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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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偷来的故事

那段时间,我像个偷窃者耸直双耳四处听闻各种各样的故事,然后,一转手就把人家的故事变成了自己的“作品”,有时堂而皇之地署上自己的大名,公开发表出来。这样的事情多了,有时候,我羞于下笔,像个小偷受着良心的谴责。可是,那些故事却翻来覆去地折磨心灵,令我无法安然地生活,仿佛它们进入了耳朵,我就有将它们留宿下来的义务。有时,我把那些故事和人物印在夜梦中,它们就能安生一段时间,可是不久之后,它们又再次跳出来,张牙舞爪地不愿放过我。我给它们讲述版权知识,它们充耳不闻,似乎我在对牛弹琴。于是,我愤愤地吼叫、诅咒……

那个时代,僧人被迫回到尘世。阿扣脱了僧装穿起俗衣,并当上了驮脚娃,倒也过得自由自在,时常往来于县城与康定之间。当一个人和影子相伴而行时,在密林和河谷的孤旅中,他还麻着胆子捻动佛珠嘴里念祷经文,因为那几匹马是不会像人一样出卖主人的。那次阿扣要回县城时,一个干部带来了一位汉族姑娘,说是去看县上工作的男人,让他安全地将姑娘带到县城,交代说这也是任务。女人叫李平,阿扣总是叫不好那名字,后来竟然在路上给抖忘了,于是,他干脆喊她“布姆(姑娘)”。

从康定到县城的路上要过一夜。当天,他们翻过雪山后,天色慢慢昏暗起来。阿扣选择山背后一个避风的小台地宿营。下了驮子后,开始捡柴、生火、烧茶。李平先一直以戒备的眼神看着他,后来,像小鹿般不安的眸子渐渐变得平静了,然而,她什么忙也帮不上,一路上阿扣还得照顾她。李平皱起眉头喝酥油茶,又强咽着干硬的锅盔,阿扣见她这样,开心地大笑,弄得李平也红着脸笑起来。阿扣难以理解:在山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胜过酥油茶啊!嚯,天下竟还有人喝不惯酥油茶的。难道汉人不喝茶的吗?在阿扣的眼里,李平是漂亮的,干净的。在李平的眼里,阿扣的外表是脏污的,而且显得邋遢,不讲卫生,几乎不忍目睹。

半夜里,先是狂风怒号,接着天穹像黑色的锅底低低地罩覆到头上,不久,雪花漫天盖地,像要把天地万物都吞噬掉。火堆越来越小了,李平先还裹着单薄被子睡在远离火塘的地方,现在,在逼人的寒气中,她瑟瑟打起抖儿,本能地向着火堆一点点挪移过来。雪花越来越浓密了。火炭的眼睛终于熄灭了。幽深的暗夜在风声中,在细密的簌簌雪花声中把天地间一咫尺之内的东西完全笼盖了。此时,像从深渊或地狱里爬出了魔怪,一阵阵凄惨的声音由远至近而来,灌进耳朵,再袅袅远去。李平被冻得全身失去了知觉,眼前,恐怖的魔鬼又盘踞到心中。啊,怎么办怎么办?我就要死在这荒山野岭了吗?泪水悄然淌下脸颊,很快就被风寒之神欢快地吮吸了。阿扣虽然没有害怕,但是,雪水也已经浸到被褥里来了,冰冷的风和钻心的寒意透到骨髓,开始像密密的小虫子般啃骨喝血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最先本能地靠拢过来的,两人合盖被褥背着身而睡,然而,寒流更加强劲地袭击、包围、歼灭,把厚实被子的温意都逼走了,两人都哆嗦着打起抖儿,渐渐地,两人终于相抱而睡贴身取暖了!

也不知道风雪是什么时候悄然退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两人都裸开了身子!

当太阳冲天而起,当温暖的一天重新降临时,两人都禁不住号啕大哭。

李平哭泣的是:我怎么对得起自己的男人呀?嗯,嗯嗯,我怎么会与这么脏的驮脚娃睡了?难道是疯了吗?

阿扣悲号的是:啊啊,难道我是被魔鬼引诱了吗?我怎么一夜间就破戒了呀?

