必定撤军,到那时,我军迅速出击,追袭张士诚,必定能以小的伤亡获取大的胜利。”
李文忠听后兴奋地一拍双掌,说:“先生的计策真高,就按先生所说的计策去应对。”
第一日,张士诚的大军将建德城团团围住,任凭张士诚怎样叫敌骂阵,李文忠就是拒不出战,张士诚命手下攻城,被李文忠击退。
第二日,与前一天如出一辙。
到第三日黎明,刘伯温登城远望,看了一会儿,对李文忠等人说:“张士诚已率军撤去,将军速派军追击。”
李文忠看了一会儿,说:“伯温先生,张士诚部不可能撤走呀,他的壁垒旗帜都还在,与前二日无甚区别,你听,这不是有鼓声吗?”
刘伯温淡淡一笑,信心十足地说:“张士诚使了一招金蝉脱壳,那壁垒不过是个空壁垒,击鼓的人定是张士诚从附近掠来的老百姓,将军应当机立断,要不然敌军远逃之后,再追就追不上了。”,
李文忠立刻亲率大军,出城穷追不舍,一切果如刘伯温所言,这一役,李文忠以极小的伤亡俘获张士诚四千人,杀敌过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