两人像仇人般相向,眼睛向着对方喷射愤恨之火,都觉得被对方诱惑了。

雪路上,除了马匹的铃声和喷鼻声,以及林鸟嘹亮的歌唱之外,两人哑闭着嘴巴,连呼吸都变得轻微,似有似无……

李东看见一个人影在车头一晃就消失了,他心里一惊:莫非我撞人了?便急急地刹住车,哪知脚却踩上了油门,汽车轰然咆哮着冲了过去,车身抖了几抖。李东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大了,无用了。他梦游般走出车子,又像影子般来到那个人面前。血肉、肠子已经铺了一地,而那人还没有咽气。当李东俯身抱起他的头哭泣时,那人皱纹密布五官棱角分明的脸上竟然绽出一丝笑意,李东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老人凝视着他,眼里闪过一道炫目的亮光,然后,脑袋一歪,走了。

李平听到儿子闯了祸,整个人完全吓傻了。女儿和小儿子都要跟随母亲一起去看哥哥。李平吼道:“哥哥闯祸了,你们不要再添乱了,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听保姆的话。”李平急忙赶往出事地点,嘴里不住地自问:“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她想象着当地人对儿子暴打暴踢的样子,或者,他已经被人一刀捅死了吧,李平颤抖着身子,人如同浮游在一片河面上,七上八下中到了村寨。

老人的尸体已经用白布裹着放置在正屋外的木板床上。家里聚集着很多人,偏房里一些僧人正在念着超度经文。儿子一脸恍惚地站在人群中。李平一见儿子,破口大骂,说他不听父母的话,非要开车,现在好了,闯了大祸,他可以去坐牢了。李平对儿子又踢又打,儿子无声地流着泪水。村里人把她劝开了。乡干部们也来了。他们一来安慰死者家属,二来是要保护李平和儿子,以防发生不测。

李平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后,执意要看看死者。当她透过密密的皱纹,认出那是阿扣时,悲痛突然将她击倒了。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她抬到正屋,好一会儿她才醒过来,她喃喃自语:“罪孽,造的什么孽呀?”

村人很感动。

“听说,那女人的男人是我们县上最大的官儿呢。”

“那女人心地善良呢,人都晕倒了。”

“阿扣有福气哟,连汉人的官太太都为他哭泣。我们死的时候,现在的这些娃儿说不定连一滴泪水都不流。”

“是呀是呀,谁说得清呢。”

乡干部做着死者亲人的工作。阿扣的妹妹只是哭泣,最后嗫嚅着嘴唇说:“命啊,这都是他的命。”阿扣的弟弟说:“人都死了,就把超度法事作好吧。是,我知道,他也不是成心压死人。”李平说阿扣超度的所有开销由她来承担。

荼毗那天,全村人都来了。阿扣一生无儿无女,虽然后来再没有入寺,但是一生口不离经文手不下佛珠。当火焰在柴薪上腾地燃起时,李平要儿子跪下来。李东早已从恐惧和恍惚中走了出来,身上又滋生起纨绔子弟的脾性,甚至在心底觉得这些人软弱可欺——只是这样的心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李东白了母亲一眼,依然端直身子站着。母亲终于吼叫起来,那声音听起来让人害怕。“我让你跪下来,你聋了吗?你把人活活压死,还觉得自己了不得?”李东后退几步,依旧站着。村人不明白这母子俩在说啥,纷纷转过头来看。僧人们的诵经声像轻风一样飘荡在人群中。李平又吼了一声。李东依然没有动静。李平突然像疯了似的,冲上去狠掴了儿子一耳光,眼里喷出可怖的怒火:“我叫你跪下来。”李东用手摩挲着火辣辣的脸颊,委屈得泪眼婆娑,终于跪了下来。母子俩以汉人的形式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跪坐在那儿,眼睛凝望着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红艳……

旺杰说,李东不曾知道自己碾死了亲生父亲。李平把秘密藏在心底走了。村里人说,阿扣爱登山,爱坐在山顶,久久眺望通向山外的路……当公路修好之后,驮脚娃行业彻底消失了。